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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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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骚货金兰在石桥上生下了她的孩子,金兰分娩那天她还没有做好应有的准备,混在早晨的人流里去玻璃瓶工厂上班,走过石桥的时候突然想上厕所,厕所在石桥的那一端,金兰刚刚爬到桥顶就失声大叫起来,出来了,出来了,谁帮帮我,快来帮帮我!

    那天早晨石桥那里一片混乱,好心的人们在桥上窜来窜去地寻找剪刀、纱布和平板车。

    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叙德正巧骑着装满玻璃瓶的三轮车路过石桥,一个妇女心急火燎地冲上来拦住他的车子说,快送金兰去医院,真该死,那糊涂女人把孩子生在石桥上了!叙德说,哪儿不能生孩子?我要去药厂送玻璃瓶,送了她这些玻璃瓶怎么办?那妇女指着叙德的鼻子说,你的人心不是肉做的?人命要紧还是玻璃瓶要紧?叙德朝桥上眺望着,他看见一群人乱糟糟地抬着金兰往桥下走,当然人命要紧,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叙德这么嘀咕着已经给三轮车调了头,救人要紧,他又夸张地喊了一句,然后便把一捆捆玻璃瓶从车上卸下来。

    金兰被几个妇女七手八脚地抱上车,叙德回头朝她瞥了一眼,看见一张苍白失血的脸。

    金兰紧紧闭着眼睛,双颊上凝着几滴泪珠,不知是疼痛还是害怕的缘故,叙德想这个女人确实糊涂透顶,别人在医院里生孩子,她却跑到石桥上生孩子。嘈杂声中有两个妇女也爬上了车子,其中一个抱着新生的婴孩,婴孩被谁用一件卫生衫包着,外面又裹了件塑料雨披,叙德看见了婴孩紫青色的沾有血污的小脸,还有潮湿的黑得出奇的头发,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自己与婴儿之间存在的联系,他的心跳突然加剧,脱口问道,男孩还是女孩?怀抱婴孩的妇女用一种莫名的快乐的声音说,是个男孩!

    一群孩子追着叙德的三轮车跑,叙德不得不常常回头威胁他们,滚回家去,偷看女人生孩子,警察会来抓你们。叙德叫喊着已经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心中的惶惑多于欣喜,但他忍不住地嘿嘿笑了。叙德听见车上的两个妇女的议论,一个说,孩子怎么不哭了?会不会给痰噎着?另一个说,拍拍他屁股,让他哭,叙德对于生孩子的事情一窍不通,但他忍不住也喊了一句,拍他的屁股,让他哭。

    塑料雨披里的婴孩哇哇啼哭起来。怎么哭得像猫叫?叙德回头一瞥,看见金兰的眼睛又像往常一样脉脉含情了,只是这次她睬视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她的新生婴孩。心肝,我的小心肝,他听金兰的喃喃低语,为什么要用这种甜腻而滑稽的称呼?女人都喜欢这一套,叙德想即使是非同凡响的骚货金兰,生了孩子也就与所有的良家妇女一样无滋无味了,譬如现在,她的目光多么痴迷愚蠢,她甚至无心朝他看上一眼,叙德断定金兰不知道是谁在蹬这辆三轮,她只要把头朝后偏转一下就看见他了,可她始终顾不上看他一眼。

    老朱从理发店那里冲过来,他想爬到叙德的三轮车上,被叙德拒绝了。你别上来,我蹬不动。叙德很不客气地推了推老朱,他说,你把我当车夫啦?你走着去,不愿走路就借辆自行车去。

    老朱慌慌张张跟着三轮车奔跑了几步,车上的两个妇女对他嚷嚷道,快回家拿点红糖,快回家把她的短裤拿来,多拿几条,哎,还有小孩的衣服准备了没有?一齐拿来。老朱嘴里连连答应着,跑出去几米远突然想到什么,又返回来拉住三轮车的挡板,他对抱婴孩的妇女说,给我看看孩子。那妇女就把婴孩的脸转过去让他看。老朱的脸上倏地掠过一丝迷惘,他问两个妇女,你们看孩子像谁?两个妇女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像金兰呀,眼睛大,鼻梁高,长大了肯定是个美男子,老朱如释重负地咽了口唾沫,说,像她好,像她漂亮,像她就好了。

    叙德很快明白了老朱那个问题的实质,他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暴露什么,但他忍不住喉咙里轻蔑的怀有恶意的笑声,于是车上车下的人都听见了叙德的几声刺耳的冷笑。

    泡桐树的紫色花朵无力地掉落在香椿树街街头,春天渐渐地深;风也渐渐地热了,开始有人在特别闷热的日子里预测今年夏天的气温,肯定又是热死人。每年都有些怕热的人对夏季表示恐惧,但这并不意味着香椿树街人都喜欢怨天尤人,有人喜欢温和的春天,也有许多女孩缝好了去年上海流行的白裙等待着夏季来临,就像一些老人对这年凶祸不断概括为流年不利的恶兆,而街头更多的孩子则东跑西颠地寻觅那些发生过死亡事件的场所,他们喜欢看死人,铁路道门、护城河的木排、钢轨厂的建筑工地,即使需要横越整个城市他们也在所不惜。

    许多人身上的皮炎症状不知不觉消失了,当最后一片疮痴被剥除,他门发现这种流行病归罪于化工厂和食用水不免牵强,或许人跟树木一样也需要蜕皮换叶的,再说老皮蜕除新皮成长又有什么不好?于是人们对这个街区环境的怨恨再次消释,他们的心情也像暮色的天空一样明朗而美好了。

    东风中学的高音喇叭在放学以后反复插送着一支歌,是一个嘹亮而浑厚的女高音,反复颂唱着香椿树街人从来没见过的马。

    马儿哟——

    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啊

    放学的孩子列队走过香椿树街时齐声合唱这首歌:马儿呀,你慢些走呀慢些走啊,孩子们回家告诉父母,他们将在六一儿童节登台合唱这首歌。一支优美动听的歌在香椿树街是很容易被普及的,后来大人们便也在上班途中哼唱起这首歌来。

    鸡鸣弄里的几户人家对于他们的邻居老朱夫妇一直是特别关注的。因此他们对老朱金兰反目成仇的过程也一清二楚,据说金兰初为人母时还是像以前一样过着受宠的日子,金兰白白胖胖的,终日抱着儿子在鸡鸣弄里徜徉,她家门口放着一只脚盆,婴儿的尿布潮了就被金兰扔进那只盆里,邻居说,那么一大盆尿布等老朱回来洗?金兰嫣然一笑,一边逗孩子一一边说,当然是他洗,他不洗谁洗?

    邻居们说老朱是受了他母亲挑唆后拒绝洗尿布的,老朱把他母亲从乡下接来,原来是让她伺候产妇和婴孩的,但那个乡下老妇不划从哪儿听说了婴孩的来历,从此天天唉声叹气的,金兰起初对老朱的母亲视若无睹,她不跟她说话,要说也是这么说,喂,水开了,喂,饭烧焦了1那一锅饭给谁吃?我最不要看那种寡妇脸,金兰对邻居们讲,人忻,开凡小心的好,何苦天天阴沉着脸?脸上舶皮都要绷坏的。邻居们对这种婆媳纠纷向来待育公正的态度,她们说,你婆婆对你还不错,她人很老实的。但金兰冷笑着说,老实个屁,你门不知道她整天跟在老朱身后喊喊嚏嚏的,金兰说着脸上义露出一。种骄矜之色,哼,乡下女人就是蠢,她说,她以为老朱会听她嚼舌头?我跟老朱做了多少今夭要,我要是拿不住他还做什么夫妻?

    盆兰无疑是对家里的现状过于乐观了。老朱的母亲开始对男婴表露出各种厌恶和仇视,有一一次金兰亲耳听到她在老朱面前响咕,做牛做马的图个什么?你辛辛苦苦的养一只猫,养的却是只野猫,这算哪一出呢?老朱佯装没有入耳,但金兰在旁边恨得直咬牙。到了夜里金兰就在床枕上发威,她说,我再也不要看她的冬瓜脸,玻璃瓶厂那些冬瓜脸够我受的了,在家里还要看那种脸,不要看,让她回乡下去,老朱为他母亲辩护道,她是看不惯你,喜欢说些闲话,不过你也别太逞凶了,夹着点尾巴做人吧,这句话立刻把金兰激怒了,金兰几乎把老朱推到了床下,让我在她面前夹着尾巴,金兰尖叫起来,是我养她还是她养我?凭什么让我夹着尾巴?老朱那时明显地生气了,但他还是朝金兰做了个放低音量的手势,谁也别夹尾巴了,你们和平共处,老朱最后悻悻地说,苏修和美帝都在搞和谈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和平共处?

    老朱的母亲也许偷听了儿子媳妇的私房话,那个矮小而健康的乡下妇人第二天就拂袖而去,临走给老朱丢下一番话,这样的女人不如不要,这样的儿子不如不要,老朱的母亲告别儿子时热泪纵横,她把儿子的钥匙从老式荷包里一把把地掏出来,交到老朱手上,看住你的钱,看住你这个家,她说,你家里有黄鼠狼。

    鸡鸣弄的邻居们看见老朱和他母亲拉拉扯扯地走,母亲要走,儿子欲留,那种场面使旁观者看得几近落泪,他们听见金兰正在窗后为男婴唱着即兴编排的摇篮曲,金兰对窗外的一幕似乎无动于衷。那些素来歧视金兰的邻居便想到一个冷酷的现实,坏女人就是坏女人,一个坏女人是会让你膛目结舌,一个坏女人的典范就是骚货金兰,她总是在勾引诱惑一些人,也总是在嘲弄伤害另一些人,于是有一个仗义直言的男人在鸡鸣弄口拦住老朱说,老朱,你那手除了理发还会干什么?你他妈的不会握拳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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