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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瑜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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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原始而强悍的韵味。"清川赞美道。

    桃害羞,飞快地瞟了满城一眼。满城读报、吸烟,一言不发。

    他承认清川的评价是中肯的,不过他早在五年前就发现了这个秘密。桃的身体是圣经中描写的大花园,开满奇花异草。

    桃的拙纯,不单是肉体,还有灵魂。五年了,她没有提过非分的要求,安分守己地做着一名地下情人,不给满城添加麻烦和焦虑。

    清川却是截然不同。多年前,她以表面的静态吸引了满城。满城错误地把她当成了一个孤僻的、曲高和寡的女人。他喜欢她宁静的、与世无争的眼神。

    念大学时,他爱过她。这是肯定的。那时候她执著于功课,显得外表冷漠、目不斜视,吓退不少男生。满城消极地迎头冲上,准备撞上一堵结实的南墙,结果一头扑入温柔乡。城池未曾设防。他一举攻占下了她。

    毋庸置疑,他喜欢过她的样子。刚结婚时,她坐在桌前看书,他可以整天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她的脸,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一件艺术品。然而在他读完研究生归来,他的喜爱变得理性。他不再冲动。

    同时她的好胜心日渐凸现,他发现她天生是属于竞技场的。当竞赛的口令吹响,她浑身的汗毛都会倒竖起来,进入战备状态。她张牙舞爪地争抢着各种利益,连蝇头小利都不会放过。为了在学术界占有一席之地,她疯狂地撰写论文,起劲地读书,并以39岁的高龄考取了在职博士研究生,满城对她的厌烦也随之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不光如此,清川精明、计较,讨价还价,因为一毛钱可以把小贩说得口吐白沫,却又大手大脚地浪费钱物,慷慨地对马路边的乞丐进行布施。满城提醒她,那些家伙是职业乞丐。她不信,依然施展妇人之仁——满城和她刚好相反。满城是个懦弱的男人,但他一经做出判断,必定心硬如铁,绝不拖泥带水。

    满城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对清川的评价都很高,清川职业高贵,容貌上乘,最难得是任劳任怨、厨艺上佳,与朋友们蓬头垢面的市井恶妻不可相提并论。

    朋友们看见的是正面,清川留给满城的是背面。满城认为自己只认得一个永远处于疲惫状态、不会笑、不是冷漠就是讥讽的女人。

    步入中年,清川增加了一个新的优点,那就是尽力维持矛盾的底线,她看重自己的风度和教养,绝不激烈地破口大骂或是拳打脚踢。在结婚早年,那曾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但冷嘲热讽的滋味同样不好受。像袜子脏了,满城习惯好几双堆在一起,拖延数日才一次性清洗完毕。久放的污渍难以清除,尤其袜底,逐渐不可置信地厚实起来,满城倒入大量洗衣粉,一下一下大力搓揉。清川每每在旁边和颜悦色地说:

    "与牛皮菜厚度相等吧,不如炒炒下饭。"

    像满城患有慢性胃炎,医生嘱咐不沾生冷食物。结果清川批发一箱冰淇淋给媚媚,满城吃掉一半,清川劝阻无效,耸耸肩,抬脚走开。半夜满城胃痛得龇牙咧嘴。清川扶他看急诊,由始至终,并不责备,只露出一副是不是、是不是的表情,害得满城羞愤难当,胃痛加剧,生不如死。

    像满城养一大缸金鱼,清川告诉他金鱼不是三顿饭都喂的。满城不肯信,正巧要出差,怕清川虐待他的宠物,多多扔下鱼饲料。出差回来,鱼缸不见了,问清川,清川指指阳台。他出去一看,一缸的死金鱼,已经腐烂发臭了。

    "它们思念你,在你走后第二天,吃光你喂的所有饲料,自杀身亡。"清川站在他背后说。

    再有,面对他事业的不得志,清川从年轻气盛时的喋喋不休进入作壁上观的状态,她似乎对他的前程已经死心,连一句怨怪的话语都吝于出口。每当他惨败而归,清川都有预见地摆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模样,以人道主义的关怀,怀着革命战友的立场,送上一桌好酒好菜,早早预备下洗澡水,然后主动与他同效鱼水之欢。她的宽宏大量更让满城难受,尤其是那种怜悯的、原宥的眼神,只差说一句节哀顺变。

    满城怀疑清川体内流淌的是另一种生物的血液,冷凝似冰,好像一本外国奇幻小说里写到的一群怪人——浑身冰凉,眼冒寒气,就连女人子宫里的羊水都被冰冻住了,胎儿在冰碴里茁壮成长,娩出的胎盘被一层坚冰包裹。清川的构造一定也是这样。一个来自北极的冰女人。

    清川的鄙视,满城并非蒙在鼓里。锱铢必较的女人,迟早不会容忍他这种窝窝囊囊的男人。于是他用粗暴和冷淡来保护自己。在他们婚后的第一个十年,争吵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他们会为一句普通的话、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寻常的眼神而勃然大怒。翻起脸来,他们谁都不让谁,在栖身的筒子楼打打杀杀,不分胜负。邻居拉开他们,两个人仍是火冒八丈地对视着,眼里飞出刀剑,恨不能把对方吃进肚子里去。

    清川不是一般的女人,至少她与满城常识里的女人有着天壤之别。她不哭泣,不撒娇,不求饶,冷酷地用最犀利的言辞击垮他。在语言面前,她是强壮的,他是虚弱的。

    他厌恶她的刚强和凶猛,同时,他怕她。那是一种潜在的恐惧。他在她面前表现得越蛮横,其实他的内里就越怯懦。

    她的飞矛实在是太厉害了,出于自卫,满城不得不仿造生物界的保护色原理,层层加固自己的防范,以木讷,甚或迟钝的形象出现,以免受到更大的毁损。

    桃肥胖的身躯砸进满城的世界,正是满城与清川从激战转入平缓的僵持时期。呈现在桃面前的是一对相敬如宾的中年男女。

    "你们不像夫妻。"桃在五年前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们更像同事,或是生意上的合伙人。"

    满城惊奇地发现,桃这等低俗的女人,竟有着石破天惊的大智慧。

    "你们早已不相爱,只不过迫于伦理道德的力量,以及尚未独立的女儿,将婚姻的躯壳维持了下来。"桃断言。她说中了一半理由。另一半理由,满城没有直接告诉她,他打了个恐怖的比喻。

    "试想想这样的情形,在明亮的房间里,有个衣着华美的女人。你走过去,一层层脱掉她的衣服,当最后一丝遮掩去掉,出现的不是肌肉饱满的身体,而是一具骷髅,白骨累累的骷髅,被虫蛀空了,发臭了,变质了"

    桃听不明白。

    "我和她,都很在意那件华美的外衣,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面子和自尊。即使裹在衣服里的,是死尸,是骷髅,我们也不会随意脱掉。"

    桃似懂非懂。

    婚姻的外衣,满城和清川齐心协力地仔细穿在身上,并且竭力维系着彼此的尊严。清川在旁人跟前是很尊重满城的,可是钟点工桃不在观众的行列。当着桃,清川很松弛,不住含沙射影地讥笑满城。那是一种高明的讥笑,不着痕迹,让满城找不到发怒的借口,只好听之任之。

    "满城从幼儿园时代起,就是听话的模范学生。"清川会这样说。因为满城在分房事宜上备受领导捉弄而不置一词,清川取笑他的胆怯。

    "满城响应政府的号召,与时俱进,养成了终身学习的好习惯。"清川对桃说。因为满城不做家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清川和桃忙碌不堪,他却在躺椅中翻报纸。

    桃谦恭地赔着笑。她低人一等的笑容让满城很不舒服。桃自作主张地界定了自己与清川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而不给满城以猜度、发言的机会。对此,满城异常愤懑。

    "她是女主人,我是女用人。难道我不该敬重她?你希望我造反,然后被她开除?不,我不会这么做。"桃说。

    满城哑口无言。

    自从张罗买房,清川不再处心积虑地给他难堪,而且她也会犯一些低级错误了,把饭烧糊,忘记关电视,凡此种种,使得满城有机会冷笑,就像从前她对他那样。不过清川未曾留意,桃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缠住满城,一厢情愿地报告看房进展,附带颇多感想与评论。

    "有套140平米的,房间足够,价格公道,可惜我朋友看出来,主卧室的窗户朝向一间歌城,不知有多吵。"清川道。

    "屠秋莎陪你去了?"满城随口问。他对屠秋莎印象良好,他一向对丰润的女人颇具好感。他鼓励清川与屠秋莎的交往,哪怕屠秋莎正眼都懒得瞧他一下,与他说话至多不过翻翻眼皮。满城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遗憾,那就是他极少见到屠秋莎,后者对他们夫妻双双出席的场合退避三舍。她吝啬地只与清川做朋友。对满城,她连爱屋及乌的意思都没有。

    "不是她,是另一个对楼市有研究的朋友。"清川回答。

    满城睃她一眼。清川不是那种交游广泛的女人,亲密的朋友,除去屠秋莎,再没别人。

    "我的朋友建议,可以去买套二手房。"清川试探地说。

    "到底什么朋友?男的女的?"满城追问。

    "二手房很划算的,有的年代很近,差不多算是次新房,不过价格就便宜得多了。"清川避而不答。

    "二手房?不合适的。"满城断然否定,"你不相信房子也有灵魂的吗?"他接下来就讲了一个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一位公社干部去出差,住在乡村旅馆中,半夜醒来,借着月光,发现对面墙上有人影,细细一看,原来是一名长发女子正埋头打毛衣。公社干部吓得一宿未眠。翌日询问,得知这间屋子在20年前住过一个女人,女人死后,每当有月光的晚上,墙壁就会出现她打毛衣的影子。

    这故事满城讲过,是在谈恋爱的时候。那时满城沿袭传统的套路,借助神魔鬼怪把女孩子唬住了,趁机来个软玉温香抱满怀。

    清川当下就笑了。你是党员呢,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怎么是无稽之谈?"满城正色道,"这种现象是可以用科学原理解释清楚的。"

    "我支持爸爸的意见!"媚媚从房间里钻出来凑热闹,"我不同意买二手房,多掉价啊!"

    "去!"清川假意呵斥,"没钱凑份子,就没有发言权!"

    满城笑了笑。他知道清川也不会认同二手房。房子问题,她是宁缺毋滥的。但是她需要得到全家的附和,而不是独力承担虚荣的经济后果。

    "我把压岁钱都捐出来!"媚媚表态。

    "哟,你可真够大方的!"清川喷笑出声。

    黄昏般迟缓的手指

    读报是满城的工作任务之一。他负责收集与本行业有关的资讯,汇总起来,呈报领导,再作为单位的学习材料下发给每一个职员。

    满城一上班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办公室看报看杂志,档案处订阅的报刊种类繁多,从本地的党政机关报到市民小报,从党建刊物到健康杂志,几乎一网打尽。满城读书有个习惯,边读边画,他读过的报刊往往被他手中的红蓝双色笔画得乱七八糟。而他所划拉的内容都是没什么意义的,仅仅是手伴随着大脑的辅助运动,无所谓重点不重点。他还有一招诀窍,能同时阅读两份以上的书报。忙碌时,他的眼珠左右飞转,能同时读完好几份报纸。例如他正读人民日报的评论员文章时,一转眼就瞟到旁边摊开的那张文艺报。

    桃子。

    他读到这样一个标题。

    这名词让他浑身一凛,然后他就放下手中的评论员文章,捧起文艺报,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那是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的一首诗,但不是满城所敬畏的高深莫测的抽象派诗歌,它有着具象的主体和明晰的表达方式,让人一读就懂,一懂就陶醉。

    桃子

    令人想起青春的裸体

    臀部金黄色的皮肤

    印着鲜艳的红晕,柔软弯曲的

    茸毛,围绕着易受伤害的圣地

    欲望可以抵达

    但春心荡漾的人只是注目观赏

    却不敢用黄昏般迟缓的手指

    走近这清晨的肌体

    满城在阅读的时候,唾液分泌加剧,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快速运动着,仍然吞咽不及,以至于他不得不起身往痰盂里吐了一口清而薄的唾沫。

    读到桃子,满城馋了,中午下班就打电话给清川,谎称单位有接待任务,不回去吃午餐。清川在这方面是无可挑剔的,她对满城的行踪从不置疑。满城很顺利地就用言语把自己包装成了忙于公务应酬的小职员,他的额外收入因此也顺顺当当地落入私囊——因为领导喜好麻将,满城怎么能够赢走领导的银子呢?只好每打必输。

    清川对满城的际遇有充足的理解,她不止一次地追悔,当初应该建议满城一同分配进高校。满城的老实软弱不适合如狼似虎的机关生活,如果是高校,也许他可以凭借科研打造出一番峥嵘气象。而屠秋莎对她的看法嗤之以鼻。

    "你在婚姻关系中,一直做着两项工作,一是建设,二是破坏。"屠秋莎像个哲学家一样地评判道,"你把满城想象成另外一个男人,或者是试图把他改变成另外一个男人,这是一种颓丧的建设。同时你在头脑中一再将你想象的丈夫与现实里的丈夫合而为一,这是一种积极的破坏。"

    清川承认屠秋莎是一本婚恋理论的魔鬼辞典。

    "少喝酒。"清川在电话里忧心忡忡地叮嘱,"还有,新出的文件对公务员打麻将查得很严格,一被抓住就会重处,搞不好还要除名。你当心点!"

    "天塌下来,有领导扛着!"满城回答。

    然后满城就骑上车去打子虚乌有的麻将。除了坐班的八小时以外,满城其实是很空闲的。档案处有限的应酬,从来就没有他参与的份儿。早几年处里打麻将,还会叫上他。有一个穿运动装、开保时捷的神秘女人时常加入到他们的局子里来,满嘴脏话,出手阔绰。满城不开窍,好奇地打探她的来历,左问右问的,终于知道她是本地高官公子的情妇。谜底揭晓了,满城也由于不开眼而被打入另册。处里的领导再不让他出席任何娱乐活动,把他流贬到了无边界的自由中,远离办公室文化。

    以往他差不多一个月去一回桃的家,身体和经济的状况都不容许他过度纵欲。桃去他家时,有时碰巧他一个人在。桃表现出在他与清川的大床上亲热的渴望,总被他婉拒。他不能在家中与桃亲热,他觉得那样做,不论对清川,还是对桃,都是一种耻辱。最终对他本人亦是一种耻辱。

    这也是他后悔把桃推荐到自家做工,因而奋力筹资为她开小卖部的原由。他希望她能脱离他的家庭。在这个问题上,桃耍了心计。小卖部开张以前,桃语焉不详,给予他某种错觉和希望。小卖部一经开张,她便肯定地表明了将会继续留在他家里的立场。

    满城的生活有着一套刻板的原则。一套可以保护自己不受损伤的原则。桃的坚持稍稍破坏了他精心建立起来的秩序。但是出于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因素,他纵容了她,默许她停留在他与清川共同的视野中。

    桃的懂事让满城很放心,她跟那些狂傲的年轻美女不同,桃是小心翼翼地巴结着满城,尽量不提过分的要求。桃比满城小两岁,与清川同年,39岁的肥女人,除了满城这种有特殊嗜好的男人,她不可能再有别的指望。

    这些年,满城供养了桃的儿子,帮她开了小卖部,前前后后花了三四万块钱。在款爷豢养侧室的标准中,算不得什么,但满城收入有限,这笔钱,就是大数目了。一经支付,当他进入桃的家门和桃的身体时,都显得理直气壮、高视阔步,以绝对的主人翁的姿态占有和享受自己的殖民地。

    满城是文科生,不过他在数字计算方面还是很有天分的。假如天平的一端是一棵硕大无朋的大白菜,他不会被虚无的体积与水分吓倒,他很知道另一端需要加放多重的砝码。

    满城每次都不会事前告知,因而他看见的桃,总是狼狈的,手足无措的。桃正坐在小卖部的柜台后面,支起身子,与街坊老妇人聊天。两人的嗓门都敞亮,话音一路传出老远。

    "真他妈的王八蛋,亲生女儿坐台赚的钱,他能拿去逛窑子"

    "他婆娘也不是什么好鸟,就知道赌,女儿都烂了,她都不管管——呀,您来了!"

    老妇人最先发现满城,住了口,满脸堆笑地打招呼。桃对外一律宣称满城是她娘家表哥,开公司的,为人慷慨,无偿资助表妹一家不说,还常来看望表妹。

    "怎么是你?有事儿啊?"桃伸手理理凌乱的鬈发,掸掸衣角的灰尘。

    "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满城笑道。

    "你们聊,我先走了。"老妇人很识相地告辞而去。

    桃挂了一张"店主外出"的牌匾,关了小卖部的门,与满城进入卧室。我先洗洗。桃说。满城说,我还没吃午饭呢。桃就有点发慌,说,我这儿没什么现成东西,要不我上菜场去一趟?满城摆摆手,泡一碗方便面吧。桃扭身返回小卖部,从货架上取了一袋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满城从不指望在桃这里大快朵颐,桃在吃的方面是很吝惜的,除了儿子,她克扣任何人,包括满城。欢爱之后,极度疲乏的满城至多能够吃上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

    桃用电炉烧了一壶水,为满城冲好方便面,而后提着一只塑料桶进了盥洗室。热水接触皮肤的瞬间,发出嗞嗞的响声。室内温度不过十来度,桃冷得嘶嘶吸气。她不耐烦了,一桶温水兜身而下,裹着棉睡衣仓皇跑出来。

    满城在半年前出资为桃安装了热水器,桃只在隆冬使用,其余季候,权当摆设。香皂她也省,一块舒肤佳用了一年多,还剩大半块,香味却已挥发殆尽。

    沐浴过的桃散发着热气腾腾的味道,像一座岩浆涌动的火山,从每一个地方都冒出强悍的气息。满城一头扎下去,畅快地探索地壳深处的秘密。桃是个身体深邃的女人,满城每一次的探险都努力比过去更加深入,但他永远无法抵达地心。

    这样的诱惑超乎寻常。

    激情结束,满城靠在桃的身上小憩。桃不断地移动自己被满城压痛的胳膊腿。桃低头看着他,突然间咯咯笑起来,越笑越厉害。桃使劲推开他,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脸,生疼生疼的。

    "怎么了,你?"满城恼怒。

    "痒痒。"桃收起笑,主动揽过他,把他的头摁在自己深褐色的乳头上。满城顺势噙住,继续闭眼假寐。

    "厂里说了,我们这幢房,最近要拆除。"桃闲闲道。

    "不是早就说拆的吗?"满城嘟囔。

    "这回是来真的,"桃说,"厂里限期五个月之内全部搬迁,到时停水停电。"

    "是吗?"满城一下一下地用力咂巴着,把周围的体液连着自己的唾沫都吸进了肚里。

    "厂里帮大家报名申请了经济适用房。"桃摩挲着他的头发,淡然道,"像咱们厂这种状况,肯定都能批下来的。"

    "买房?"满城松开她,"那得多少钱啊?"

    "傻样儿!"桃轻轻拍他一下,"你不知道经济适用房?那是专门给穷人修的,谁都能买得起。"

    "为什么非买房?不是有那个什么廉租房吗?"满城狐疑地问。

    "住廉租房的是我,丢人的可就是你了!"桃嗔怪地戳他一指头,"何况住廉租房的人员多复杂啊,都是没什么经济来源的,你希望我连基本的人身保障都没有?"

    一席话说得满城哑口无言。

    "我挑了套小户型,70平米,总价才15万,"桃说,"咱可以按揭,不过我是没资格的,只好由你来做经济担保人。"

    看月亮去

    桃的买房构想让满城心头压抑,他骑着自行车,拖着欢爱后既充实又空虚的身躯,不知不觉竟然晃悠到了宗见的瑜伽练功房。

    练练瑜伽也好,平静一下心绪。他想。

    "老板不在。"接待他的是宗见的一位助手。

    既然不是约定的时间,宗见当然有可能离开练功房。满城丝毫不奇怪,他脱掉外衣,摘掉手表,心平气和地坐在地垫上,随着宗见的助手开始演练。

    满城不知道,宗见开车带清川去看房。两个人奔波了一下午,一无所获。看到第六家楼盘,天色已昏黑。清川要请宗见吃晚餐,算是答谢他的陪同。半路上宗见改变主意,兴致勃勃地说:

    "今天是农历的十五,我们去看满月吧。"

    "看满月?这才几月份啊!"清川失笑。

    "思想僵化了不是?"宗见讪笑,"其实三月的满月与中秋的满月是一样地美。"

    清川紧紧闭上嘴。

    "你一定会认为我太造次,"宗见看看她,"认识不久的年轻男人,竟敢随便批评老师辈分的年长异性,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

    他说中了。

    "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老师,或者尊长,"宗见直率地陈述,"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勾魂摄魄的——"

    "老女人!"清川截住他。

    他们对望一眼,同时笑出声。

    宗见依照惯例,在路边刹住车,买回一大纸袋的快餐。为了照顾清川的胃口,他挑了中式的皮蛋瘦肉粥与热红茶。

    "我们直接上山吧。"宗见说着,一踩油门,猛冲出去。

    清川居住在一座典型的内陆城市,傍湖,地势平缓。所谓的山,不过是城市边缘的一带缓坡,最高处的海拔不超过一千米。最近几年,有新加坡商人在此处投资建起了森林公园,沿着山坡,覆盖了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植被。森林公园推出了度假村、观光车等项目,人气旺盛。

    宗见避开游客如织的森林公园,从侧道上山。山道渐渐陡峭起来,未经修整过的坡壁有摧枯拉朽的野草和零零星星的野杜鹃花。宗见在临近顶峰的一块开阔的平地上停下车来,打开车门,让清透的风吹进车厢。

    "我考察过,这是赏月的最佳地势,"宗见大口嚼着汉堡,"稍等一会儿,月亮就会从对面的山谷升上来。"

    "经常带女朋友来?"清川笑问。

    "我没有女朋友。"宗见嚼着汉堡里的生菜叶,含含糊糊地说,"最近半年,我一直是独身一人。"

    "这么说,已经过了半年的单身生活?守身如玉?"清川故意取笑他。谁知宗见一本正经地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说:

    "我发誓,这半年以来,我是绝对的不近女色!"

    清川莞尔。她移目窗外,有些惆怅。24岁的男人,对小女孩子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动物,尤其当他的皮毛如此美丽,身姿如此威武。身为猎物,即使被他吞吃,说不定还会一往情深地幻想着住在他肚腹之中的桃花源,以为那里有良田,美池,桑竹,无谎言,欺骗,背叛。

    "记得我提到的那个朋友吗?"宗见突然说,"我陪她看过很多很多处楼盘,每次看完,我们都开车来这里看月出。有时是满月,有时是残月,有时遇到雨天,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这段话有点荡气回肠的韵律,清川不由得转头注视他。

    "她的模样跟你很相像。"宗见接着说下去,"我们是中学同学,她从初三开始喜欢我,到高二那年,我答应了她。"

    这是一个幼稚低龄的爱情故事。清川十分惊异,不明白宗见何以告诉她这些。

    "我们在一起有六年多,"宗见说,"是断断续续的,因为中间我无数次地移情别恋,跟她分手。她没有工作,呆在家里炒国画,一边分析中艺指数和雅昌指数,一边等候着我。她是个脆弱的女孩,可是我们每一次分手,她都不会哭,她说她相信我会回到她身边。"说到这儿,宗见停歇下来,平视前方,许久不出声。

    "后来呢?"清川忍不住追问。

    "她想跟我结婚,我不肯,我告诉她我这辈子是不结婚的,我叫她走,不要再缠住我。"宗见闭上双眼,把头靠进椅背,"去年夏天,她在网上结识了一个美籍华裔工程师,50多岁了,赚了一笔钱,打算回国定居,他们在网上聊了二十几天,她就决定嫁给他。"

    清川微微一笑。小男生小女生的爱情,多半不欢而散。

    "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在那个工程师回国之前,我陪着她,四处看房,一起吃饭,一起happy,"宗见说道,"在她以后,我交往的女朋友是做推销的,经常到处跑,女朋友一出差,我觉得寂寞了,就打电话给她,叫她过来,一道出去fb"宗见顿住。

    fb是腐败两个字的声母,表示吃饭聚聚,是网络语言。清川身为16岁少女的母亲,对网虫们的黑话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是我替她做的婚礼摄像,全程拍摄下整个过程。"宗见凄然道,"连同她猝然死去的那一瞬间。"

    "死去?"清川惊跳起来,脱口而出,"她在婚礼上自杀?"

    "哦不,"宗见否认,"她和新郎向来宾敬酒的时候,酒店里的一盏莲花灯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砸中她头顶。"

    "她被一盏灯活活砸死了?"清川悚然。

    "不是灯,她是在被灯砸中时,让一块鸡肉噎死的,"宗见别过脸去,不让清川看见他的眼睛,"她坚持要喝白酒,她说她想醉,我怕她出丑,强迫她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那块噎死她的鸡肉,是我亲手喂进她口中的"

    清川恻然。

    "很早以前,她去算过一卦。"宗见说,"算卦的人讲,属鸡的人是她的克星,结果我真的害死了她"他呜咽起来,双目通红,无助地望向清川。

    "不关你的事,那是偶然。"清川没听说过这种黑色幽默式的死法,一时有些凄楚的感觉,茫然道,"是她运气不好,不是你的错。"

    "我老是梦见她,她指责我薄情"宗见哽咽。他忽然做了个惊人的动作,伸出双臂,抱住清川的腰,深深低下头去,把脸埋进她的小腹。

    清川大吃一惊,使劲推他。他纹丝不动,肩膀剧烈耸动,显然是在哭泣。清川迅速做出了判断,那是一个躲避的姿势,与肉欲无关。她不能残忍地推开这个受伤的大孩子。

    "如果她活着,我还是不会和她结婚。"宗见语焉不详地喃喃道,"可是我不想她死,我不想"

    清川呆呆的,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月亮出来了,阴凉、静寂,晒在车窗前的大块空地上。宗见被月光刺激,更深地俯入清川怀里,婴孩一般蜷缩起来。他的头辗转着、扭曲着,怎么都嫌不够似的,然后他猛地撩开清川的衣服,把脸直接贴在清川的肚脐处,安静了。

    宗见削得极短的头发以及他呼出的热气撩拨着清川的小腹,那是快感集中带。清川强迫自己保持僵直的坐姿,一动不动,以免失控地叫出声来。

    双人瑜伽

    "我们尝试双人瑜伽吧。"宗见提议。

    "好啊。"清川想都没想就应允了。

    经过了在山顶看月亮的夜晚,清川对宗见产生了莫名的怜惜。她把宗见当作了遭受情感挫折的小男生,急于寻求母性的庇佑。毕竟宗见是个迷人的孩子,清川不介意以长姊的身份安抚他。这个比她小了15岁的男孩子不再让她感到隔膜,在他们的灵魂之间,滋生出一道细细的引线。那是他们赖以平等对话的根基。

    "双人瑜伽,可以由夫妻、情侣,也可以由朋友、父母和孩子等一起来完成"宗见解说。

    清川根本没留意听,她熟稔地脱掉鞋袜,光脚站在地毯上,婀娜地伸展双臂,做了个华尔兹式的邀请动作。不知为什么,她的坦荡反倒让宗见局促起来。宗见摸摸鼻尖,背过身去,掩饰地搜寻伴奏音乐。

    在宗见的练功房里,清川是个特殊的学生,她的练习统统是在宗见的私人房间进行,而且是一对一的授课。在她到来之前,满城也由宗见教授,却是十几名学员同时进行。近来满城的课程被做了一些微妙的调整,他被抽离了宗见的班级,由宗见的女助手带领。

    "女人练习瑜伽更有美感。"满城对清川说,"以前宗老板教我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搞同性恋的恶心。"他像一头鸭子一样粗嘎地笑起来。清川白他一眼。

    喝茶时,清川把满城的话转述给了屠秋莎。屠秋莎爆笑。不过屠秋莎对这种现象缺乏足够的敏感,她反复夸耀自己教育弟子有方。宗见过去给予满城、现在给予清川的贵宾礼遇,恰好说明了对屠秋莎的尊重。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啊。"屠秋莎得意洋洋地抒情。

    宗见和清川进入了双人瑜伽的领域。宗见选了一支叫做夏日天堂的乐曲,走过来,面对清川站立,随着音乐放松肢体。预备动作长得不可思议,宗见刻意放缓了节奏,轻拢慢捻,耐心十足。

    "弓身,对,尽量伸展前胸。"宗见一板一眼地做着示范。

    清川依言俯卧,双臂向后,慢慢抓住双脚,吸气,屏息,以腹部为支撑点,将腿、头、胸同时向上抬起。接着是坐在地毯上,将双腿伸直并尽可能地打开,保持膝盖向上,两脚向上弯曲,尽量向下弯腰抓住脚趾。

    做到一半,清川觉察到不妥了。分开双腿时,血液在骨盆充分循环,那里成了高温的岩浆地带,似有稠密滚烫的浆液咕嘟咕嘟地翻滚。

    "上身坐直,并拢双腿向前伸。"宗见轻声指引,"双臂平伸,身体慢慢向前弯曲,两手轻轻抓住脚趾,头埋在双臂中,很好!"

    漫长的前奏犹如亲热前过于充分的抚摩,通红的钢炉钢花四溅,欲望强烈到了疼痛。清川几乎被传递来的阵阵热浪所淹没。她坐在地毯上,合拢双腿,忍耐激情的骚扰。她全然不知,那几个动作是在冥想中体验下半身的活力,血液回溯,凝聚在大腿内侧,对性冷感的治疗很有裨益。

    "咱们继续吧!"清川请求。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堆被点燃的柴火,火势熊熊。她为身体的欲念而羞愧,如果可以,她恨不得长跑数圈,汗流浃背,以示惩罚。

    "不累吗?"宗见低声问。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光芒,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出现了奇怪的黑色。也许是强光所致,使人看不见,也许是彻底的盲目。

    "不累!"清川肯定地回答。以雌性动物的本能,她已经嗅到了不安的空气。她相信由瑜伽燃起的火,可以由瑜伽来熄灭。

    宗见迟疑了一下,趋向前来,握住她的双手,暗示她转过身去,与他背靠背,在假想中半蹲半坐。

    "这叫幻椅式。"宗见说,"能够使两腿更强健,增进体态平衡。"

    他们都穿着菲薄吸汗的练功服,透过棉质背心,彼此的肌肤轻触微温。宗见的背部宽大、坚实,像一面墙。清川合上双眸,感到如休憩一般的沉寂与松懈。

    "咱们来学习骆驼式。"宗见直起身,"它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使脊柱神经得到血液额外的滋养而受益,很适合缺少体力劳动的知识分子。"

    清川饶有兴致地跟着做,她做得很认真,两个人很快就完成了标准的身姿——跪在地毯上,正面相向。清川在宗见的帮助下,上身后仰,触摸足部,而后保持片刻。

    但清川随即就醍醐灌顶般恍然醒悟,原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那简直就是诱惑的节律,宗见吊足了胃口,紧接着就是最为销魂的时刻了。

    那是一种致命的姿势,他们上体分离,而下身严丝合缝地粘贴,须臾不离。宗见的身体开始发烫,变形,即使透过长裤,清川也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两个高温的身体保持着静止的连接状态,火红的烛火在长久的熬煎后,缓缓变为彻骨的幽蓝色。

    渴望如利刃,痛不可挡。

    这时的宗见是君子,他挑起了战火,硝烟弥漫,可他并没有发动真正的袭击。他的态度令清川略为放松,因为不必警惕他狰狞地呵呵笑着,猛扑上来,来个瓮中捉鳖。

    "你发觉没有,我们的身体非常适合"宗见呢喃。他薄薄的裤子勾勒出了欲望的轮廓,向清川展示着凶猛的能量。清川深受威胁。

    话音未落,他用力抱住了她,把她拥在了怀里。尽管是在意料之中,清川还是惊悸了一下。可是宗见并没有进一步地行动,只是一动不动地拥抱着她。这样的拥抱是爱恋,与情欲无关。清川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道。她的灵魂获此恩准,停止了蠢蠢欲动,高枕无忧地酣眠起来。

    宗见的热望坚硬到不可言说,他轻轻呻吟起来。清川同样被前所未有的邪念折磨得筋骨瘫软,她试着挣脱宗见的怀抱,宗见的手臂却似铁栅一般,环绕着她野马脱缰的身体与左右摇摆的意志。

    在织物与身躯的纠葛与摩擦中,清川哆嗦起来,眼前一阵模糊,站立不稳,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宗见身上。这一瞬间,她被突如其来的快感所围剿。那是一场翻天覆地的颠覆,清川过往所有关于男欢女爱的观念都遭到了彻底的洗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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