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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得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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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丝遍布。形销骨立的身影裹在黑色大衣中,裙摆在寒风中飘摇,猎猎作响。这温和心善,为着感情作出牺牲的女子,最终也将是一无所获,孤身一人。看着令人叹息。卡桑不知该说什么去劝慰。她原本早已平静坦然,但此刻面对这依依惜别之情,却也忍不住眼眶中泪水充盈。

    她只说,母亲,好人平安。今后自己保重。

    她转身离去,渐渐消失。

    简生在车内目睹这一幕。他的手肘撑在车窗边缘,拳头抵着脸部颧骨,牙齿阵阵咬紧。

    他选择沉默。闭上眼睛,仿佛最暗的夜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大地之灯唯一静下来了的东西

    第六章

    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就拴住了虚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

    连语言都应该舍弃,你我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简桢海誓

    1

    一岁光阴将尽的时候,冬天渐深。那年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陈旧而狭窄的宿舍门窗紧闭。夜里枕着黑暗中窗缝中呼啸的风声,在安全感中可以很快入睡。暖气管咕噜咕噜地发出轻微响声。清晨,小格小格的玻璃上有着模糊的雾霜。

    宿舍的单人床,硬而窄,辗转反侧的时候,不停摇晃。清晨天未亮,宿管拉开电闸,日光灯陡然照得原本黑暗而安静的宿舍一片煞白。室友们顿时一片嘀咕和翻身的声音,有的赖床不起,有的迷迷糊糊地起来,打水洗脸,穿衣梳妆,叠床理柜,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嘈杂起来,汇成一股股声浪,吵得卡桑头疼。

    她昨晚起就有些发烧,此时已经微醒,但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酸痛,眼睛干涩得睁不开,身上一阵冷一阵烫。她不打算起床。裹在被子里昏睡。

    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阵开门关门的巨大响声将她再次惊醒。接着宿舍里逐渐安静下来。室友们离开。最后一个走出的人,啪地把灯关上。房间里陡然回到一种混浊压抑的昏黯之中。

    天已经微亮了。风声却依旧穿越着,呼啸作响。

    过于长久的睡眠使人头痛无力。她发烧,间或醒来,却没力气起床,翻身又继续闭上眼睛睡过去。在深深浅浅的梦境中,模糊混乱的意象和人事构成一卷电影胶片,倒错并且快慢不一地从眼前拉过去,声音变得扭曲。

    她最后梦见自己静止在一片无垠的月光之下的雪地。视野中只有一片苍茫的银白,像是一段平铺直叙的絮语,冗长无尽地蔓延。黯蓝的夜空中,除了皎洁夺目的月,再无其他。天地阒静地如同是世界的终点。一切都可以原谅,一切都可以忘记。人的一切将被洗濯,以没有罪与爱的赤子之身,消失到另一个世界去进入下一世轮回。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冰天雪地之中,忽然感觉到死亡一般的终极解脱和洁净。

    这又像是故乡的轮廓和面容。它如故人一样站在你的记忆里,缄默地站立多年,然后轰然倒下去。你回首,只看见一切的虚空,遗憾。太迟。

    她从梦境中醒来,浑身是汗,醒过来的瞬间便觉得冷。嗓子烧灼,无法出声。眼中干涩,睁开的时候,视线却被迷蒙。

    她想要身边有一双手,可以暖暖地抓住,感受到那只手的掌心的柔和温度。还有抚摸她的额头的时候干燥而踏实的质感。这会是多么盛大的安慰和平复。

    然而事实上,她身边空无一物。

    卡桑从床上起来,倒开水喝,从箱子里翻出了药片,吃下之后又缩回床上去,继续睡。她睡了一整天。下午室友都回来的时候,她终于起来。烧退了,但是睡得太久,整个人几乎软得站立不稳。有室友问要不要帮她买一份饭回来。她不要,自己穿上衣服,走出门去。

    在宿舍楼下她给迦南打电话。她听到他的声音,觉得陌生和唐突,有种无着的盲目之感。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连自己都不清楚。她直接对他说,过来接我走,迦南。

    迦南在电话那边呼出一口气,说,我现在忙,不能过来。你可以自己坐车到西三环紫竹苑来。紫竹桥下有一个停车场,你在那里等我。

    你一定要来,迦南。

    他答应下来,说,我会在那儿接你。但你自己必须先过来。到了再给我打电话。

    她心中有失落,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然后裹紧了大衣,埋头走进了雪中。

    她去吃饭,要了一碗热的馄饨。她饿了太久,饿得胃里发酸。校门口的小餐馆,简陋的招牌,门口积着雪水,餐馆的地面被踩得很脏。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吃饭,喝啤酒,笑声阵阵。她独自坐了角落的一张桌子,捧起热乎乎的馄饨,顾不得烫,飞快地吃。已经很久没有觉得有这么香的食物了。温暖得全身渐渐好受起来。冻得僵硬的手捧着热的碗,渐渐恢复了温度。

    外面依旧飘着零星的细雪。天已经黑了,空气凛冽。在车站等车,周围满是瑟缩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有的在身边驻足等车,有的从背后快速地走过去,留一阵空寂的脚步声。彼此沉默,相互疏离。呼出的气息却碰到一起,在空中凝结成雾气。

    她终于跳上一辆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华灯初上的夜色,灯箱广告绚丽光彩,展示着城市最荒凉寂寞的繁华。街边堆积着残雪,路面湿润而肮脏。公车走走停停地蠕动着,疲惫而仓促。

    她下车之后又打车走了一段,然后终于到了紫竹桥下。

    夜色下的西三环比较畅通,路上车辆穿梭得飞快,速度的声音,迅疾无情地拉过去。城市中每一个客体都有着这种旁若无人的无情。每个人甚至每辆车都无时不刻地在盲目奔波着,毫不理会与眼前目标无关的其他事情。掠过你身边的时候轰轰烈烈匆匆忙忙,拉过一阵风,然后迅速消失。留下巨大的空白和遗弃,非常令人孤独。

    她在桥下等着,望着眼前飞速驶过的车,那种速度的声音更加清晰苍凉。她极度地冷,瑟缩着徘徊在阴暗的路边,觉得手脚已经僵硬得没有知觉。前面破旧的停车场里面停着的车,像墓地的尸体一样黢黑地缄默着,和她一样,是这个张皇的世界唯一静下来了的东西。

    她觉得等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看见迦南的那辆保时捷开了过来。

    她上了车,一阵暖气混合着烟碱味道扑面而来。

    大地之灯空洞而悚然的回声

    2

    房间在第九层楼上。电梯有些破旧,电压不稳,因此里面的灯一直在闪。上升过程冗长沉闷,机械运行的噪音很大,在电梯井里形成空洞而悚然的回声。让人觉得似乎马上绳子就要断掉,然后这个电梯厢会轰轰地掉下去,啪的一声摔得稀烂。

    迦南靠着电梯壁,神情疲倦,嘴角挂着暧昧不明的隐约笑容,看起来又有勉强。他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我了?

    卡桑不言,说,白天发烧。睡了一整天。不想再在宿舍呆下去。可是又无处可去。

    男子听完低下头点烟。他说,我已经三天没有睡觉。

    房间里面的装修很简单,木地板,白墙。其他的也不成什么格调。这并不是迦南在北京的房子。他的房子在全部重新装修,因此租了一套暂时出来住。

    摆放的东西十分凌乱,到处都是烟。他落拓而随意地说,想喝什么自己喝,想坐哪儿自己坐。电视自己看,也有电脑。

    迦南说话都好像提不起力气一样,十分疲倦的样子。

    然后他径自进了卫生间,很快传来了洗澡冲水的声音。

    卡桑局促尴尬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无聊至极,翻阅手边的一本杂志。她某一瞬间想要走。她好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男子的家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干什么。她只是头脑发热然后过来了。

    但她还未来得及走的时候,迦南已经从卫生间出来,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宽大睡衣,头发很湿。好像有了一点精神的样子。从额头上滴下几滴水珠,沿着线条朗致的面孔缓缓下滑。他走过来,站在卡桑面前,俯下身从茶几上拿起烟和打火机,又开始抽烟。

    两个人在昏暗而静默的空间里对峙,没有言语,面无表情。

    短暂的沉默过后,迦南俯下身,抱着她的头,亲吻并且抚摸她。身体摩擦并且呼吸急促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空洞的房间里面回荡。末了,他抬起头来,说,跟我过来,卡桑。

    他一把就将卡桑抱起,走进卧室。

    她童年时代已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却因为发生得突然和乖戾,时间已久,好像已经不再真实。她有时候想也许是因为回到城市中,置身一个完全迥异的生活环境的原因,自己竟然可以这样就忘记,并且原谅。

    她此刻并非面对一个青涩的少年,会因为缺乏经验而觉得新鲜,紧张或者尴尬。对迦南来说,这样的事情已经不再有什么新意和犹豫,仿佛只是一个苍白简单的过程,用身体弥补一次终极短暂的安慰。

    情欲是成年世界洞开的一道门。无论怎样的年轻,但凡被情欲覆盖的身体,就立刻会以迅疾的速度垂垂老去。无论怎么形容情欲的华丽和苍凉,从中寻欢,抑或受苦,它都终究不过是最彰显人类动物本性的一种行为而已。而一切越接近本性的东西,越会因为失去面具而变得空洞淋漓。

    肌肤相亲的时候,她离他的身体从未那么近。她离他的灵魂从未那么远。

    迦南像是沉溺在刺激游戏之中的孩子,被快乐完全麻醉。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而她抱着他赤裸并且陌生得充满了否定感的身体,心中无限地荒凉。她说,带我走。迦南。我再也不愿留在这里。

    他毫无反应,完事之后转身翻过去就睡着。

    大地之灯从陌生的床上起来

    3

    她凌晨从陌生的床上起来。天还未亮,却已经有稀薄的晨曦。窗户上厚厚的一层雾水。什么都看不清。屋子里的安静和压抑,将空气冻结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穿衣。在洗手间去用冷水泼脸,漱口。冬天的冷水冰冷蚀骨,双手在冷水下面冲着,冻得发痛。脸上留着水珠,整个人变得一下子就清醒。

    卧室里沉睡的迦南一直未醒。卡桑洗过脸,走到房间门口,靠着墙壁停下来。她就这么站在那里凝视着床上还在沉睡的迦南,看见他此刻安静的脸。沉睡中的迦南,不再有疲倦的神情,不再有那种淡漠的独属于男人的笑容,只像一个孩子。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梦境。

    她觉得这个瞬间非常美好。便走过去,伏在床边,靠近他。她伸出手顽皮地挠他的头发,把他弄醒。迦南被弄得不舒服,捂着被子,抬起眼皮恹恹欲睡地看着卡桑。她说,我要回去了,迦南。他在床上模糊而低沉地嗯了一声,然后就又闭上了眼睛,想要睡觉。

    卡桑不说话,抚摸了一下他的头,然后就站起来,转身离开。

    清晨,城市还陷在迷蒙的雾气之中。她坐的那辆早班车,空荡并且缓慢,却像是破冰船一般,缓缓地,锐不可当地穿刺在这个尚未苏醒的城市里,直到它的深处。冗长枯燥的行驶,她渐渐感到疲倦。把头靠在玻璃窗上,觉得自己快要孤独微渺得彻底消失。

    时间暂灭,幻象清晰。她骨子有从高原的土地那里汲取而来的鲜活勇戾的血液,为着对颠沛流离的生活的追索,从生下来起就具备了万般独立。她内心的光,是幼年时代记忆深刻的月色下的雪原。那种原始洪荒一般壮阔的洁净与纯白,归根结底是命运的谶语。她受此吸引,追索的只是内心对于路途的盎然兴致。自从离奇而唐突地被扔进了这庞大而森然的城市,她觉得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路。反而像是藏在一口深井的底部,四壁徒然,身处黑暗。唯有抬头时所见的一束炫目日光,从命运深处照耀进来。她对光只有好奇。而不是希望和依靠。

    那一年的圣诞节的时候,叶蓝回来,去学校找她。先是打电话,卡桑看到电话上那个陌生的号码,犹豫地接起来。卡桑,是我,叶蓝。我刚下飞机。我去找你。到学校门口来。

    她的声音阔别了许久,撞击着卡桑的鼓膜。卡桑抱着欣喜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匆匆地跑去门口。就像她们还是小小少年的时候,每当一听见叶蓝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她就咚咚地跑下去一样。

    冬日的寒风一刀刀刮在脸上,整个城市在风中都显得疲倦而颓萎。周围有稀松的人影晃动,进进出出。天色渐渐暗下来,一瞬间,一路整饬的华灯倏然就亮了。她并不介意等上太久,索性坐在花台边上,晃动着站僵的腿,双手搓着冰冷的脸。抬起头来意兴阑珊地望着路上的人群,面无表情,桀骜凛然的样子。

    叶蓝的车开过来。看到她下车走出来的时候,卡桑一个雀跃站起来,奔跑过去,几乎是撞上去抱她。叶蓝张开双臂拥着她过来,被她扑得直趔趄后退。叶蓝贴着卡桑的脸,感到冷得像冰。她说,我明明跟你说好我刚下飞机,你为什么不等一会儿再出来,非要傻站在这儿等上这么久。

    卡桑的脸埋在叶蓝的大衣上,紧贴着她,深深地吸气,说话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我想你,叶蓝。

    我知道,我也想你,叶蓝说,去我家吧。卡桑。

    好。

    路上很堵,开开停停,十分缓慢。两个人坐在后座。叶蓝让司机把暖气开足。过来,卡桑。你冻坏了。她说。

    我已经跟我的父母解除收养关系。叶蓝。我现在离开家一个人生活。车又停下来的时候,卡桑把事情告诉她。

    叶蓝有些震惊,她伸出手一遍遍抚摸卡桑的头。手指细碎地捏着打结的发稍,一点点地解开。她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父亲要跟母亲离婚。搬到他原来的城市。他有一个爱了很多年的女子在那儿,听说是因为患了病,父亲放不下,要去照顾她。据说是要一直到死,或者一直到活。谁知道。

    卡桑声音变得很轻,脸转过去心猿意马地望了几眼窗外,不屑的样子。

    她又说,我总不能还留在这个家里,等着法院判定我该属于哪一方。父亲当然不会要我,而把我判给母亲未免太沉重,太残忍。我本来就于他们非亲非故,他们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已经觉得恩重如山。再拖赖下去,我只会鄙视自己。

    她在这里打住,没有继续往下。叶蓝不语,怜惜地伸手把卡桑揽过来,卡桑索性躺下来,睡在叶蓝的腿上,仰望着车窗外的夜色以迅疾的速度陷入越来越深的黯淡。城市又恢复夜里灯火通明的繁华苍凉。

    她躺在那里,抓着叶蓝的手,是放在自己额头上。说,叶蓝,我始终觉得,有时候注定了的宿命,无论绕多么大的一个圈子,终究会回到原来的状态。我很早就孑然一人,没有父母地活着。后来又突然又被好心的人带走,扔进城市,仿佛这样就可以人为篡改我的轨道。但是你看,我现在长大,最终还不是要孤身一人。

    叶蓝抚摸她的面孔,说,你错了,卡桑。我们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只不过有时候陪伴簇拥的人多了,便有了错觉。到了一切恢复原本的时候,觉得自己万众离弃。其实只不过是幻象消失,还你一个本来面目而已。

    不要再想,卡桑。起码现在我们在一起。

    她在叶蓝的家里吃饭。叶蓝叫人把已经摆在餐桌上的饭菜端进自己的房间里面来,两个人豪情大发地坐在地上吃,放肆地开了古巴朗姆酒来喝,故意东倒西歪,弄得一片狼藉。

    叶蓝挪过身子来,坐到卡桑旁边,放下手里的酒杯,把卡桑的头抱过来,当成一个球一样,像孩子一般顽皮地而亲热地啃。两个人尖叫着扑倒在床上,不停打闹,煞是热烈。她们始终都是肆意的孩子般的姿态,十分纵情。闹了很久,最后累了躺在床上。

    忽然间变得安静。两个人侧身面对面地躺着,静止中注视着对方。叶蓝的手停在卡桑的铺散开来的头发上,轻轻把玩。

    我想跟迦南走,我要跟他结婚。卡桑突然念叨。脸上有含义复杂的笑容,带有自嘲。叶蓝说,你疯了。

    不。我爱他。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要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呆在这里,浑浑噩噩地度日。

    那你这么盲目地跟他走,就不算浑浑噩噩吗?

    这是不一样的,叶蓝。你知道的。

    夜里她们躺在一起睡觉。细声碎语地聊天,说到很多遥远的过去和今后。说到曾经那些出现过的人,说到生命中遗失第一个吻的时刻,说到初夜里腥甜的温暖与疼痛,说到对那种粘稠而空洞的感情的绝望记忆和忘却相互交替,断断续续,却持续很长时间。言语像水一样流动,也像水一样柔软无着。平日的生活里都是从不谈论心事的人,言语简单,丝毫不会多余。但是只有面对一两个特定的人,才会有说话的兴趣。毕竟说话是让人疲倦的事情。

    她们最终在凌晨的时候沉睡过去。

    她记得叶蓝最后说,看,我们从十二三岁起就这样躺在一起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能如此。真好。

    天又快亮了,卡桑。晚安。

    大地之灯没有后退的可能

    4

    寒假快要来临的时候,众人又开始为了考试而奔忙。又回到仿佛没日没夜的浑浊的日子。在图书馆看书,一坐就是一整天。

    迦南那日似乎精神很好,去学校接她。她还在图书馆看书。接到电话,却放下手中的书就去见他。

    她觉得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见着他站在车门旁边,便雀跃着奔过去扑进他怀里。男子被她逗乐,笑着叫起来。

    她身上始终有着纵情肆意的品格,只是长久没有崭露。有时候会异常镇静安定,有时候却又活泼如孩童。她遇到迦南,便选择一种没有顾忌的肆意的姿态去接近他。因了内心的无望。

    在和迦南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她被他接走,在他租住的家里,纠缠在一起上床,睡觉,外出吃饭。两个人在一起,不会逛街,不会看电影,不会去打电玩,不会泡吧,不会坐在一起看电视,除了会在一起吃饭之外,没有年轻普通情侣的例行公事。

    但是他去拍卖行办事情,去展览会实地看样,或者买家要求鉴定古董的时候,却会带上卡桑一起去。那段时间卡桑从这些经历中学到的东西,比在大学里面读了几年书的所得都要多。他们两个人偶尔同时出现在街上的时候,无疑是醒目的:卡桑有着藏族血统所赋予的颀长高大的骨架,肌体线条紧致爽快,显得非常的瘦,脸上依旧留着童年时代的阳光给她扑上的胭脂一般的绯红,五官格外清晰,透着一种锐利的骏马一般的豪情,一身麦色的皮肤,漆黑的长长发辫,引人侧目。身边的迦南有着混血特征明显的面孔,凹凸有致朗然悦目,高大粗犷的体格,古铜色闪亮的皮肤,走在一起与卡桑十分般配。两个人步态高昂,吸引得路人们频频回头。但两个人并不喜欢这样的注目,因此在北京很少一起外出。

    她若不是跟迦南一起去办事,就是和他窝在的家里哪也不去。

    那日在床上,两人身体赤裸,相互靠得很近。长时间的亲吻和抚摸。若隐若现的模糊言语。迦南捧着她的脸说,再过大半个月我就要离开北京,要去西藏进一批古董,之后要托人把它们转手到香港,完了还要回尼泊尔,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够回来。

    我是想带你一起去西藏看货,卡桑。

    那除非让我嫁给你。

    我在家里已经有两个妻子,还有很多孩子。这些都是我父亲的安排,也是我们的传统。

    卡桑微微一愣。末了,她依然说,好,那也就不多我一个。寒假我就跟你走。迦南。

    好啊,他淡漠地笑着,又有疲倦的神情,声音很浅。

    我可以帮你办护照和签证。他又说。

    那年春节快要临近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铺满了街道。地面的雪被踩得坑坑洼洼,也很脏,只有房顶和树稍是洁净的银装素裹。一些破败的旧胡同里,肮脏的雪水污浊泛黑,在墙角积成一摊。紧闭的门户上还贴着去年的剪纸画和对联,颜色却已经褪得很浅,显得潦倒颓败。挟着积雪的树枝桠光秃秃的,偶尔露出一两个破的鸟巢。一根根低矮的电线,偶尔缠着破风筝的残骸,孤魂一般招摇在瑟瑟寒风中。运货的三轮车,锈迹斑斑地停在胡同口。贫穷总是在寒冬的盛大节日里更加显得苍凉萧索。

    大街上的繁华区却尽显热闹和喜庆。举家团圆的大好节日,张灯结彩,一些商店门口挂了五彩的条幅和大红灯笼,进出商场购买年货的人们大包小包,热热闹闹,喜上眉梢。有很多放了假的孩子们,裹着厚厚衣服和长长围巾,满街闲晃。

    而这冷暖不均的世界之上,天空总是寂静的湛蓝,冬季白亮惨淡的日光照耀着城市的大街小巷,在贫穷和富裕之间并无偏倚。只有时光又无情地走过了一年一岁的聚和散。

    学校里有些外地同学已经买好了回家的票,打电话给家人告诉回来的日子,甜蜜而急切。还没有寻到票的,着急地四处打听。她却什么也不过问。这不是她的生活,或者说,这不是她现在的生活。

    她只想过走之前要不要回去看望一下辛和,看看她这些日子生活是否还好。但是她不想让辛和觉得她是因为放假了找不到地方住而回来,那样的误会会十分尴尬。于是她依旧没有回去。不打算再有任何留恋。

    那年的冬天放假之前,她去学校办理了两年的休学。非常肆意落拓,毫无顾忌。一个人独自拖着行李,跟着男子毫无目的地离开。她所能面对的天地,都是雪盲。身边的人,无论在情欲中如何靠近,都是隔岸之花。只要这个人对她的要求没有拒绝,只要这个人还愿意出一张机票带她走,她就会上路。

    脚底的世界踩起来是空的,永远摇摇欲坠。唯有如此危险的美感才是路的本身。她在这个世间一直向前走去,每跨过一步,路就在她的脚后跟上断裂并且消失。没有来的时候的印记,更没有后退的可能。只有不断地走,并且停不下来。除了路,她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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