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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朝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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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可怜!我们再走近些,为他们祈祷来世之福吧。”

    高台院默诵佛经,她还在反省,亦欲控制内心的动摇。

    此时,旁边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百姓的谈话传进了高台院耳内:“真是报应啊。二十年前,太阁在这里将关白幼子一个个杀死。唉!这世间的事,都是因果轮回,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果真应了此话”

    片桐且元也隐隐听到了这些,心头一惊,呆立当场。

    万事有因果,

    善恶各有报。

    且元又听到一人说起了当年的惨剧,他遂扶住高台院,拨开前面的人群“这边这边能看清楚。往前再走一步吧。”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人们的头顶上。

    “几个贱民走近了栅栏,莫非要由他们行刑?”

    “怎么可能?竟然让贱民斩杀太阁大人的孙子?”

    只要是有人之处,便免不了有这等议论。高台院和且元却不能堵住耳朵。

    “你们看,那孩子很是有些气节。”

    “是啊,大些的那个孩子大哭不止,小的那个却静如木石。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后据传教士巴塞的日本基督教史记载,当时国松怒斥德川家康背信弃义,从容就戮。但按常理,一个八岁小儿哪会说出这等话!许是知行刑之人乃是贱民,而非武士,国松可能会道:“我乃大坂少主,无礼之徒!”此为旁话,不多言。

    不管后人如何思之,行刑之人确是贱民。

    且元对此大为惊讶:“这是怎回事?”言罢,他又慌忙闭嘴,他已明白了此中缘故:此并非对太阁不敬,必出自所司代板仓胜重的苦心。他是想告诉世人,今日处决的小儿并非太阁之后,而是冒充的刁民。如此一来,即便家康责备,所司代也可推脱责任。

    且元护着高台院继续往前挤,终挤到距离栅栏一问左右处。他小声道:“夫人身体可还吃得消?大汗淋漓的。在下想看看他们会怎生处置公子遗体,故才来此。”

    高台院不言,继续往前挤了一两步,只想看国松丸几眼。

    此处已能看清国松丸。他双手反剪,一张小脸清清楚楚映入二人眼帘。隔着铺在地上的草席,滚烫的石子灼烧着国松丸的小腿。他一脸苦相,不时皱起眉头,看看旁边的田中六左卫门。田中六左卫门紧闭双眼,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浑身不动,死人一般。

    监斩官乃是个三十多岁的武士,且元和高台院都未见过。他坐在国松丸对面,一手支案,一手不断擦拭汗水。

    高台院紧紧握住胸前的念珠,屏住呼吸,仔细端详。国松和他的祖父太阁有何相似之处?

    但即便年幼的国松丸长相甚似太阁,又有何用?如今,孩子的头顶屠刀高悬,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不,他不像太阁,怎会相像?秀赖根本就非太阁之子。

    高台院之心似化为了两人。一人驱除心中杂念,为国松丸念佛祈祷:另一人却变成了不怀好意的鬼怪。

    “不像”高台院轻轻擦了擦流进眼角的汗水,小声道“和太阁一点不像,倒是和淀夫人像。”秀赖乃是淀夫人亲生,毋庸置疑。此子乃秀赖亲生,与淀夫人相像是理所当然。

    正在此时,另一个孩子突然弯下身,大哭起来。他怕是在围观的人群中见到了熟络之人。

    监斩的武士说了句什么。一个贱民拔出刀,朝着大哭的小儿走去,随后大声责骂。但因围观之人太多,声音嘈杂,根本无法听清他骂了什么。

    “似要行刑了。”且元道“先是国松丸,然后便是那个孩子。”

    “”“刚才他们对田中六左卫门道,恕他妻子和国松丸乳母无罪。”

    高台院依然不语。

    贱民把刀放进桶中,蘸了些水。另外两个贱民相继把手中的大刀放进水桶中,再拿出来抖水珠。三人互相笑了笑,笑容甚是狰狞。然后,他们走到受斩之人背后,举起了大刀。

    且元这才发现,犯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坑,怕是为防血溅四处。

    监斩的武士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站起身来。就在这一瞬问,国松丸往后看了一眼,随即紧紧闭上了眼。

    “啊——”一声惨叫。刀第一个砍向了国松丸稚嫩的脖颈:高台院听到咔嚓一声,与此同时,人头落地,在石子问滚动。无头的尸身往前倾倒,鲜血汩汩喷溅了出来。

    “啊——”又一声惨叫。高台院突感一阵眩晕,踉跄几步,跌坐在滚烫的石子地上,口齿不清地呻吟。

    “夫人怎的了?”且元蹲下身,伸手,欲把高台院扶起。

    高台院慌忙拨开他的手。她欲言又止,喘息不定,喉中声音既非呻吟,亦非祈祷。这到底是为何?

    高台院的肉身已经干枯,但就在她看到国松丸的身体里喷出鲜血时,似突然活了,重新生起女人的感觉。她仍旧喘息不定,想站起身。眼下,她从发梢到脚趾,都充斥着一种快感,这种快感遗忘已久。她遍体酥麻无法站立起来,心中茫然不堪:为何会这样?

    “大人,我扶您起来。”且元再次伸出手,搭存她身上。

    高台院身子猛地一震,如被火灼一般。

    “田中六左卫门去得很是从容。”且元无话找话道。周围众人已纷纷诵佛,有如初夏夜晚的蛙声。

    良久,高台院醒过神来。国松丸的尸体已被搬走了。且元叨念,但愿是誓愿寺的僧人照吩咐领走了尸体。

    “夫人好些了么?”

    “好了,我自己能走,放开我吧。”

    高台院一边回答,一边撑着灼热的石子地,站起身来。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全身已然汗湿,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宿命,是人的劫数?她踉踉跄跄站起身,闭眼诵佛。

    行刑结束,人们纷纷散去。唯有那被砍下头颅的、汩汩冒着鲜血的尸体,还清清楚楚浮现在高台院眼前。

    且元再次拉起高台院的手,道:“夫人能为国松公子念佛祈祷,真是他的福分。对此,在下也要表示感谢。”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们走吧,小心脚下。轿在河堤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清理刑场的人冲洗地上的血痕,六条河滩渐渐宁静下来

    片桐且元一回到松田庄右卫门家中,便躺下了。

    庄右卫门之妻听见开门声,蹑手蹑脚过来往屋里一看,只见且元伏在枕边,边还点着燃了一半的香。“您您怎的了?”她进去扶起且元。她尚不知且元已去过刑场,只道:“来,喝些药,振作些。”

    “多谢。”且元老老实实地喝一口,然后道“让我独自待上片刻。只是走路太多,歇息片刻就好。”

    “还是得给茨木报个信吧。”

    “不,还早。”

    “您家人都称,若有异样,定要去送信。”

    “哦,还早。”且元摇了摇头,笑道“在你看来,我活不长了?”

    “不,不,您多心了。”

    “你还是担心,嗯?”

    “嗯是。”

    “承蒙照顾,且元感激不尽。其实你猜得没错,我怕时日无多,因此,这房中的匣子、香炉和茶具之类,都送给你们了。我会写下遗书,你且帮我记着。”

    “大人莫要说这气馁话。”

    “到不能说话的时候,便晚了。你答应我。趁我还能说话,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女人扶且元躺下,坐在一边,道:“只要奴婢能办到,请大人尽管吩咐。”

    “你能办到,这也是为了你们家好。”

    “请大人直言。”

    “你去禀报所司代大人,称十几日前,有一个自称片桐市正的古怪之人潜入了你们家中,问他是否该问罪此人。”

    “禀报所司代?”

    “是。”片桐且元苦笑一下“你就说我要见板仓大人。你装作不识得我,告诉他:此人虽自称片桐市正,却不知真假。你这样一说,板仓大人会亲自来见我。”

    “”“你明白吗,我若能和板仓大入见最后一面,你们必不会有麻烦。现在风声甚紧,到处都在寻找大坂残党,外面已纷纷贴出了告示,禁止留宿陌生武士。”

    “是。”

    “好了,你若听明白了,就退下吧。我想歇息片刻,今日走了太多路,累了。”

    是夜,关于是否应着且元所言,向所司代禀报,庄右卫门和妻子商量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庄右卫门还是决定走一趟,因为关东对大坂残部的追杀实让他们心生恐惧,国松丸被斩之后,京坂对大坂残余的追查变本加厉。长曾我部盛亲已然被捉,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却行踪不明。市井间依然流传着秀赖尚在人世的谣言,不知道谣言出自何方。据说,在大坂城破那日,自杀之人并非秀赖,而是顶替秀赖的一个近臣,秀赖本人则在前茨木城主茨木弹正之子平田半藏,及直森与一兵卫、米田喜八等七人的保护下,逃离了大坂城。他们到了人坂城附近的织田有乐斋军中,脱光衣服,裹上粗草席,如垃圾一般顺淀川漂走了:谣言被人说得有板有眼,就像真有这回事。还有人说,当时秀赖随身带了一把七寸五分长的刀,准备随时自尽。他一路漂流,到了海口,上了加藤肥后守的船。这时,七个近侍只剩下平田半藏、直森与一兵卫和米田喜八三人。加藤肥后守准备了一艘双层船板的船,主从几人便藏在船板下,下了海,后在海上换了福岛的船,朝着肥后、萨摩方向去了

    此谣言在京坂流传了许久,还说到达肥后的秀赖,改名为菊丸自斋,打扮成富商模样,隐居山里,后又将直森与一兵卫之妹暗中从京城接到肥后,为他生了一男一女,姊唤阿辰,弟名菊丸这些传言多为附会,不多言。且元身在京城之时,谣言还未传开。但秀赖还在人间之说,使得追查愈紧。甚至还有人说,尚在人世的不仅有秀赖,在大坂城破头一日,秀赖、淀夫人与大藏局等人就已不在城中,早已遁去他乡

    然而,关东的追查愈急,也是因家康称要在京城待到秋后。世人认为,家康公之所以久待,便是为了荡平丰臣残余,扫尽天下乱事之源。庄右卫门去了板仓府邸,禀报家中有自称片桐且元之人。板仓胜重一听,大为吃惊,急急赶到了三条衣棚。

    片桐市正在板仓胜重心头,仍是一个谜,且元称不上奸猾之人,也难称忠贞之士,更非忘恩负义、仅仅为出人头地而汲汲营营的小人。胜重有时觉得且元工于算计,有时又觉得他甚为诚实。对于大坂,且元自是个令人咬牙切齿、心思不定之人。但这样一个片桐且元,却深得家康同情,投关东之后还得到加封:“在你自己领内,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好生养息身子吧。”

    但且元为何不领受家康好意,反而暗中潜入京城?

    怀着疑问,胜重只带了一个随从,便装行至庄右卫门家中。穿过院子,进到一处院落,他猛地怔住:一个幽灵一般的影子蹲在狭小的院中,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掘泥,在墙根处埋东西。他是市正?为何会如此衰老?上次见市正的时候,他还是一身披挂的大将。

    “是市正?”

    “噢”且元惊讶地抬起头,道“大人果真来了。”他声音有些嘶哑,忙遮住身旁的碗。

    “您在干什么呢?大热天,在这太阳底下。”

    “被大人看到了”

    “碗里是什么?”

    “是这家女主人煮的韭菜粥。”

    “哦,看来不合您的口味啊。可是”胜重苦笑“您是觉得人家一番好意,剩下不好,才倒掉么?”胜重以为,照且元的性子,他会这般做。

    “大人看看这个。”且元指着墙根处已长出了藤蔓的牵牛花“这花啊且元希望它能开花。这花是太阁大人的”

    “太阁大人?”

    “是。刚至长滨城之时,一向习惯早起的太阁大人对且元道:助作啊,养牵牛花之事就交给你了。”说着,且元掩盖了倒在墙角的韭菜粥,站起身“此处是且元病卧之处,不免肮脏,还请大人莫要见怪。里面请,所司代大人。”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墙根,挪到廊下。

    胜重眼圈一热,几欲泪下。

    “太阁大人栽种牵午花的时候,正如日中天。”且元踉踉跄跄走到门前,把碗轻轻放下,进屋。屋内檀香味轻轻散溢,他定是知胜重要来,早燃上了。“大人一定觉得奇怪,且元既已领受了大御所加封,为何还要暗中来京?”

    “正是。此是为何?莫非加封诸领,大人无一处满意?”

    “不敢且元昨日和高台院同去了刑场,为国松公子送行。”

    “那非国松公子,应是冒国松之名的刁民。”

    “是也罢,不是也罢,都不甚重要了。虽说高台院还健在,但丰臣氏已被除根了。”

    胜重不敢插话,他心中尚有疑问:且元把自己请到这里,到底是为何?

    “且元并不会因此事而怨恨德川幕府。”

    “哦。”

    “一切不幸,都归咎于且元的无能。且元也知大御所和板仓大人都为了丰臣氏的存续,费尽苦心。但正是如此,我才更加苦楚,如火烤油煎。”且元指了指院中的牵牛花,干枯的手指即如冬日枯枝“大人看看那个。且元一见那墙,就如同见了大坂城墙,一见那牵牛花,就如见到了太阁大人的英灵”

    “哦。”

    “事到如今,何可逆料!且元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总想保住右府一城之主的香火。”

    “”“到如今,丰臣氏已家破人亡,片桐且元却得到了三处城池。大御所令我任选其一,安享晚年。所司代大人,事到如今,且元能安享晚年吗?”

    胜重吃惊地盯着眼前之人,他这才明白且元为何暗暗进京。“市正大人是想为太阁殉身?”

    “大人想,若若且元死在某处居城,不仅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太阁,还会被后人斥为卖主求荣的奸贼”说到这里,片桐且元抓住褶皱的衣裳,大哭不已。

    板仓胜重扭开头,拭去眼角的泪水。“且元有一事相求,大人。”且元大哭了一场,有气无力道“希望大人能明白且元的心思:片桐且元不想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

    板仓胜重不点头,不摇头,单是紧紧盯住院中的牵牛花。花藤已经沿着墙边的竹子往上爬,茎上已有了小小的花骨朵。

    “且元不能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绝非心怀怨恨。请大人多多体谅,且元将感激不尽。”且元双手伏地,向胜重深施一礼。

    胜重所见,已非一个武士的坚韧,而是一个寻常人的良心。

    “且元对德川感激不尽,但却不敢死在所赐居城,请大人体谅且元的苦楚。且元死时,对大御所和德川无一丝怨恨。”

    胜重扭过头来,看住且元,道“市正已决定死在此处了?”且元苦笑点头“原本是想切腹,但这样一来,外人会以为且元是对关东心有怨恨。命贵命贱,都是一命,舍弃性命时必须慎重。故,且元欲不食而去。”

    “哦?”“因此,且元才把粥埋下,刚才却被大人看见了。且元希望将粥食供奉太阁的英灵,不食而去,望大人能明白”

    “我明白!”胜重感慨如咽。寻常武士往往会一边喊着豪言壮语,一边走向死亡。在他们看来,且元这种死法真不体面。但胜重却知,且元之苦,常人不明,且元之境,常人不及。“胜重明白,大御所于您有恩,但您亦不敢忘了太阁的恩情与嘱托。”

    “是。”

    “胜重愚笨,却能理解您的苦楚。”

    “多谢。”且元将手置于膝上,哈哈大笑道“日后,且元仍会用这家女人给我的粥食为花施肥,看看是那花先开,还是且元先到太阁大人面前受他的训斥。多谢了,多谢了!”

    胜重无语,起身离去。

    此后四日,大坂城陷落二十日后,亦即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八,板仓胜重接到片桐且元的死讯。孝利的家臣从茨木城赶了来,带走且元的遗体。片桐家对外宣称,且元公逝于大和额安寺内,享年六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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