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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国士驾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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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

    又四郎被蕉庵的话吸引,渐渐流露出年轻男儿的热情。老人的话确实有理,人生在世,追利逐益,冲突自不可避免。若是生起战火,当地的国人向本国求援时,该当如何?或许蕉庵是想让又四郎委婉地提醒家康,让他作好应付这些事的准备。

    “又四郎。”蕉庵又喝了一口葛汤,接着道“那时有几种应对之法。征夷大将军为了顾全国家脸面而出兵保护,其为第一。第二,这一切与将军家无关,由当地国人随机应变。这第三嘛,就是对同胞不能坐视不管,因此,朱印船船主联手加以救援,但不以朝廷的名义。你以何为上策?”

    又四郎往前膝行一步,道:“应据当时情形而定。”

    “你是说据当时情形,要么向将军求援,要么自卫。”

    “是。还有,各船主应组织些武士,配置于船上。”

    “好!不过有一事需特别注意,那就是谨防船主雇来的人夺取船只,沦为匪盗。”

    又四郎微笑着点点头“因此,船主必须练就不亚于匪盗的胆气和魄力。”

    “好了,”蕉庵摆摆手“下一件可能发生之事,便是洋人起了内讧,将我国人也卷入其中,你是否想过?”

    又四郎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这事。“没想过。但这种争斗想必不久便会发生。”

    “一定会发生!”老人一字一顿,道“我们的朱印船虽已有三百余艘,洋人的船只却不可计数。如今,他们的船和我们的船不断在大洋相遇,擦身而过。他们要么是狗咬狗,要么是联手攻打我们。那时,你该怎么办?”

    又四郎汗颜:“请先生见谅,愚才见识浅薄,尚未想过此事。”

    “真是糊涂透顶!”蕉庵故意生气地摇头道“令尊和将军家是是什么关系?将军不仅仅是照顾你家。将军当年应太阁之邀进京,曾在你家安身。令尊可说乃是将军在京坂的眼睛。”

    “这些事,曾听先父提起。”

    “茶屋家蒙将军恩泽,拥有朱印船。而你却看不清世道变化,无法协助将军,远不及令尊,实为不肖。”

    “愚才惭愧。”

    “知道就好。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但海外诸国的竞争,你务必放在心上,睁大眼睛,随时将消息告诉将军。”

    “不才明白。”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此事。若是海外诸国或拉拢丰臣氏,或支持德川大人,问题就大了。不仅如此,九州的岛津和东北的伊达,一旦与海外势力勾结,便会给苍生带来灾难。”

    又四郎屏住呼吸,重新打量着蕉庵。这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看到了这一步?想来自己真是愚笨。朝鲜战争草草收场,不正是因为没有考虑周全吗?又四郎道:“先生的良言,又四郎此生将铭刻在心。”

    “你能如此最好。一旦点燃烽火,不仅会导致海外诸国决裂,更可怕的是是可能引起教派纷争。战事一旦裹上信奉纷争,便会异常麻烦,信长公便是便是极好的例证,他的后半生几乎是在和各种骚乱与教徒暴动的斗争中度过。因此,必须注意。”

    “是。不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何事?”

    “现在,有些浪人频繁出海。这些人万一和海外势力勾结这些事情必当思量。”

    蕉庵使劲拍了拍膝盖,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可那声音随即被一阵咳嗽声淹没。他紧闭双目,脸色变得甚是难看。

    “爷爷!”阿蜜变了脸色,跑到蕉庵跟前“您怎的了?快,快喝点葛汤。”阿蜜一只手扶住蕉庵,男一只手将葛汤送到他嘴边。可蕉庵依旧咳嗽不止,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呼吸急促。

    阿蜜忙拍拍他的背“说得太多了。公子,快帮帮我。让爷爷躺下来歇息片刻。”

    蕉庵使劲摇头,紧紧抓住又四郎的手。他咽喉深处还在咕噜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异光。他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抓住阿蜜的手,轻轻碰了碰又四郎的手。

    又四郎顿时惊慌失措,阿蜜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啊!烧起来了着火了!”蕉庵抽搐的唇间突然吐出这么一句。

    “爷爷说什么?什么烧起来了?”阿蜜惊问。

    “方广寺大佛殿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二人惊讶地对视一眼。蕉庵的眼睛注视着上方,想必脑中出现了幻象。

    “烧起来了。”蕉庵又重复了一遍,言罢,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之后,便停止了呼吸。

    “爷爷!”阿蜜大声惊叫,吓得又四郎一个踉跄。

    “先生”

    阿蜜抱着蕉庵,腾出手去试他的脉搏,叹道:“已经没了脉搏。”

    “快叫人,阿蜜小姐。”

    “不,不用了。爷爷说了,若是在半夜离去,我一人陪着就是。天亮之前不要惊动他人。”

    又四郎不再强求。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当年被人称为熊若宫、作为野武士头领称霸一时、到今日仍如圣人一般的纳屋蕉庵,一旦身逝,样子也和寻常老人没有两样。在阿蜜怀中断了气的蕉庵,干枯的脸上布满皱纹,不过是一具让人心酸的尸首。

    “让他躺着吧,阿蜜小姐。”又四郎茫然若失地坐了片刻,方对阿蜜道。

    这时,从廊下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是下人。

    “老爷,有人来报信,坂田先生亡故了。”下人还不知道蕉庵已经断气,在门外继续禀道“坂田家的喜兵卫想先说说先生遗言。”

    阿蜜偷偷看了又四郎一眼,没动弹“喜兵卫是想见爷爷吗?”

    “是。先生说,未履行约定便先行离去,故要致歉,说自己不值得托付”

    之后便换了一个声音,大概是报信人。“今日凌晨,老爷看起来比平常精神得多。睡了之后,大家便放心歇下了,谁知他突然起身,大声喊着‘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阿蜜惊问。

    “是好像梦到京城的方广寺起了大火。老爷望着空中高喊:‘大佛殿起火了!’这是他最后的话。”

    又四郎与阿蜜面面相觑,身体开始颤抖。坂田宗拾,当年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一直追随丰臣秀吉,乃是经营兵器的大商家。利休去世后,他逐渐远离秀吉,与蕉庵等人一起,成为堺港长老之一,埋首于商界事务。他虽常与蕉庵斗嘴,但双方又都彼此敬重,最近还成了围棋对手。这二人像约好了一般,在同一日咽了气,连最后的幻觉都一样,真令人害怕。

    “哎呀,真不巧。”阿蜜突然回过神来,道“爷爷好不容易睡着了,明日一早我定会转告。”

    “拜托了!”

    “请等等,刚才您说,他们之间有约定?”

    “是好像是纳屋先生拜托我家老爷说媒一事。老爷提京城茶屋的二公子。纳屋先生叫我家老爷说了媒再去,于是,我家老爷便应允了。老爷经常说,若还没实现承诺便死了,务必转达他的歉意。”

    阿蜜已不敢抬头看又四郎,她真后悔自己开口问。

    但又四郎未仔细听那人说话,只担心此事:两位老人最后喊出同样的话,是不是说明二人都在担心方广寺会被烧掉?

    坂田家的报信人走了之后,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烛芯变长了,屋子里渐渐暗下来,阿蜜和又四郎重新把遗体放好,开始整理遗物。天亮之前,要让蕉庵作为一个病人躺在那里。

    放好尸身后,阿蜜站起身,将灯一一熄灭,只留下枕边一盏,脚边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蕉庵的面容颇为安详,跟睡着了一般。

    “一切后事,先生生前都有详示吧?”

    又四郎再也忍受不了屋内的沉闷,问道。阿蜜并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她虽早有预料,心中依然不能平静,似有些不知所措。

    又四郎又开始思索两位老人出现同一幻觉的事。本阿弥光悦曾告诉他一件忧心之事:在大坂城内,不仅没有合适的人调教秀赖,还隐藏着巨大的祸端。“不是别的,就是太阁留下的巨额财富。”他口中的财富指黄金。光悦斯言,那些黄金,只要留在还未长大成人的少君身边,定会招祸。“因此,必须将黄金善加利用,方能保丰臣氏安泰。”

    又四郎非常清楚其中含义。那些浪人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不乱,若是他们想到黄金可以作为军饷,定不会让秀赖安生,而会聚集起来,挑起各种事端。若有可能,将黄金捐给各寺院神社最好。可是,淀夫人却看不清这些。光悦既能把此事告诉又四郎,想必也跟坂田说过同样的话。两个老人最后的话触动着又四郎。

    淀夫人也曾想过利用黄金修缮领地内寺院神社,以及与自家有渊源的殿堂佛塔,大概是一年两处。庆长五年,修缮过摄津的天王寺和山城三宝院的金堂。庆长六年,没有这项支出。庆长七年,虽修了丰国神社门楼和近江石山寺,可皆是在众人的再三催促和请愿下才进行。在丰臣氏,已无人主动行此事。若有人因此担心,把目光聚在秀吉主持兴建的方广寺大佛殿上,那会怎样?

    又四郎盯着蕉庵的遗容,心内一阵战栗。万一是蕉庵和坂田派人去放的火,事情将如何?若说此事,除了蕉庵和宗拾再无人敢做。他们虽是商家,却满腔血性,这是在乱世长大之人身上固有的习气,其胆量丝毫不逊于黑田如水或福岛正则。

    “公子,您在想什么?”阿蜜轻声道。

    “阿蜜小姐,天一亮,我就要告辞了。”

    “为何?”

    “突然担心京城那边的事。”又四郎回过神来。他还在想着大佛殿,似乎熊熊燃烧的烈火已经照亮了夜空。

    “京城那边?”

    “啊,不葬礼时,我在此处不适宜。我得赶快回去告诉兄长。我还是担心——坂田和先生在临终前竟然出现同样的幻觉。”

    阿蜜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想问又四郎对坂田家下人所说的亲事有何看法。敏感的又四郎当然不会毫无察觉,但与这事相比,他的担心重要得多。为了丰臣氏,把大佛殿烧掉!若真是两位老人指使,那么放火的人万一被所司代逮住,将如何是好?

    “阿蜜小姐,你不担心吗?我猜想,现在大佛殿可能真的着火了。”

    “大佛殿?”阿蜜抬起头,一脸惊讶。她所想和又四郎的心事迥异,不由轻声道:“公子”

    “哦?”“我知道您为何要急着回去了。”

    “这”“无妨。爷爷都在想些什么啊。那事我不会跟人说。公子您权当没听见,把它忘了吧。”

    又四郎急躁起来,一急躁便暴露了自己的幼稚:“你是说我们的亲事?若是此事,我索性跟你明说:我非好色之徒,世上女人也无两样。我答应娶你。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大佛殿着火了,照亮了夜空。放火的人若被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逮住,如何是好?我想到这些,才心里着急。”

    “啊?”阿蜜瞪大眼睛看着又四郎。

    年轻男女都有同样的毛病。又四郎的辩白之辞过于激烈,而阿蜜同样年轻气盛。他们通常都不会体察对方心情,总被表面之辞左右。

    阿蜜由羞涩转为震怒。婚姻乃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又四郎却如此轻描淡写,实在是屈辱!然而,若现在就发脾气;愈失了面子。况且蕉庵刚刚咽气,她也不允许自己失态,否则,丢人的还是她自己。

    阿蜜强压心头怒火,低声道:“这么说,公子是担心阿蜜明白。天明之后,就请回吧。”

    “兄长会很快过来吊唁。”又四郎依然未察觉阿蜜的心情,沉浸在焦虑之中。谣言可惧,若是方广寺大佛殿被焚,肯定会有谣传,说是将军派人纵火。

    因此,所司代板仓胜重定会全力搜查。若是逮住罪犯,必会施以极刑,毕竟事关主家名誉。而若有人告发乃是蕉庵或宗拾指使,必是堺港的惊天大事,会影响堺港所有商贾。

    茶屋家与所司代板仓胜重交情匪浅。茶屋清延当年为家康臂膀,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不仅参与了江户筑城,还被推举为商界之首。就连上方的人也甚是看重他:“以后商家诸事,均由四郎次郎裁决。”他是名副其实的商界领袖。

    因而,若是商人有不端行为,茶屋家也难逃其咎。因此,又四郎必须赶快去见板仓胜重。

    阿蜜不再说话。她在心里暗暗想着要寻个机会羞辱又四郎,以报今日之羞辱。

    “天还没亮啊。”又四郎看着蕉庵遗体,不时小声嘀咕。

    “是啊,应快亮了。”阿蜜一边若无其事附和,一边往枕边的香炉里添香,不再看又四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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