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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女子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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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常安,一看就让人觉得非普通商家。他是“商家中的太阁”浑身上下都流露出驰骋疆场的武士气度,粗壮的手脚上也生满粗毛。当年,年轻的常安勤勤恳恳致力于开垦中之岛时,人们曾一度怀疑他经商的能力。不为别的,只因他想独自一人在这片大淀川冲积成的沃土上播种、收获。可是,他以垦荒的名义打理这座岛屿后,就立刻扎下了建造城池的根基。这与已故太阁当年在信长公的暗示下,把大坂变成天下名城的想法完全一样。他甚至想把此城变成近畿地区的心脏。开垦时,诸大名就陆续提出要在此处买地建造府邸。他当然惟命是从,并与那些大名达成协议:他们领地上所收获的谷物全由他来收购。

    “这都是托太阁千秋伟业的福。我只不过是赌了一把,刚好便赢了。”淀屋常安曾对作左卫门这样说,还透露给他一件事“即使有人篡夺了太阁天下,大坂城也会平安保留下来。作为大坂城的丹田和枢纽,中之岛永远不会败落。这是武人的算盘与我的差别。”

    作左卫门认为他的话丝毫没错。现今,没有向他借过钱的天下大名可谓凤毛麟角,可以说,天下大名都在为淀屋增加财富。作左卫门深信,淀屋对三成一定抱有极深的感情。因为正是三成的支持,才让其有了今日的成就。

    淀屋常安把伙计装束的安宅作左卫门请进书房里。这间书房面对着一汪泉水,其水来自淀川。

    “治部大人放跑了一条大鲤鱼。”一进屋,淀屋便开口道“我说的是前田一旦让这条鲤鱼跑掉,日后它就愈长愈大了。”

    作左卫门忙道:“您、您指的是”

    淀屋常安慢悠悠道:“听说前田家老横山山城守长和前天来城,见了内府。是井伊直政撮合的。”他对安宅点点头,继续道“这也难怪。治部大人似忽略了女人的力量。在这个世上,女人主导七分,男人却只有三分啊。”作左卫门十分不解地眨着眼睛,这话他似懂非懂。但淀屋只顾说下去:“女人有三种天生的神力。第一,以女色俘虏男人;第二,主导内庭;第三,稳坐母亲的位置。聪明的女人会把这三种力量合而为一,把男人从头到脚束缚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作左卫门忙摆了摆手:“您您说的,是不是芳春院说服前田兄弟一事?”

    “正是。除了芳春院,高台院和浅野夫人也起了作用。这三个女人自幼亲密无间,一旦下定决心与治部大人作对,就大事不妙了。”

    “可前田家仍频频派使者前去致歉。”

    “芳春院一向固执。”淀屋颔首道,又津津有味地谈论女人的力量。

    武士们爱面子。可照淀屋的看法,事实完全相反。无论哪位大名,都被女人的喜好左右,正是为了女人,他们才不断讲说悲喜故事。

    “纵然是太阁大人,不也照样受制于女人吗?治部大人过于相信男人的力量了,所以,他有必要反省。”

    作左卫门方才明白,淀屋乃是在向三成建议,一定要在女人身上下足功夫,不仅是高台院和芳春院,在以淀夫人为首的其他女人身上,也要做足文章。

    “我要说的也正是此事。虽然似乎有些迟了,但我家大人还是意识到了这些”作左卫门忙把阿袖一事告诉了淀屋。当然,尽管有让阿袖刺杀高台院的想法,却不能轻易出口。一旦被高台院察觉,恐怕淀屋难逃干系。说毕,作左卫门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淀屋看似迟钝,实则很是敏锐。可他今日爽快地点头答应:“没问题,阿袖还为此求过我呢。”

    “阿袖求过掌柜?”作左卫门吃了一惊,忙道“此事当真?”

    “常安何必骗你?阿袖甚是担心,说治部大人有疏忽之处。”

    “这也难怪。”

    “她说,尽管治部大人遇事异常敏锐,却完全忽略了世故人情。他把女人看成感情的羁绊,从来不考虑利用女人的力量。”

    “阿袖如此评说大人?”

    淀屋笑着点点头“愚蠢的女人且不论,哪怕是寻常的女子,也能一眼看穿男子。而在聪明女人眼里,男子就完全如懵懂无知的婴儿。”

    “阿袖这般说?”

    “哈哈这并非出自阿袖之口,而是常安的看法。总之,阿袖认为,治部大人完全忽视了高台院,她很是着急,又担心当面提醒,大人一定听不进去,于是求我把她送到高台院身边去。”

    “真不敢相信。”

    “当时我也大吃一惊。看来,在治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阿袖产生了母亲般的关爱之心。”

    “哦?”“开始时她只是把大人看成一个孩子,后来发现这个孩子身上存在不足,便再也坐不住了。其实,女人对男人的情意,很大一部分源自母亲般的关爱。愈发现男人的不足,爱得愈深,这便是女人。”淀屋犹如一个喜欢说教的老者,对自己的话感到陶醉“于是,我便把此事告诉了岛左近胜猛。石田大人若无异议,我也好作些安排。”

    作左卫门简直不敢相信,若如此,他心中的疑虑不就迎刃而解了?“那么,我把这封书函交给阿袖后,其余的事就全交给您了您是此意?”

    “正是。阿袖亦早有准备。”

    “好。那就先让我见一见阿袖。”作左卫门高兴地对淀屋道“这一切都是天意阿袖在哪里?”

    “就在舍下。我带你去。尽管家人都劝我把她关到私牢,可我认为毫无必要。你看,她不是很自在吗?”淀屋指着对面的一问小茶庵道。

    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作左卫门恍如梦中。三成把写给阿袖的书函交给他,他忘了问口信;庆顺尼主动与他同船,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尼姑口中套出种种秘密,猛然发现高台院乃比家康更为可怕的敌人这一切让人觉得是那般真切,但这不正说明高台院气数已尽吗?她没能生下丰臣氏嗣子,而淀夫人生下了秀赖,她最终搬出大坂城,都是由无形的力量在主导。照庆顺尼的说法,高台院身边只有四五个侍女,因此只要接近她便可。恰巧在此时,阿袖又愿意主动到她身边——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作左卫门趿着木屐跟在淀屋身后,踏在铺满漂亮的那智黑玉石的庭院小径上,心潮澎湃。庭院甬道入口处设有一道小小的木栅栏,大概是不许人随意进出。淀屋把栅栏移开,朝里边喊道:“阿袖夫人。安宅给你带来石田大人的书函。”

    只听里边应了一声,靠走廊的一扇小窗便打开,阿袖白皙的脸露了出来:“客人远道而来,快请进。”

    “你既没让我进去,我就不便进去了。你们二位慢谈。”

    “呵呵,掌柜还这么小心眼。好,恭敬不如从命。”

    安宅作左卫门目送着淀屋离去,方才走进甬道。阿袖打开简朴的茶室门,道:“请往这边来。”

    进到门内,作左卫门方清楚阿袖当前的生活,不禁一阵心疼。四叠半大的茶室中央放着茶釜。旁边乃一个八叠大的房间,想是待客用。与壁龛相连的睡榻边放一张涂漆案几,阿袖就在这张案上抄写经书。

    深得三成宠爱的女人出身于烟花巷,后来又被寄放在淀屋家,这一切,作左卫门颇为清楚。杀之可惜,又不敢放了她,本以为她心中定充满怨恨,实则不然,她非但没怨恨三成,反而一边悄悄抄写经书,一边为他谋划

    作左卫门坐下,恭恭敬敬把书函递到阿袖面前:“这是大人亲笔所书,请过目。”然后,他开始猜测阿袖读完书函后会提出什么问题。她虽曾主动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但还不至于产生行刺之念,因此,如何开口,就变得很是重要。假如一开始便被拒绝,之后再想说服她,就困难了。

    阿袖打开书信,读了一遍,方道:“信上说,详细情况由您转达。”

    她不过一个妓女!安宅作左卫门心中这么想,阿袖的郑重其事却让他的舌头变得僵硬:“关于此事,我还想先听听夫人的意见。”

    “我的意见?”

    “是。我从淀屋掌柜口中听到您的想法。听说到高台院身边,也是您的心愿。”

    “不错,我是有那样的想法。可是大人也该有他的考虑。所以,我想先听听。”阿袖柔声细语,作左卫门着急起来。对方通情达理,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夫人,您究竟如何看待高台院?您觉得她是大人的朋友还是敌人?”作左卫门忙岔开话题。

    可这却引起阿袖的怀疑:此人为何不转达三成的口信,而是一味问自己呢?阿袖不解地睁大眼睛,道:“迄今为止,我还不认为高台院是大人的朋友。”

    “那便是敌人?”

    “不,”阿袖轻轻摇摇头,微笑了笑,似在试探作左卫门“我认为,人开始时并无敌我之分。”

    “夫人高见。”

    “是敌是友,完全取决于自己如何应对。但是,大人便把她看作敌人,对吗?”

    作左卫门一惊:“夫人,在转达大人想法之前,我想先说说拙见。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请讲。”

    “依作左看,高台院已变成大人的敌人了。”

    “何出此言?”

    “她正在想方设法阻止前田兄弟与大人结盟,甚至因此去游说芳春院。此心不已昭然?”

    阿袖并不反驳,单是静静点点头,等待他说下去。作左卫门腋下冷汗涔涔。他本以为说出高台院是敌人,阿袖会接过话茬,可没想到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待下文,不由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夫人认为那那高台院不是敌人?”

    “安宅大人,您似有顾虑啊。”

    “这”“想说的不说,不想说的却说了。您累了?”

    “是。”

    “不必多虑,您怎么想便怎么说。这样,我也觉轻松。”

    看来自己已被看穿了——作左卫门端正坐好,道:“夫人多虑了,我不过想问夫人,到底把高台院看作敌人还是朋友?”

    “我并不了解高台院,但大人的事我倒知一些。为了帮大人,我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

    “夫人到高台院身边,是为大人打听消息?”

    “呵呵,这是其一。”

    “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目的?”

    “不错。”

    作左卫门向前探出身子。这大概就是人之历练的差异,作左卫门想方设法要套出阿袖的真正想法,可不知不觉被这介女人牵住了鼻子。“这么说,为了大人,您愿意冒更大的险?”

    “对,我心甘情愿。”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卫门道“既如此,我就可安心转达大人与家老的话了。高台院不仅把前田兄弟从大人身边拉走,还要把小早川秀秋也笼络过去,她甚至要把太阁旧将一一变成内府同党。”

    “哦。”

    “这样一来,大人岂有立足之地?浅野大人已隐退到甲府,余者难以指望。故高台院心向内府,就定会对大人大大不利。夫人是否也这么看?”

    “哦,是”

    “事已至此,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

    “到高台院身边去,刻不容缓!”作左卫门最终没能说出“行刺”二字,只是比画了个刺杀的手势。

    阿袖轻轻点了点头:“这就是大人没写在信函上的命令?”

    “正是此意。”安宅作左卫门重重说完,脸却红了。

    阿袖有些吃惊。她到高台院身边去,还有比打探消息更重要的目的她知道,只有这么说,才能让作左卫门信以为真,放下心来。但若一听行刺便脸露惊慌,安宅定会生起怀疑来。

    但作左卫门只是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并未注意阿袖表情的细微变化。

    “您当然会这么做,对吗,夫人?”他似不甚放心。

    阿袖不禁皱起眉头:“既是大人的吩咐,阿袖除了听命,别无选择。”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卫门尚未听出阿袖的弦外之音“那么,我马上去求淀屋帮忙。为了大人,哪怕赴汤蹈火”

    “阿袖明白。”

    “毫无疑问,高台院已是内府的同党,对于丰臣氏,她分明吃里扒外”

    阿袖脸上有些悔意,似还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沉默了。

    之后,作左卫门又聊到庆顺尼和小早川秀秋。可无论谈论什么,他的见地都与阿袖相去甚远。此时的阿袖,已不在意作左说些什么,她一心为三成赴死。

    作左卫门再三叮咛后,方才出了茶庵,阿袖把他送到甬道口便返回。她方知,事态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来愈糟,并且正朝与她的意愿截然相反的方向进展。阿袖早就看出,三成的性情与家康格格不入,更不顺应天下大势,因此,她想尽量避免悲剧的发生,但滔滔逆流淹没了她的意愿。尽管如此,阿袖仍未放弃。经过认真思量,她决定去高台院身边,尽自己最后的努力。令她意外的是,此人竟令她施杀手。

    阿袖无力地坐在案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这绝非仅仅是悲痛的哀鸣,而是她真诚的祈祷,她希望远方的三成能知她的心声。

    “现在可让我进来了吧?”门外,传入淀屋的声音。

    “请进。”阿袖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对于人生的认识,常安的见解远高于作左卫门。阿袖与常安交谈起来甚是轻松,丝毫不觉拘束。

    淀屋常安绷着脸,阿袖忙把他让进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招待着常安。

    “阿袖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这样更亲切。”常安一坐下来,便道“刚才听作左说,你和他已然约定,要结果那人的性命,对吗?”

    阿袖默默望着常安,不言。常安似乎因此事情绪激切,他究竟是赞成,还是愤怒,在弄清之前,阿袖不想轻易开口。

    “我与作左不投缘。他一向飞扬跋扈,我的意见不堪用。因此,我只答应为你寻门路,但关键还是在于你的想法,所以”常安的意思不言自明,他想说,若是前去服侍倒还好说,若是行刺,自是逆天行事。“我想问你,你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思,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去的?”

    “我只是想让治部大人看看一个女人的真心,仅此而已。”

    “治部大人命令你行刺,你就乖乖听命?”

    阿袖微笑着摇了摇头:“恰恰相反。”

    “那你的意思”

    “治部大人也是高台院一手培养,故,我想代治部大人向高台院尽孝,侍奉她安度余生。”

    “哦,原来如此。好,甚好。我放心了。我自会去安排。”常安如释重负地点头道“可你这样做,岂不是背叛了治部大人?”

    “这”阿袖语塞。倒不是不信常安,而是问得太突然,她不知如何应对,有些羞涩:“让掌柜见笑了。”

    “不。得遇你这样的女子,也是治部大人三生有幸。你莫要拘束,只管说。”

    阿袖应了一声,低下头,出神地凝视着膝上的手指甲“我须让治部大人早一日失败。”

    “哦?”“可大人若真的被斩草除根,那也太悲惨了。到时候,能够祈求内府给石田一门一条生路的,恐怕只有高台院夫人。我便是带着这样的愿望去的。这算不算尽孝呢?”

    屋常安一不动盯着阿袖,难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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