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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愁煞太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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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说是五官长相了,就连腿脚都和大人的一模一样啊。”大藏局用干涩的声音道“哎,公子,快看看,这便是父亲啊。”

    秀吉没有出声,视线依然落在双眉微蹙的婴儿脸上。若非要说相似,那张像小猴子般的脸上,大概只有皱纹与秀吉相似吧。大藏局可真会说话!秀吉尴尬支吾道:“唔”“长得又快,连哭起来都和大人一样,声音洪亮。”

    “晤。”

    “爱吃奶,尤其喜欢洗澡”

    “唔。”

    “听说喜欢沐浴的婴儿,将来皮肤会很白净”

    “茶茶。”

    “在在。”

    秀吉盯着茶茶和婴儿,仔仔细细地比较起来。虽然茶茶已抬起头来,但表情依然显得僵硬,她终于憋不住了:“大人,听外面的传言说,您觉得这个孩子不是我们夫妻的,而是茶茶一人的孩子”

    “唔。长得很像。”

    “大人的意思是”

    “像。的确很像。”

    “依大人看,孩子到底像谁?”

    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难以言状的不安、恐惧和紧张。这个孩子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有传言说长得很像大野修理。良久,秀吉的表情才舒展开来,笑道:“像,像。从额头到眼睛和茶茶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大藏局轻轻推了推茶茶的膝盖,想让紧张的茶茶缓和一下,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脸早毫无血色了。茶茶却笑了,伸出手道:“既然面也见了,孩子就交给我吧,省得把大人的衣服弄脏了。”

    然而,秀吉的视线依然没有从孩子脸上移开。他刚才所说的“像”字意味深长:首先,孩子的长相像茶茶,这自然不用说;另外,和已经去世的鹤松也很像。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突然间觉得孩子的某些地方竟像浅井长政,那又高又直的鼻子让他想起了长政的夫人阿市。

    一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残留着祖先和亲族的影子,这些特征,外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孩子这张脸上有秀吉的影子,有大政所的影子,或许还有在秀吉幼时就已离开人世的父亲木下弥右卫门的影子。一股哀伤之情突然像海啸一般向秀吉心头涌来,明明应该欢喜,可为何总觉得悲伤?

    “哦,哦,哦”秀吉突然脸贴着婴儿,不停地亲起来。孩子受到惊吓,一下蜷缩住身子,睁大了眼睛。他睫毛很长,看人时目光总是游移不定。

    “莫非这个孩子身体虚弱?”秀吉亲着孩子,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长叹不已。

    女人们看到秀吉落下眼泪,都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并没有心存疑念

    “别把大人身上弄脏了。快把孩子交给我吧。”茶茶道。

    秀吉小心翼翼把孩子交给茶茶,却又要了过来。孩子的小嘴似是在吮吸什么。秀吉笑了起来,却立时泪如泉涌,他心中竟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这把老骨头究竟还能活多久,能活到孩子多大的时候?即使这孩子能活到十岁,自己却不知能否挨到六十九。“太可爱了,简直太可爱了。”

    “大人,还是给我吧。”

    “你急什么,再让我抱一会儿。”

    “这”“鹤松扔下我一个人去了我们二人再也无法相见了。如果这一次是我先死了,我们不是又无法相见了吗。”

    “”“母亲差一点就能见上这孩子一面,可惜”秀吉抓起孩子蜷缩着的小手,放到嘴边使劲亲吻起来“在这个无缘之人难以谋面的世上,我们却经常谋面,这才是我的儿子呢真不知怎么疼你才好啊。”亲够了,秀吉才恋恋不舍地把阿拾交给茶茶,可视线还是离不开孩子的脸,全身也在微微发抖。在外人看来,这哪里是一个太阁或天下人,完全是个正直而淳朴、深爱着孩子的老父亲。

    不知什么时候,女人们都红了眼睛,只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感人的一幕。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正如秀吉所感怀的那样,大政所和阿拾擦肩而过,未能谋面。然而有缘之人却能碰面,真不可思议。现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幸运正在青睐秀吉。

    “茶茶,你能不能给关白写封信?”

    “啊?”茶茶吃了一惊,盯着秀吉。

    “我不想让你们互相憎恨,大家必须和睦相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

    “在这个世上,能够共同生活,绝非一般的缘分。我听说有人为关白取诨号,简直怒火中烧”

    “大人为何让妾身写信呢?”

    “茶茶啊,关白乃是我的亲外甥,也是我丰臣秀吉的血亲啊。”

    “所以他才成了关白大人。但茶茶问的并不是这个。”

    “你不要插嘴,只听我说。”秀吉抬手阻止了茶茶“你算算看,当阿拾长到十岁,我的年纪有多大?我刚才突然想到了此事。我真想一直活下去,看到这孩子出人头地。”

    “妾身也希望如此。”

    “可是,愿望归愿望,能否看到,谁也不知。因此,为了这孩子的将来,我的意思是,须和关白和睦相处。”

    茶茶沉默了。

    “关白行为不轨,想必你也听说了。尽管如此,阿拾和关白还是割也割不断的血亲。”

    “”“因此,如有可能,我想把丰臣氏的人团结起来。若让丰臣氏分裂成关白和阿拾两派,就乱套了。”

    “把人团结起来?”

    “对,茶茶你看,关白有个女儿,虽是年长一些我想把她许给阿拾,日后再将关白之位传给他。这样一来,不就好了?”

    茶茶不语,只是呆呆盯着秀吉。

    “人一上年纪就变得性急起来。不,这和年纪没有关系,是我早就看透了一切,想做的事情,只有做了才会安心所以,我想借你的手给关白写封信,暗示一下阿拾的婚事。”

    秀吉一口气说完,茶茶脸上才绽出一丝嘲讽般的微笑“大人,这恐非您自己的想法。”

    “你是何意?”

    “这恐怕是北政所夫人的意见。”

    “不管是谁的意见,终归是好事。而且,一旦太阁采纳了,就是太阁的意见。”

    “妾身不愿这么做。一个在背地里诅咒阿拾的关白,我还要主动给他写信示好?我才不!”

    “诅咒阿拾?谁敢诅咒?”

    秀吉气得脸色发言。他感觉茶茶话里有话,她分明是在说,诅咒阿拾的不仅是秀次一人,宁宁也在暗地里向着秀次。

    “到底是谁在诅咒,我也说不清。”

    “茶茶,没有凭据的话不可乱说。关白是怎样诅咒的,你有证据吗?”

    “有。”茶茶冷冷地回答,抬眼看了看心腹们。女人们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在秀吉看来,这分明是在鼓励茶茶。

    “好,你且说一说。关白究竟怎样诅咒阿拾?”

    “大人,您知道关白是如何被取了‘杀生关白’这一绰号吗?”

    “我怎不知?不是因他在国丧期间,偷偷跑到比睿山去狩猎吗?”

    “不,不是这样。”

    “不是?”

    “对,难道没人将真相告诉大人?他到比睿山上设立祭坛,向上天祈祷,想让我小产啊。”

    “怎会有这等事!定是你误会了。你在刻意歪曲真相?”

    “他们是为了掩盖真相,才乔装成狩猎的样子。连大人都被谣言欺骗了,还蒙在鼓里啊。”

    秀吉目不转睛盯着茶茶,又回头看了看女人们。所有人都表情严肃,对茶茶所说的话表示赞同。秀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既然这么多人都信以为真,看来,只靠自己的三言两语,她们是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这谣言,完全可能把丰臣一族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茶茶。”秀吉强作欢颜“世上有可说之亭,有不可说之事。你还年轻。这谣言若是恶意的,我们岂不中了小人奸计?到头来丰臣氏会四分五裂,对手却暗中欢喜。”

    “大人认为,这是居心叵测的小人捏造谣言?”

    “绝不可能有这等事。秀次是有些粗暴,有不是之处,但他生来并非那种阴险小人。你有什么证据?”

    “有。”

    “说来听听。”

    “妾身有证人。石田治部仔细调查了狩猎现场,才禀告我的。”

    “治部?”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秀吉哑口无言。他的自信眨眼间就被无情地击碎了。不知治部还对这些女人说了什么,假如秀次诅咒属实,事情就大了,他怎可坐视不管?可是,这种事情不应随便说给女人们听,治部应事先和他商量啊!

    “大人,您难道还不知?”茶茶继续反问,脸色依旧冰冷“当日,他们先是在山上放枪,把僧人们吓破了胆,好让谁也不敢到祭坛旁边去。当然,猎也不是没打。他把打来的猎物烹煮了,还分给侍从们大吃大喝,这也是事实。他让士兵们封锁了四周,才秘密设坛诅咒。这样一个关白,大人居然还让我给他写信示好”“等一下!”秀吉大声阻止了茶茶,深感纳闷“我不信!秀次非如此险恶之人,他从不会如此周密地谋划安排。他做起事来从来杂乱无章,没有头绪。”

    “那么,大人信任关白,胜过信任治部大人了?”

    秀吉突然一拍大腿“治部的话里也有让人费解之处。快把治部给我叫来!”

    “好。飨庭局,你去把治部叫来。”

    飨庭局离开后,晚膳就上来了,共有两份,一份是为秀吉准备的,另一份则是婴儿的。

    “唔。如果治部也这么说,我就相信你所言属实。”

    “大人,晚膳备好了。”

    “哦,走走过场即可。”秀吉端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另一个酒杯高举到乳母怀中的阿拾头顶,让酒慢慢地注到阿拾头上。此时,秀吉心里那种抱孩子时的畅快已荡然无存:若这孩子还没出生就遭到了诅咒,真是可悲又可怜。“这么说来,你们一定让人把诅咒解除了?”

    “是。虽然不清是中了什么魔咒,但还是四处派人打探”

    “难以置信!我还是不信。”

    “等治部大人到来,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对了,快把阿拾抱下去歇息吧。”

    乳母把婴儿抱走之后,秀吉陷入了沉思。

    三成赶来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他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恭恭敬敬倒身施礼“大人顺利见到公子,卑职由衷欣慰。”

    秀吉瞪着治部,沉默了片刻。

    “夫人,公子身体怎样?”治部以为,秀吉是难为情才没有开口,便把视线移到茶茶身上,说道“在下以为公子迟早要去伏见城,由大人亲自抚养,于是派人仔细挑选了一个吉日。”

    茶茶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三成这才感觉到异常,道:“大人,您叫卑职前来,是”秀吉却没理他。

    “给治部也拿个杯子。”对侍女下完命令后,秀吉方才逐渐缓和,正了正桌子,道:“治部,你是不是有什么重大事情,没有向我报告?”

    “这即使有疏漏之处,也不会很严重。”

    “哦,我指的当然不是最重大之事,我说的是关于关白,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关白大人的事,在下已知无不言了。”

    “那秀次这次患病之事呢?”

    “在下正在打探。据说是关白不想出迎,重臣们才不得不出主意,谎称病重,让他躲到清洲去了。”

    “这些事不用你说,我也知。我只想知道,关白为何不想见我?”

    “这”三成似乎十分不解“卑职以为,关白乃是畏惧大人,这种情绪愈积愈深,久而久之就有了妄念”

    “这么说,此事当真?”

    “是。关白怕大人斥责,于是吓跑了。”

    “治部,你扯得太远了。”

    “啊?”

    “我问的是他为何怕我?”

    “恕卑职直言,因为他没有大人这般威望,德才也与大人相差甚远惧怕乃是理所当然。”秀吉飞快地看了茶茶一眼,撇了撇嘴“你的意思是,关白怕我,并无特殊理由?”

    “是。想必大人比卑职更为清楚。”

    “我再问你:听说关白为了不让阿拾出生,竟躲到比睿山去设坛诅咒,这难道也是因为怕我吗?”

    满座都一声不响,屏住呼吸。三成睁大了眼睛,非常吃惊“诅咒”

    “你也跟我装糊涂!我从夫人口中什么都听到了。若真有那样的事,为何不在告诉夫人之前,先与我说一声?哼!你竟是个喜欢欺骗女人的无耻小人!”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三成眼睛瞪得更大,一脸的无辜,这副表情让秀吉生气,更让茶茶极为愤怒。

    “治部,你难道真的不想说?”

    “大人的话莫名其妙难道关白真的诅咒公子了?”

    “可恶!”秀吉更加恼火“你是怕我着恼才不敢说?哪怕关白真的诅咒阿拾,也不告诉我?”

    “治部大人。”茶茶终于坐不住了“请您把讲给我听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再给大人讲一遍。”

    “关于此事,卑职已跟大人说得明明向白,比讲给夫人时还要详细。那日,关白领着大批全副武装的随从进入圣地,大肆捕杀,然后当场剥皮,烹煮后和近臣们分享,那情形真是残暴无比便被百姓呼为杀生关白”

    “治部大人!你敢说你那天讲给我听的,就只有这些吗?”茶茶厉声道。

    “当然。除此之外,三成不知还有何事,更不敢对夫人胡说。”

    茶茶呆呆望着三成,又看看秀吉。秀吉松了一口气,拭了拭额头的汗珠。看到他宽慰的样子,茶茶怒上心头“治部大人,你就把事情和大人挑明了吧。你难道连说真话的胆量都没有吗?”

    “夫人在说什么?”

    “你不要再装傻了,我已经全告诉大人了。你再这样胡说,我还有何立足之地?你那日不是说,关白在比睿山设坛诅咒我儿吗?”

    “哦。此事此事”

    “大人,您都听到了吧?”

    三成忽然纵声大笑“在下明白了。啊呀,这不算什么。夫人是否误会了?”

    “我误会了?”茶茶脸色苍白,发疯似的喊叫起来。

    三成眉梢紧蹙,他似乎也失去了冷静,嘴唇一个劲地打哆嗦“西丸夫人,您恐是听错了,在下该死。请夫人先消消火,听治部细细说来。”

    “难道你没有告诉我关白诅咒阿拾的事?”

    “没有!”三成坚定地回答,飞快地转向秀吉:“大人,三成的确说过,在剥鹿皮的地方有一滩血污,烹煮鹿肉的炉灶旁边有一个祭坛。”

    “大人您看”茶茶刚想说话,却被秀吉厉声阻止了:“茶茶,你先静一静。治部的话还没说完。那之后呢?”

    “没想到夫人竟曲解了在下的话,真是令人惊讶。刚才卑职想了想,可能是话说得不够明白。对夫人说的是:关白竟然用兽血把充满灵气的佛教圣地给玷污了在下不过表示惊讶之情。”

    “哦?”“或许是爱子心切,夫人立刻就理解为关白在诅咒阿拾公子当然,在下该死,若当时能体察到夫人的心情,说明这祭坛并非关白所设,估计就不会招致误会了。所以,在下应该仔细反省。”

    秀吉依然绷着脸,但是不住点头“你果真没说那是在诅咒阿拾?”

    “当然未说。在下坚信,关白大人虽然性情有些粗暴,可也并非那种在背地里诅咒人的阴险狡诈之徒”

    “哦,一场误会。”

    “在下也请夫人仔细回想那日治部所说的每一句话夫人的心情,在下完全明向,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在下也从中得到不少启示。”

    然而,茶茶只是冷笑不已。

    “这下该明白了吧?这都是你的慈爱之心造成的。”秀吉道。

    “”“你还不承认?治部就在这里,你们尽可以对质。”说完,秀吉也陷入了沉默。虽然误解之因已经说明,可仔细想想,此事远没有这么简单。从茶茶的情形来看,即使她真的和秀次和好,也会产生更多的妄念,那反而会让自己更加苦闷。而且,秀次和阿拾纠缠在一起,定会逐渐演变为明争暗斗。

    秀吉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无比疲劳,连一句话都不愿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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