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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初生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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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只管放心便是,主公绝不是那样的人。当然,先生的话我也会牢记在心。如主公真的下令,我当然在所不辞。我看今晚先生最好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赶往滨松不迟。”

    此时的茶屋意犹未尽,还想继续,可是数正已经这样说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似有些失望——本来他期望数正会沉下脸,积极回应。“好,既然这样,那就由我去出使吧。我倒要看看筑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大人物。”

    但是,数正并没有认真回应。看来,他过于轻视秀吉了。数正已和从前大不一样。他变得柔韧了,刚劲的气魄消失得无影无踪。茶屋想到这里,摆在面前的佳肴没有了味道,美酒也不香了。

    现在,德川氏的领地已经扩展到了四国,作为当世大藩,地位自然也提高了。难道因此就不需韬光养晦,就可妄自尊大了?

    当日夜里,茶屋和两个随从住在同一间屋里,次日清晨出发时,数正竟连面都没露。因此,四郎次郎总有一种被冷淡的感觉,心里很是落寞。数正不至只满足于区区城代之职吧?

    茶屋出发之后,数正若无其事地对儿子康长道:“松本四郎次郎走了没有?那人的话太多了。”

    其实,石川数正对茶屋四郎次郎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就在正月,数正已经就同样的问题和家康争执过。不知家康到底在想什么,他频频与清洲的织田信雄书函来往。这使得数正深感不安。信雄并没有像信孝那样,与柴田、泷川结盟,而是频频地和家康来往,其实,他的内心也和信孝一样,十分反感秀吉。早在家康和北条氏交战之时,信雄就已频频向甲斐阵中送来书函和礼物了。其意很明显,近畿的情况十分危急,希望家康赶紧与北条氏直议和,率兵助他一臂之力。

    刚开始,家康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让信雄在他和北条氏之间斡旋。可是,在数正看来,那无异于玩火自焚。柴田胜家正是因为与信孝结盟,招致灭亡。而家康与信雄走得太近,势必点燃秀吉心头之火。

    “和清洲方面的交往,希望主公三思而后行。如因此招来无妄之灾,可不值得啊。”没想到,一直对数正敬重有加的家康听了,竟然有些不悦,把脸扭到了一边。

    去年年底,秀吉要向岐阜城发兵时,信雄竟多次派人前来,要与家康会面。没想到家康轻易就答应了对方的请求,而且在今年正月,特意把信雄迎进冈崎城密谈。更令人不解的是,会谈时居然不让一个重臣参加,究竟谈了些什么,至今尚不清楚。之后,二人便骑着马一同去吉良狩猎了。

    那是天正十一年正月二十的事。

    家康狩猎刚回来,数正就毫不留情地讽道:“主公今日定收获颇丰?”

    “只打了几只野兔和野鸡。”

    “不会就这么些吧?”

    “嗯?”家康微笑着责备起数正来“我和已故右府大人可不是寻常的关系。我只是想安慰一下失意的信雄打不到猎物也没有关系。”

    “既然没有猎物,在下看还是罢手为好。否则不是太无聊了吗?”

    “无聊?”

    “是。野鸡野兔这些无聊的东西,如拿最宝贵的家臣性命去换取,想必就不会无聊了?”

    “住口,数正!你是何意!”

    “那得看是什么情况。”

    “闭嘴!我自有盘算,你休要再说!”

    既然同住在一座城里,估计家康自会把他所谓的“盘算”告诉数正。可是,不久之后,家康回了滨松,此事也不了了之。因此,对于秀吉今后的动向,数正的判断与茶屋四郎次郎的无别。只是他变得出言谨慎了。

    “康长,把阿胜叫来。”石川数正得知四郎次郎已经出城后,笑吟吟地看着儿子“昨晚客人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父亲指的是刚走的那个多嘴的客人?”

    “正是。不愧是主公的眼线啊,果真是个有器量的人才,只是这次的话有些多。他说,能够为德川氏出使,而又能让人安心的只有两位,便是为父和鬼作左。”

    “这有意思?”

    “对,有意思,太与众不同了。在三河,像为父和鬼作左这样的人,可以说像河滩上的砾石一样,数不胜数啊。你去把阿胜叫来。”

    数正有三个儿子。嫡子康长已经举行元服仪式了,次子胜千代、三子半三郎都还年幼。由于数正早年曾发过誓,家康出人头地后他再娶妻,所以很晚才成家。因此,数正父子之间的年龄差距特别大。

    未几,康长领着胜千代走了来。胜千代虽然体格健壮,可毕竟只有十四岁,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少年的纯真和幼稚。

    “康长、阿胜今日父亲想问你们二人一件事。”

    “父亲,何事?”

    “你们经常从祖母那里听到一些佛教的教义吧?”

    “是。”弟弟胜千代抢先答道,康长则沉思起来。胜千代又道:“经常听到,但是多不能理解,佛祖的教诲博大精深”

    “为父也这么认为。”数正点点头“因比,我想问一下,你们到底明白了多少。明白什么,不明白什么,但说无妨。”

    “是。”

    “你们知道父亲为何豁出性命服侍主公吗?”

    “知道。”康长答道“是因为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深受主公大恩。”

    “嗯。阿胜你呢?”

    “我和哥哥一样还有,父亲敬主公,爱主公。”

    数正点点头。“我再问你们。如果父亲已经开始厌倦主公,而且,现在有一个人给予父亲更大的恩惠,那么父亲可否离开主公,去服侍那个人?”

    兄弟二人不禁面面相觑,低下了头,父亲怎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不可。”康长说道“即使有那样的人,父亲也不应该投奔他。”胜千代则留了个心眼,低头不语。

    数正大声笑了。“哈哈还是阿胜有心机啊。遇到拿不准的事情就沉默,有城府哈哈。”

    “不,不是心机!”胜千代孩子气地大摇其头“孩儿正在考虑如何回答。”

    “哦?那好,你再想一下。哥哥已经说了,这样不对,那必定有正确的想法。你们要好好想想,我再问你们。”说着,数正打开扇子,慢慢地摇了起来。

    “我不明白这是为何!”过了一会儿,胜千代道“我的想法也和哥哥一样,无论那人对父亲有多大的恩德,父亲也不应该离开主公我只知如此,可个中原因,孩儿就不明白了。”

    “好,阿胜已经回答了。康长,你呢?”

    康长轻轻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仰望着屋顶。“已经明白了,不用再说了吧?”

    “哦,既然这样,那就不用回答了。”

    “这这得遵守武士之道。即使又有人施恩,以前的恩情也并不会因此而消亡。因此,是报恩,还是守节,必须考虑”

    “康长,如果父亲立一个大功来报答以前的恩情,之后,我就可到别处去了吗?”

    “这”“你们想一想,父亲究竟是不是那样的人。”

    “嗯,我想父亲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有道理。你们再想想看,父亲为何不能去?”

    数正这么一问,康长答不上来了。“孩儿实在是说不上来,请父亲明示。”

    “哈哈你们的想法,父亲大致明白了。祖母教给你们佛祖的教诲,看来,你们还远远没有领悟啊。”

    兄弟二人又面面相觑,急得抓耳挠腮。

    “我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主公开始遵循佛道。因此,无论主公多么无理,对我多么冷漠,我也绝不会离开他。”

    “是佛道”

    “对。主公开始时只是勇猛,后来成了一位深谋远虑的武将,最近,又成了一位遵循佛道的仁者。你们知道吗,佛道提倡的是不杀生,不争斗,尽可能让每个人都活着、都安乐。徒有强悍的性情,并不是真正的武将。可喜的是,主公已经参透了这个道理,因此,我要永远追随主公。”

    胜千代故意低下头,装模作样地沉吟道:“父亲大人究竟想怎样?今天为何问我们这些问题?胜千代不能理解。”

    比起佛道,他对今天大谈佛道的父亲似更感兴趣。

    “莫要打岔。”数正苦笑了一声。

    “不是我在打岔,是父亲在故意打岔。”胜千代毫不留情地反击“你说呢,哥哥?父亲刚才为何会问一连串问题呢?先要弄清楚这一点,至于做人之道,自另当别论了。”

    康长怕自己失言,依旧沉默。他似也微微感觉到父亲的苦恼。

    实际上,在茶屋四郎次郎这次特意拜访之前,数正早就与家康谈过了。那时,康长和父亲一起赶赴滨松,他在外间等待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屋内二人的对话。

    “看来上方的事情已完全按照筑前的意思解决了。因此,我们必须派一位使者前去道贺。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别人都不合适。你就去一趟吧。”

    “别的都好说,唯独此事,请恕我难以从命”数正说。

    “为何?”

    “去上方谈判,无异于跨进了鬼门关。若这次在下去了,筑前必会令我们协助他修筑大坂。这种要求实在难以拒绝。如在下接受了筑前的条件回来,定会招致主公及老臣的埋怨;如拒绝筑前的要求,又势必拂了筑前的面子。这样一来,出使还有什么意义?因此,我不去”

    当时家康听了,就岔开话题,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又扯了回来。“数正,这次的使者非你莫属,别人去,我不放心。”

    关键是,这次出使,一方面要尽量减少因助修大坂而糜费的金钱,另一方面又要洞察秀吉的心情,不给他机会抓住把柄,刁难德川氏。

    “别的都好说,唯独此事,请恕在下难以从命”数正接着道“当年修筑安土之时,酒井和大久保二人已有前车之鉴。只要是与筑城有关,使者无异是去鬼门关。”

    家康似有些不乐,沉默了一会儿,他厉声道:“你和作左商量一下,看派谁去好。总之,普通人担不起此重任。”

    此话一点不假。这次秀吉筑城的目的,无疑是想向天下展示威风。因此,如果发现谁比他更富裕,或敢和他比试威武,他自然会加重谁的赋税。但德川氏目前也困难重重,既要加强无数新领地的防御,又要修筑众多的工事。

    从家康的房里出来,数正又到本多作左卫门那里,密谈了半个多时辰,才打道回府。

    虽然当时康长并没有听到谈论的具体内容,但是出城时,父亲的脸色显然不是很好,定是有什么令他痛苦的心事。想到这些,康长沉默了。

    数正义苦笑着道:“不知你们是否明白,为父为何会问你们这些”

    “孩儿们很想听一听。”

    “为父可能要到羽柴筑前那里去出使一趟。”数正停了下来,又缓缓地摇起扇子。

    “那出使到筑前那里,真的就那么难吗?”弟弟胜千代睁大了眼睛,拼命地在父亲的脸上寻求答案。

    “这这次出使,远比以前到骏府迎回夫人和少主时要困难啊。”

    “为为何?”

    “因为不久之后,主公就要变成筑前的眼中钉了。设若我是筑前,也会如此。要筑城,便可以堂而皇之命大名们出黄金、木材、石料,以及人夫。”

    兄弟二人又陷入了困惑,面面相觑,对父亲的话依然似懂非懂,不知父亲为何会这么困惑。

    “那么,我出使的时候,把你们也带上。然,你们一去,恐再也回不来了明白吗?”

    “只要父亲让我们去,我们就你说对吧,胜千代?”

    “嗯。”胜千代含含糊糊地答道“这恐是‘做人就要遵循佛道之理’吧。”

    “对。”数正觉得孩子们似开始理解自己的初衷了,用力地点了点头“你们知道吗,这次父亲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去出使,可一想到主公对我的大恩,一想到我冒着生命危险,把主公的嫡长子信康从今川家救出来的情形,我就羞愧不已。而且,主公为了德川氏,为了天下苍生,含泪杀了亲儿子想到主公之苦,为父终于下了决心。”

    弟兄二人似乎渐渐明白了父亲的心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数正。父亲提起信康,眼里总是泪光闪烁。“不只是信长,换了别人也一样。一个人,若到了以修筑天下第一的城来向世人示威的时候,必与鬼神无异。筑前当然也要这样做。因此,即使你是鬼神,如果没有惊人的献身之志和才能,是断断不可贸然前去出使的。”

    “父亲!”胜千代颤声道“那就一起去吧。如真是那样,我们也可死在一起。”

    “你急什么,胜千代!”康长连忙阻止道“是生是死,父亲心里自然有数。我们只要按照父亲的意思去办就是了。别随便插话,好好听着。”

    “我不是正在听嘛。到底什么时候去出使,父亲?”

    数正的眼睛湿润了,他擦了一下眼泪,笑了。“听你们这样一说,我就安心了。我相信我有此才能。估计不久之后,主公还要让我去一趟滨松。届时和主公好好筹划完毕,才能作决定。就在三五天之后吧”

    “在此之前,我们也准备准备吧,胜千代。”

    “是。”

    数正看着两个孩子,宽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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