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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勒普有时用安排时间表来消磨时间。他总是一边排表,一边大嚼血肠和问扁豆。这一事实证明了我的一个论点,它断然宣称:梦想家都是贪食者。克勒普总要花不少功夫来填他的时间表。这一事实又证明我另外一个论点:唯有货真价实的懒骨头才能做出省力的发明来。

    在这一年里,克勒普也花了两个多星期的功夫来排他一天的时间表。他先是神秘地干了较长一段时间,直到昨天才来找我,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了九次的纸来递给我。他容光焕发,得意非凡。他又一次做出了省力的发明。

    我把这张纸条粗粗看了一遍,上面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十点吃早饭;午饭前沉思默想;饭后午睡一小时;醒后喝咖啡——尽可能在床上喝;坐在床上练一小时长笛;吹着风笛在屋里来回走动一小时;在院子里露天吹风笛半小时;随后的两小时,或喝啤酒、吃血肠,或上电影院,隔一天一换;在进影院前或喝啤酒时,不引人注目地替非法的德国共产党1做半小时宣传,但不夸张。一周三个晚上在“独角兽”饭店奏乐伴舞;星期六下午,喝啤酒及为德共宣传挪到晚上,因为这段时间预定到格林街洗澡与按摩;之后到“u-9”去同某个姑娘搞三刻钟卫生术,再带着这同一个姑娘和她的女友到施瓦布的店里去喝咖啡和吃点心;在理发店打烊前去刮脸,必要时还理个发;到照相馆拍快照;最后去喝啤酒,吃血肠,替德共做宣传以及娱乐——

    1德国共产党于1956年8月17日被禁止,联邦德国政府于1951年11月16日即已向联邦宪法法院提出禁令申请,所以在奥斯卡叙述时(1953年3月5日以前)德共还是合法政党。

    我称赞克勒普精心画在表格四周的曲线花纹,请他复写一份给我,并问他,准备怎样填补空白时间。克勒普稍加思索便回答说:“睡觉,或者想德共的事。”

    我是否要告诉他,奥斯卡同自己的第一份课程表打交道的故事呢?

    事情是在考尔阿姨的幼儿园里开始的,没有危险。黑德维希-布朗斯基每天早上来接我,带我和她的斯特凡到波萨道夫斯基路考尔阿姨那里。我们总共六到十个幼儿(有几个老是生病),都得在那里玩耍,直到呕吐为止。幸亏我的鼓可以当玩具,他们无法强迫我去玩积木,至于让我坐摇木马,只是在他们需要一个头戴纸盔的擂鼓骑士的时候。我的鼓谱是考尔阿姨有上千个扣子的黑绸裙。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说,我成功地每天多次在我的鼓上给这位单薄的、由皱纹构成的小姐解开扣子又系上扣子,给她脱去衣裳又穿上衣裳,却一点也不会想到她的肉体。

    我们每天下午去散步,穿过栗树林xx道,到耶施肯山谷的森林,登上埃尔布斯山,经过古膝贝格1纪念碑,无聊得令人愉快,乏味得使人轻松,因此我今天还希望挽着考尔阿姨像薄纸似的手在图画书上散步——

    1约翰内斯-古滕贝格(140~1467或1468),德国活字印刷术的发明者,1455年他印刷了四十二行拉丁语圣经。

    我们这八个、十个或十二个幼儿,必须被套上挽具。这挽具便是一根当车辕用的、用毛线编织成的浅蓝色带子。毛线车辕左右各有六个毛线织的辔头,套在十二个幼儿身上。每隔十厘米挂一个铃铛。考尔阿姨手执缰绳,我们在前面似马儿奔驰,铃声叮当,嘴里咿咿呀呀,我则敲击黏稠的鼓声,穿过秋天里郊区的街道。有时考尔阿姨起个音让我们唱耶稣,我为你而生,耶稣,我为你而死,或者海上的星,我向你致意;当我们唱起玛利亚,救助啊和甜蜜的圣母,甜甜甜,向十月清朗的空气倾诉时,过路的行人无不为之感动。当我们横穿过主干大街时,交通就得中断,当我们唱着海上的星过马路时,电车、汽车、马车全都停了下来。每一回考尔阿姨都要向指挥交通、让我们过马路的警察挥动她那只像薄纸似的沙沙响的手表示感谢。

    “我主耶稣会奖赏您的。”她这样许诺道,绸裙子瑟瑟地飘拂。

    奥斯卡在过了他的六岁生日以后的那个春天,由于斯特凡的缘故,不得不同他一起离开了衣服扣子可解可结的考尔小姐,这对于我来说,实在是件遗憾的事情。这又同政治有关,而一涉及政治,就会有强暴行为。那一天,我们又登上埃布斯山,考尔阿姨把我们从毛线挽具上解下来。到处是新枝嫩叶,树梢间开始出现了新的生机。考尔阿姨坐在一块布满苔藓的路标石上,那上面标明好几个地点的方向,由此步行前往,需要一至两个小时不等。她像一个年轻姑娘,不知道春天在自己身上唤起了哪些感情,特拉拉拉拉地唱着,脑袋瓜像抽搐似的晃动,这样的动作,唯有在雌珍珠鸡身上才能看到。她正在替我们编织新的挽具,鲜红的,可惜,我再也套不上了,因为这时,从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喊叫,考尔小姐慌忙站起身来,拿着编织物,红毛线拖在身后,踏着高跟鞋往喊声和树丛处走去。我跟在她身后,顿时她的毛线显得不那么红了,因为我看到,斯特凡的鼻子在淌血,很多很多的血。一个名叫洛塔尔的男孩,鬈发,太阳穴上青筋暴起,骑在这个弱不禁风、正在吃苦头的斯特凡的胸口上,仿佛要把他的鼻子打瘪似的。

    “波兰佬!”他打一拳骂一声“波兰佬!”五分钟以后,考尔阿姨又用浅蓝色的挽具把我们都套上了——只有我是自由行动的,正在替她缠红毛线——她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念了一段祈祷词,一般是在祭献和化体1之间念的:“羞愧啊!心里充满悔恨和痛苦”——

    1天主教弥撒仪式中的两部分:耶稣在十字架上对圣父的祭献以及经过祝圣的饼和酒化为耶稣的身体和血(化体)。

    随后,我们下了埃布斯山,停留在古膝贝格纪念碑前。她用细长的手指指着用一块手绢堵住鼻子、正在啜泣的斯特凡,温柔地说:“他是个波兰小孩,对此他不能负责。”根据考尔阿姨的建议,斯特凡不再上她的幼儿园。奥斯卡虽说不是波兰人,也不特别喜欢斯特凡,但却声明同他团结一致。复活节到了,他们打算让我们上小学去试试。霍拉茨博士戴着宽边角质框眼镜,他鉴定说这样做没有坏处,并且说出了他的意见:“这对于小奥斯卡不会有害处的。”

    扬-布朗斯基打算过了复活节,就送他的斯特凡去波兰公立小学。他主意已定,谁也劝阻不了。他一再对我妈妈和马策拉特说,他是波兰公务员。他在波兰邮局工作,干得不错,波兰国给他的报酬也不坏。总而言之,他是波兰人;等到申请批下来,黑德维希也就入了波兰籍。此外,像斯特凡这样聪明伶俐、天资比一般人高的孩子,可以在家里学习德语。至于小奥斯卡——他一讲到奥斯卡,总要叹几声气,他同斯特凡一样,已经满六周岁了,虽说讲话还结结巴巴,智力也远远不及同龄儿童,身材也是如此,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应当试一试。义务教育就是义务教育嘛——只要校方不提出异议就行。

    校方表示疑虑,要求有医生证明。霍拉茨说我是个健康的孩子,从个子看,好像只有三岁,尽管说话还结结巴巴,但是智力决不比五六岁的孩子差。他还谈到了我的甲状腺等等。

    不论做什么检查,做什么试验——这些我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我都很太平,满不在乎,甚至采取了友好态度,尤其因为没有人再想拿走我的鼓。霍拉茨收集的蛇、蟾蜍以及各种胚胎悉遭破坏,对于此事,所有替我做检查和试验的人都记忆犹新,余悸未消。

    只是在家里,虽然是在上学的第一天,我不得不让我声音里的金刚钻显显威力,因为马策拉特明知故犯,硬要我不背着鼓走到弗勒贝尔草场对面的佩斯塔洛齐学校去,硬要我把鼓留在家里。

    他终于动手来夺这件不属于他的东西,夺他不会摆弄的东西,老实说,要摆弄这面鼓,他还真是缺根神经呢!我大吼一声,把一只空花瓶裂成两半,据别人说,这可是件真古董。这只马策拉特心爱的真花瓶摔在地毯上,成了真正的碎片。他一见,举手要揍我。这时,妈妈跳了起来,扬一步跨到他们两个中间——真是无巧不成书,他刚好带着斯特凡,拿着纸口袋走过我家时看到了。

    “算了吧,阿尔弗雷德。”他心平气和地说。马策拉特一见扬的蓝色目光和我妈妈的灰色目光,便压下心头的怒火,把手放下来,插到裤兜里去了。

    佩斯塔洛齐学校是一座新盖的四层楼房,红砖、平顶的长方形箱子,有彩色拉毛粉刷和壁画等现代化装饰。它是在当时还相当活跃的社会民主党人大声疾呼之下,由幼儿众多的近郊区区政府兴建的。这口箱子,除去它那股气味以及彩色拉毛粉刷和壁画上那些做体育运动的青春派1儿童以外,还算中我的意——

    1青春派,1890年到1905年之间在德国的建筑、工艺美术和绘画领域内兴起的一种艺术风格,反对因袭传统,主张更新生活风气。

    大门外铺砾石的空场上,种着不像天然的小树,树梢上正发绿芽。小树都由一头弯曲、好似主教的曲柄权杖的铁棍支撑着。母亲们从四面八方拥来,一手拿着五彩圆锥形纸口袋,一手拉着孩子,他们有的乱喊乱叫,有的规矩老实。奥斯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母亲朝一个方向拥来。她们仿佛在赶集市,到那里去卖掉自己所生的第一胎或第二胎的孩子。

    一进前厅,就闻到这股学校的气味,经常有人描写它,因此它比世界上任何一种名牌香水更为人们所熟悉。在厅里的大理石地面上,不拘一格地竖立着四五个花岗岩石缸,缸底有许多泉眼,同时喷出很高的水柱来。周围挤着一群孩子,也有同我一样年岁的,他们使我联想起比绍我舅公文岑特家养的母猪,它有时侧身躺着,忍受着它那些同样口渴的、究凶极恶地拥上来的猪仔们。

    孩子们俯身在水缸上,头发从前面垂下,张开嘴巴去接垂直喷上去又落下来的细水柱。我不知道他们是在玩还是在喝水。有时,两个孩子同时直起身子,鼓着嘴,很不礼貌地把含在嘴里温温的、肯定搀进唾沫还带有面包屑的水,喷到对方的脸上去。我走进前厅时,随便从敞开的门里看了一眼左邻的体育馆,一见皮面鞍马、爬竿、爬绳以及可怕的、总像是强求别人在上面做大旋转动作的单杠,就不由得真正口渴起来,渴得无法抑制,真想同别的孩子们一样地去喝一口水。妈妈拉着我的手。请她把同三岁小孩一般高的奥斯卡抱到水缸上去?这我可不干。即使把我的鼓垫在脚下,我也够不到那些水柱。我轻轻纵身一跳,超过一只水缸的边缘,朝里面望了一眼,只见吃剩的沾油脂的面包严重地堵住了排水口,在缸底聚成一层不卫生的淤积物。我再也不觉得口渴了。虽然我思想上曾经觉得自己口干唇焦,然而,那只是在我的肉体好像身历其境似的在体育馆这个沙漠里的运动器械之间迷了路的时候。

    妈妈领我走上纪念碑似的、为巨人而设的楼梯,穿过回声四起的走廊,进入一个房间,那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年级甲班。屋子里坐满了同我一样年龄的孩子。孩子们的母亲站在正对窗户的墙下,一字儿排开,手里都拿着五彩圆锥形纸口袋,上端系着绢纸,口袋的长度超过了我的个子。第一天上学都要拿着它,这是一种传统。我妈妈也不例外。

    我拉着她的手进屋时,这帮小赤佬以及他们的母亲一齐放声大笑。一个胖男孩想要敲我的鼓。我为了避免唱碎玻璃,只好朝他的胫骨一连踢了几脚,把这个顽童踢翻在地,头发梳得光光的脑袋撞在课桌上。我因此在后脑勺上挨了我妈妈的一巴掌。那个顽童嚷了起来。我自然没有叫喊,因为我只是在别人要夺走我的鼓时才叫喊。在这么多母亲们面前,这样出场亮相,我妈妈确实觉得很尴尬。她把我拉到第一排靠窗户的课桌旁。自不待言,课桌太高大了。可是,越往后,课桌越高大,小赤佬们也越粗野,脸上的雀斑也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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