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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邮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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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挡着一些积木以防它滚下来,真叫人没法相信,一面红白漆的铁皮鼓。

    我起初根本没想靠自己把鼓从架子上取下来。奥斯卡明知自己是够不着的,由于他的身材像侏儒,所以每当他束手无策时,便只好请成年人帮忙。

    扬-布朗斯基和科比埃拉趴在沙袋后面,沙袋码到落地长窗三分之一的高度。扬在左边那扇窗下。右边窗下是科比埃拉。我立即醒悟到,这位看房人现在不会有工夫去把我那面压在伤员身子底下、肯定越压越扁的鼓取出来修理。因为科比埃拉正忙得不可开交。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从沙袋墙中留出的孔眼里朝黑维利乌斯广场那头施奈德米尔巷拐角处开枪射击,那儿在拉道纳桥前面不远,刚架上了一门反坦克炮。

    扬缩成一团,趴在那儿,脑袋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浑身不停地哆嗦。我只是凭他那身时髦的深灰色衣服才认出他来,而他的这身衣服上,现在也满是灰膏和沙土。他的皮鞋也是灰色的,右脚的鞋带松了。我蹲下来,给他系上鞋带。我正系时,扬抽搐了一下,他那双过分蓝的眼睛从左衣袖上露出来,凝视着我,水汪汪的,蓝得不可理解。奥斯卡粗粗一瞧,断定他没有受伤,然而,他却在无声地哭泣。扬-布朗斯基心里害怕。我只当没看见他在哭,用手指着纳恰尔尼克已疏散的儿子的铁皮鼓,用明显的手势要求扬倍加小心地利用儿童室的死角,去到架子前,替我把鼓取下来。我的表舅不懂我的意思。我假想的父亲不理解我。我可怜的妈妈的情夫心里害怕,只顾得上害怕,因此,我打手势求他帮助,只能增添他害怕的心理。奥斯卡真想向他大喊大叫,但又担心被似乎一心只听着自己的枪声的科比埃拉发现。

    于是,我趴到沙袋后面扬的左边并紧挨着他,把我沉着镇静的心情传给我不幸的表舅和假想的父亲。没多久,我觉得他镇静了一些。我的均匀的呼吸使他的脉搏也大致均匀了。我再次让扬注意纳恰尔尼克的儿子的铁皮鼓。我慢慢地、温柔地转动他的脑袋,直到对准了放玩具的架子。可是,我又操之过急了,扬仍旧没懂我的意思。恐惧从脚心钻到头顶,从头顶钻到脚心,也许由于鞋垫和鞋底的缘故,被挡住了。恐惧想要发泄出来,便又反弹回去,经过肝、脾、胃,占据了他那可怜的脑袋,挤得他那对蓝眼珠快要夺眶而出了,眼自上显出了错综的微血管。以前,奥斯卡从未有机会看到过他假想的父亲这对眼珠。

    我花了一点工夫,费了一点劲,才让表舅将眼珠缩回去,使他的心也跳得略为均匀一些。我按照美学要求所作的这些努力又全都白费了。民军首次使用野战榴弹炮,用望远镜瞄准,想轰平邮局大楼前的铁栅栏。他们把砖柱一根接一根地轰倒,使铁栅栏连根拔了出来。射击的准确度令人赞叹,说明他们平日的训练达到颇高的水平。砖柱有十五到二十根,每轰倒一根,我可怜的表舅扬的心和灵也就受到一次打击,仿佛炸毁的不仅是柱基,还有住基上的虚构的神像,那是我表舅所熟悉的,也是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

    只有这样设想,才能解释为什么榴弹炮每击中一根墙柱,杨就要尖叫一声,并且他也许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喊得一如我那种毁玻璃的叫声,它可能也具有割玻璃的钻石的功效。扬虽然热情地叫着,但却无的放矢,最后只是让科比埃拉把他那残废的、皮包骨的看房人的身子撂倒在我们身边,抬起了瘦削的、没睫毛的鸟脑袋,水汪汪的灰色的眼珠对着我们这一对难友滴溜溜地转动。他摇晃扬的身子。扬只顾自己呜咽。他撩起扬的衬衫,迅速地检查他身上有无伤口——我差点儿笑了出来——他找不到一点伤痕,又把扬翻过身来,仰面朝天,捏着扬的下颚,摇得它格格直响,硬让扬的蓝眼睛瞧着科比埃拉水汪汪的灰眼睛,用波兰话骂他,用唾沫啐他的脸,末了把枪扔给他。这把枪,扬一直放在射击孔里,一枪也没有放过,连保险机都还没有打开。枪托正好撞在他的左膝盖骨上。在饱尝了心灵的痛苦之后,扬第一次尝到了肉体痛苦的滋味,看来他倒觉得挺好受,因为他抓住了枪。但是,当枪的金属部分把冰冷的感觉从手指传到他的血液里时,他又害怕了,可是,在科比埃拉连劝带骂的鼓励下,他终于向自己那个射击孔爬去。

    我的假想的父亲虽然脑子里充满女人气的幻想,但对战争的看法却非常现实,简直没有一点想像力,因此他很难,甚而至于根本不可能鼓起勇气来。他既不通过射击孔瞧一眼归他控制的射击面,也不搜寻一个值得射击的目标去瞄准,只是把枪斜架着,自己的身子离枪很远,枪口则朝着黑维利乌斯广场另一面房子的屋顶上方,迅速而盲目地打空了弹仓,于是,空出了两手,便又爬回到沙袋后面去。扬从藏身处向看房人投去了请求宽恕的目光,正像一个小学生没有完成作业,又羞又恼地承认自己的错误。科比埃拉好几回把牙齿咬得格格响,随后放声大笑,仿佛不想再停止这笑声似的,但又突然停止了,把人吓了一跳,并朝布朗斯基的胫骨上一连踢了三四脚,虽说扬是邮局秘书,是他的上司。科比埃拉又把他那只穿着没模样的鞋子的脚抽回去,正要朝扬的肋骨上踢去时,一阵机枪子弹打碎了儿童室上方剩下的玻璃,打得天花板烟尘滚滚。他赶忙把那只整形鞋踩到地上,一下子扑到他的枪后面,气鼓鼓地快速射击,一枪紧接一枪,似乎他要补救被扬耽误了的时间。他射出的子弹,不管怎么说,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弹药总消耗量中占一个小小的份额。

    看房人没有发现我吗?他平常总是一本正经,难以接近,一如那些伤兵,总要求别人尊重他们并保持一定的距离。可是,现在他却让我留在这间通风的、充满铅弹味的小房间里。或许科比埃拉是这样考虑的:这是一间儿童室,奥斯卡因此可以留下来,在战斗间歇的时候玩一玩。

    我不知道,我们这个样子在那里躺了多久。我躺在扬和左墙之间,我们两个都在沙袋后面。科比埃拉趴在他的枪后面,一个人替两个人射击。大约十点左右,枪声渐次平息。多静啊!我能够听到苍蝇的嗡嗡声,听到从黑维利乌斯广场那一边传来的人声和口令,港湾里那两艘战列舰也间或把低沉的隆隆声传到我耳朵里来。这是一个晴转多云的九月的白天,太阳把一切都抹上了一层陈金色,空气稀薄、敏感,但传声却不佳。再过几天就是我十五周岁生日了。我希望像每年九月那样,得到一面铁皮鼓。还有什么比铁皮鼓更不值钱的呢?我放弃世上一切珍宝,坚定不移地一心只想着一面红白漆的铁皮鼓。

    扬纹丝不动。科比埃拉均匀地深呼吸,奥斯卡一听,知道他睡着了。他利用这个短暂的战斗间歇打一个盹儿,毕竟所有的人,哪怕是英雄,也总要抓时间打个盹儿恢复疲劳的。唯独我一人醒着,一心想着铁皮鼓,像我那样的年岁,就是那么死心眼儿。越来越静了,只有一只苍蝇在酷暑下疲惫不堪,发出有气无力的嗡嗡声。不,不是现在我才想起小纳恰尔尼克的铁皮鼓的。在交火时,在周围一片枪炮声中,奥斯卡也一直眼睁睁地盯着它。不过,现在我才看到机会来了,无论如何不能错失这个大好时机。

    奥斯卡慢慢地站起身来,动作很轻,绕过玻璃碎片,目标明确地朝放玩具的木架子走去。我心里想着,用一把儿童椅子,摞上积木匣,搭一个台阶,不仅稳当,高度也完全够了,我马上可以占有这面闪闪发光的崭新的铁皮鼓了。这时,科比埃拉一声喊,叫住了我,接着,这个看房人无情地一把抓住了我。我拚命地指着近在眼前的铁皮鼓。科比埃拉把我拽了回去。我朝着铁皮鼓伸出两条胳臂。这个残废人犹豫了,刚要把手伸得高高的,而我就要成为幸运儿的当口,一阵机枪射进儿童室,反坦克炮弹在大门前开了花。科比埃拉把我推到扬躺的那个角落里去,自己又伏倒在枪后射击,并且已经在发射第二次装的子弹了,而我的眼睛始终还没有离开那面铁皮鼓。

    奥斯卡躺在那里。当这个畸足、眼睛水汪汪、没有睫毛的鸟脑袋把我从快达到的目标前拽回来,又推到沙袋后那个角落里时,扬-布朗斯基,我的有一对可爱的蓝眼睛的表舅却连头都没抬。奥斯卡哭了?没有!我只是心里越来越火了。肥的、蓝白色的、没有眼睛的蛆正在繁殖,并寻找着一具可口的尸体。波兰同我有什么关系?那些波兰人又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有自己的骑兵!让他们上马吧!他们吻贵夫人的手,待他们发现时,已经太晚了,原来他们吻的不是贵夫人推淬的手指,而是野战榴弹炮未抹口红的炮口。这时,克虏伯1生的童贞女开始发泄自己的感情。她咂着嘴,拙劣而又真实地模仿枪炮声,一如她在每周新闻片上所听到的,又往邮局大门扔内装不能吃的糖果的彩色爆竹,想要打开一个缺口,如果真打开了缺口,还要穿过打破缺口的营业厅,把楼梯啃掉一口,这样一来,谁也上不去,谁也下不来。随后来了她的扈从,在机枪的掩护下,还有的乘着时髦的装甲侦察车,车身上油漆着漂亮的名字:“厄斯特马克”和“苏台德”它们没有知足的时候,开起来发出嘎嘎的声响,披着装甲,侦察着在邮局前来来回回。这是两位热心于文化的年轻太太,她们要参观一座宫殿,但宫殿的大门未开。这两位美人儿可是娇宠惯了的,什么地方都要进去看看,这下子,她们可不耐烦了,便把自己的目光,铅灰色的、咄咄逼人的、同一口径的目光,投进宫殿的每一间可见到的房间里去,使宫殿的主人觉得这些房间发热、发冷、变窄了——

    1克虏伯,德国钢铁公司。克虏伯生的童贞女,指该厂制造的大炮。

    正当一辆装甲侦察车——我记得是“厄斯特马克”——又从骑士巷向邮局驶来时,扬,长久以来就像死人一样的我的表舅,把他的右腿抬到射击孔后,希望侦察车能够发现他的这条腿,向它射击;或者哪一颗流弹开开恩,擦伤他的小腿肚或脚跟,而这一处伤,便可以允许这位士兵夸张地一瘸一拐地撤下火线去。

    这样的姿势要坚持下去是十分费劲的。扬-布朗斯基不得不过一忽儿就把腿放下来。于是,他翻过身,仰面朝天,这样他便有了足够的力量用双手支撑着-窝,让腿肚子和脚跟悬在射击孔后面,使流弹或瞄准着射来的子弹射中它的可能性更增大了。

    无论当时还是今天,我对扬的心理可是摸透了的。因此,当科比埃拉见到他的上司、邮局秘书布朗斯基竟摆出这么一副可鄙而绝望的姿势,并大发其火时,我也完全可以理解。这位看房人一跃而起,再一纵身就到了我们身边,到了我们头顶上,扑过来,抓住扬的衣服,把扬连衣服带人举起来,又扔下去,又抓住他,撕破了衣服,并动手揍开了,左一下,右一下,刚抽回右手,左手已经打下来了,右手刚举到空中,左手便已凑上来,两手握成一个大拳,向扬-布朗斯基,我的表舅,奥斯卡的假想的父亲狠命地捶下来。这时,一声巨响,也许是天使礼拜上帝时展动翅膀而发出的声响,这时,唱了一声,好似无线电里的以太声,这时,被击中的可不是布朗斯基,被击中的却是科比埃拉;这时,炮弹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砖头笑得裂开了,碎片化为尘土,灰膏变成粉末,木头找到了斧子,这间可笑的儿童室用一条腿在蹦,克特一克鲁泽设计的玩偶破裂了,摇木马从一头滑到另一头,它多么想驮一个骑士好把它甩下来呀!积木匣里全都乱了套,波兰枪骑兵同时占领了儿童室的四个角落,末了,放玩具的木架子终于倒下来了,那套小钟敲响了复活节的钟声,手风琴放声大叫,小号像是吹出了什么声音,总而言之,所有的东西都同时发出音响,像是一个正在排练的乐队,发出叫喊声、爆裂声、嘶鸣声、钟声、撞碎声、劈啪声、嘎嘎声、吱吱声、嗽嗽声,尖声在高处回荡,低音钻到了地板下面。我呢,就像一个三岁小孩应有的样子,在炮弹击中的时刻紧靠窗户,待在儿童室里安全的地方。这时,铁皮,那面铁皮鼓,落在了我的跟前。它只是迸掉了几块漆,连一个窟窿也没有。奥斯卡的新鼓啊!

    当我把目光从出其不意直接滚到我脚边来的新鼓上抬起来时,我立即感到必须去帮扬-布朗斯基一下。看房人沉重的躯体压在他的身上,他怎么也推不开。我起先以为扬也被击中了,因为他的呜咽声非常自然。末了,当我们把同样很自然地呻吟着的科比埃拉滚到一边去后,我才明白扬身上的伤是微不足道的。仅仅是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右颊和一只手的手背。我匆匆作了一番比较,断定我假想的父亲的血与看房人的血相比,要鲜红得多。看房人裤子上大腿那一段已经染上了暗红的血浆。

    是谁把扬那件雅致的灰上装撕碎并弄成七歪八扭的,我就搞不清楚了。究竟是科比埃拉呢,还是炮弹呢?反正肩头撕破了,衬料露了出来,扣子掉了,针脚裂开,口袋也翻出来了。我请求大家原谅可怜的扬-布朗斯基。他在我的帮助下把科比埃拉拖出儿童室之前,先忙着拣经过这场暴风雨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东西。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梳子,他的情妇们的照片——其中有我可怜的妈妈的一张半身照——以及还没有打开过的钱包。他一个人在那里拣撒了满屋子的施卡特牌,这对于他来说不仅吃力,而且不无危险,因为掩护用的沙袋有一部分已经被轰掉了。他要找齐那三十二张牌。可是,第三十二张他却没有找到,便显出不幸的样子。奥斯卡在两座乱糟糟的玩偶小屋之间找到后,递给了他,他微笑了,虽然这是一张黑桃七。

    我们把科比埃拉拖出儿童室,终于到了过道上时,这位看房人才有气无力说了几句扬-布朗斯基能听懂的话:“一样也没缺吗?”这个残废人操心地问道。扬把手伸进他的裤子里,在这老人的两腿之间满满地捏了一把,随后向科比埃拉点了点头。

    我们大家都很幸运:科比埃拉保住了他的骄傲,扬-布朗斯基重新找到了三十二张牌,包括黑桃七,奥斯卡得到了一面新的铁皮鼓。他每走一步,鼓便撞一下他的膝盖。扬和一个扬喊作维克托的人,搀扶失血而虚弱的看房人下到二层楼,进了信件存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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