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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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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一天我把你带进深山,”我对她说“我才对你放心!在山里,没有中尉来同我争了。”

    “啊!你吃醋了,”她回答说“你活该。你怎么这样愚蠢,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爱你?我可从来没有向你要过钱呀。”

    听她这样说话,我真想掐死她。

    长话短说,先生,嘉尔曼给了我一套便服,我穿上溜出了塞维利亚城,没有被人认出来。我带着帕斯蒂亚的一封信到热雷斯找一个卖茴香酒的人,走私贩子经常在他店里聚会。有人把我介绍给这些人,为首的绰号叫“赌棍”他接受我入了伙。我们动身到高辛1去,在那里我又见到了嘉尔曼,是她约我去会面的。每次远征,她就为我们的人充当间谍,她干得比谁都漂亮。她从直布罗陀回来,已经同一个船老大商定,装运一批英国货,我们务必到海岸交接。我们到埃斯特波那附近去等他们,然后,我们把一部分货藏进山里;其余的运回龙达2。嘉尔曼已经先期到达那里。又是她指定我们进城的时间。第一回出动马到成功,接连几次也都一帆风顺。我更喜欢走私生活,比当兵有意思多了;我常送礼物给嘉尔曼。我有了钱,又有一个情妇。我没有什么可悔恨的,波希米亚人说得好:“寻欢作乐时,疥疮也不痒。”我们到处受到欢迎;弟兄们对我很好,甚至敬重我几分。理由嘛,是因为我杀过一个人,他们当中,大都不曾干过这种勾当。在我的新生活里,更令我得意的是我经常能见到嘉尔曼。她从来没有对我如此多情;然而在弟兄们面前,她不承认是我的情妇;她甚至要我发誓赌咒,对他们只字不提关于她的事。在这个造物面前,我可谓逆来顺受,无论她怎么任性,我都百依百顺。而且,我的头脑也太简单了,当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规规矩矩,表现出正经女人的克制时,我竟然相信她真的把旧习气改掉了。

    1高辛,西班牙马拉加省的城市。

    2龙达,西班牙马拉加省的城市。

    我们这帮人,一般八至十人,只有在关键时刻才碰头,平时我们三三两两分散在城乡各地。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掩护职业:这是补锅匠,那是马贩子;我呢,是个针线商。但是,我很少在大地方抛头露面,只因我在塞维利亚那桩臭案中出了名。一天,其实是夜里,我们约好在维热尔1城下见面。赌棍和我比别人先到。只见他喜意洋洋。

    “我们就要添一个新伙伴,”他说“嘉尔曼又露了一手绝招。最近帮助她的罗姆逃出塔里法监狱2。”

    1维热尔,安达卢西亚一个近海城市。

    2塔里法,直布罗陀海岸城市,其城堡曾是囚禁苦役犯的监狱。

    我的伙伴几乎都说波希米亚语,我也有点入门,罗姆一词令我不寒而栗。

    “怎么!她的丈夫!她的丈夫!难道她结过婚了?”我问当家的。

    “对,”他回答“嫁给了独眼龙加西亚,波希米亚人,同她一样机灵。可怜的小伙子被判了苦役。嘉尔曼哄骗狱医极尽甜言蜜语,终于取得罗姆的自由。啊!这姑娘千金难买呀。她花了两年时间千方百计帮他越狱。但毫无效果。直到后来,有人发现军医换人了。看样子,她很快找到了勾引新军医的办法。”

    您可想而知,我听了这消息作何感想。不久我就看到独眼龙加西亚。他是波希米亚养出来的最下作的怪物,皮黑,心更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我平生从未见识过。嘉尔曼同他一起来,当着我的面叫他罗姆,加西亚转过头去的时候,看看她对我挤眉弄眼做鬼脸什么的样子。我气坏了,整个晚上没有同她说话。第二天早上,我们打好包,上了路,突然发现有十几个骑兵跟踪。那些自充好汉的安达卢西亚人,平时开口闭口杀人不眨眼,顿时吓得哭丧着脸。于是纷纷逃命,作鸟兽散。只有赌棍,加西亚,嘉尔曼,以及一个来自埃西哈来名叫雷蒙达多的翩翩少年没有惊惶失措。其余的丢下骡马,直往山沟里冲,以免被骑兵追上。我们无法保全牲口,赶紧卸下最贵重的货物,肩扛背驮,爬陡坡,过危岩,落荒而逃。我们把货往前一扔,然后跟着货物蹲着往下滑溜。这个时候,我们遭到敌人伏击;我第一次听到子弹在耳边呼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为了一个女人,视死如归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都脱险了,只有可怜的雷蒙达多腰部中了一枪。我连忙扔下包袱,设法把他抱起来。

    “大傻瓜!”加西亚对我大喊大叫“要一具烂尸干什么?结果了他,别丢下棉布。”

    “甩掉他,甩掉他,”嘉尔曼嚷道。

    我累的要死,不得不把他放在岩石下稍歇片刻。加西亚走上前来,朝他头上开了一枪。“现在,看谁有本事能认出他来。”

    说着,十几发子弹把他的脸打得稀烂。

    先生,这就是我过的美好生活。晚上,我们来到一片丛林里,疲惫不堪,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丢了骡马,落得个空空如也。恶魔加西亚干什么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点上一堆火,与赌棍一起借着火光打起牌来了。这时候,我呢,我躺倒在地上,看着满天星斗,想起雷蒙达多来,心想,我不如像他一样死了清静。嘉尔曼蹲在我身边,不时敲击着响板,低声吟唱。后来,她挪近身子,似乎要对我贴耳说悄悄话,冷不防亲了我两三口。

    “你是魔鬼,”我对她说。

    “没错,”她答道。

    休息几个小时后,她去了高辛。第二天早上,一个放羊娃给我们送来面包。我们在那里呆了一整天,夜里摸近高辛。我们等待嘉尔曼的消息。杳无音讯。天亮时,有一个人赶着两匹骡子,带来一个衣着体面的女人,打着阳伞,还有一个小女孩,似乎是太太的女仆。加西亚对我们说:

    “圣尼古拉1给我们送来两匹骡子和两个女人;我宁可要四匹骡子;也罢,这事我包了!”

    1圣尼古拉,波希米亚人把他奉为盗贼老祖。

    他拿了短统枪,隐蔽在杂树丛中,朝小路走下去。赌棍和我,我们跟在他后面,距离很近。当我们接近目标,便一起跳将出来,喝令骡夫站住。那妇人看见我们,非但没有惊恐万状,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尽管我们这身打扮够使人胆战心惊的。

    “你们这群大笨蛋,竟把老娘当太太看待了!”

    原来是嘉尔曼,她化装得无懈可击,如果她说另外一种语言,我恐怕就认不出她来了。她跳下骡子,低声和赌棍以及加西亚嘀咕了一阵,然后对我说:

    “金丝雀,我们后会有期,当然在你被吊死之前。我要到直布罗陀去做埃及那笔生意。你们不久就会听到我的消息。”

    她给我们指点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暂避几天的藏身之地。这个姑娘是我们这支队伍的大福星。我们不久就收到她寄来的钱,还有一个比钱更有价值的情报:某日,有两个英国豪绅,从直布罗陀出发经过某路到格林纳达。明人不必细说,听不懂活该倒霉。他们称得上腰缠万贯。加西亚主张宰了他们,赌棍和我反对。结果我们只拿了他们的钱和表,还有一些衬衫,我们正求之不得。

    先生,一个人变坏往往是想不到的。一个俊俏姑娘迷住您的心窍,您为她去打斗,祸从天降,不得不逃进山里,还来不及思考,就从一个走私贩沦为土匪了。抢劫了两个豪绅之后,我们断定直布罗陀附近非久留之地,于是我们深入龙达山区活动。您曾对我谈起何塞-玛丽亚;对了,我就是在那儿认识他的。他出门总带着他的情妇。她是一个俊俏姑娘,贤惠,朴实,举止文雅,从来不说下流话,而且忠心耿耿!相反,他却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到处沾花惹草,却对她百般虐待,有时还故意吃醋。有一回,他给了她一刀子。可好!她反而更加爱他。女人生来就是这样,安达卢西亚女人更是如此。这个女人对她胳膊上留下的伤疤还得意洋洋,不时当着稀世奇葩向人显露。而且,何塞-玛丽亚在买卖场上最不够哥们义气有一回我们搞了一次行动,他安排得天衣无缝,好处他一个人独吞,倒霉和麻烦的事却留给我们擦屁股。不过,我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们再没有听到嘉尔曼的消息。

    赌棍说:“我们得去一个人到直布罗陀打听她的消息;她该筹划好什么买卖了吧。我倒是很想去,可是我在直布罗陀太出名了。”

    独眼龙说:“我也是,人家认得我,我跟大螯虾1开尽玩笑;而且我只有一只眼睛,很难化装。”

    1西班牙人管英国兵叫大螯虾,因为其军装红如熟虾――原注。

    “这么说非我走一趟不可了?”轮到我说话了,一想到能与嘉尔曼重逢心里就高兴;“你们说吧,该怎么办?”

    他们说:“乘船去也好,绕道圣罗克去也好,你自己看着办,但到了直布罗陀,在码头上先打听一下,一个叫胖娃娃的卖巧克力的女商贩住在哪里;你找到了她,就可以从她口里知道那里发生的情况。”

    我们商定,我们三人都去高辛,进山后,我把两个伙伴留下,我打扮成一个水果小商贩,直奔直布罗陀。在龙达,一个我们的人给我办好护照;在高辛,有人送我一头驴,我装上橘子和西瓜,便上了路。到了直布罗陀,我发现大家都熟悉胖娃娃,但有说她死了,也有说她进了监狱,依我看,她的失踪正是我们与嘉尔曼失去联系的原因所在。我把驴子拴到一个牲口棚子里,带上橘子满城跑,好像真的卖水果,其实是想看看能不能见到几个熟面孔。那里是世界各国三教九流会聚之地,简直是一座巴比伦塔1,只要在街上走上十步,就可以听到十种不同的语言。我看到许多埃及人,但我可不敢相信他们;我试探他们,他们也试探我。我们都是一丘之貉,心照不宣而已;重要的是要知道我们是否同帮同派。白跑了两天,既没有打听到胖娃娃的下落,也没有发现嘉尔曼的蛛丝马迹,于是我只好买点东西,准备打道回巢,正当夕阳西下,我在街上溜步时,突然听见一个女人从窗口探头叫我:

    “卖橘子的!”

    1巴比伦塔,典出圣经。巴比伦居民想造通天塔,上帝大怒,为惩罚他们,使造塔的人各说一种语言,彼此无法交流信息,造塔工程只好半途而废。

    我抬头一看,在一个阳台上,嘉尔曼双肘依栏,同一个红装军官在一起,军官佩戴金肩章,头发卷曲,一副豪绅派头。她也衣装华丽,名贵披肩,黄金梳子,浑身绸缎;好戏不改本!她性格丝毫未变,笑得好开心。英国人说着蹩脚的西班牙语叫我上去,说夫人想买橘子;嘉尔曼也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上来,不要大惊小怪。”

    在她看来,的确没有什么值得我大惊小怪的。我终于又找到了她,但我不知道是更高兴还是更伤心。门口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英国仆人,扑了头粉,他把我引进一间富丽堂皇的沙龙。

    嘉尔曼当即用巴斯克语告诉我:“你不懂一句西班牙语,你不认识我。”

    然后,她转身对英国人说:“我说对了吧,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是巴斯克人;你听说话多古怪。他样子多笨,是不是?简直像食品库房里一只受惊的猫。”

    “可你呢,”我用家乡话对她说“你像一个不要脸的淫妇,我真想当着你的情郎面,在你的脸上划几刀。”

    “我的情郎!瞧,就你独具慧眼?哦,你妒嫉这个白痴啦?你比灯街良宵前还要傻。你这笨蛋,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正在做埃及的买卖,而且做得红红火火吗?这幢房子是我的,大螯虾的金币就要归我所有;我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带到一个永远出不来的地方去。”

    “可我,”我对她说“假如你还这样做埃及生意,我自有办法叫你下不为例。”

    “啊!唷唷!你是我的罗姆,敢对我发号施令?独眼龙觉得好,与你何干?唯有你可以称得上我的情郎,难道你还不满足?”

    “他说什么?”英国人问。

    “他说他渴了,想喝一口,”嘉尔曼回答。说着,倒在沙发上,为自己的翻译杰作放声大笑起来。

    先生,当这个姑娘笑的时候,就没有办法同她讲理。大家跟着她笑。这高个子英国人也笑了,傻呵呵的,叫人给我端来饮料。

    我正喝着,嘉尔曼对我说:“你看他手上那戒指;如果你要,我把它送给你。”

    我回答说:“我可以送一个指头,也要把你的大富翁抓进山里去,每个人手里拿一根马基拉。”

    英国人听到马基拉,连忙问:“马基拉,这是什么意思?”“马基拉嘛,”嘉尔曼说,老是笑“这是一种橘子。管橘子叫马基拉,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说,他想请你吃马基拉。”

    “是吗?”英国人说。“太好了!明天再送一点马基拉来。”

    我们正在说话,仆人进来请吃晚饭。于是英国人起身,给了我一块钱,伸胳膊让嘉尔曼搀着,好像他自己不会走路似的。

    嘉尔曼老是笑,对我说:“小子,我不能请你吃饭;但明天,你一听到阅兵的鼓点,你就带着橘子来这儿。你就可以找到一间卧室,摆设比灯街强多了,到那时,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原来的小嘉尔曼。然后再谈埃及的生意。”

    我无言以对,下到街上,英国人还在喊:“明天带马基拉来!”只听见嘉尔曼又哈哈大笑。

    我出了门,不知如何是好。我一夜睡不着觉,清早还生这淫妇的气,下决心不告而别,离开直布罗陀;可是,第一阵鼓声一响,我的勇气也离我而去:我背起橘篓子,直奔嘉尔曼那里。她的百叶窗半开着,我看见她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在热切等候我的到来。粉头男仆马上出来引路;嘉尔曼把他打发走了,只剩下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了,她立刻张开鳄鱼大嘴哈哈大笑起来,扑上来搂着我的脖子。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漂亮。她打扮得像一个圣母,香气袭人家具上尽是绫罗绸缎,窗帘帷幔刺绣精美唉!看看我,还是土匪模样。

    “我的心肝!”嘉尔曼说“我真想把这里砸个稀巴烂,放火把房子烧了,逃到山里去。”

    接着就是温柔体贴!又是开怀大笑!她跳呀,撕衣服呀,猴子也没有她这样活蹦乱跳,顽皮做鬼脸,淘气耍活宝。闹过后,她又一本正经起来。

    “听着,”她说“事关埃及的买卖。我要他带我上龙达,那里有我一个修道姐妹(说到这里,又嘻嘻哈哈起来。)我们要经过一个地方,以后我会告诉你地点。你们扑到他身上,一抢而光!最好是宰了他;不过,”她又说,露出一种狞笑,不到时候她是轻易不这样笑的,而且谁见了都不愿陪她笑“你知道该怎么干吗?让独眼龙打头阵。你们稍往后一点。大螯虾胆子大,动作快,还有好手枪你明白吧?”她中断了说话,又是一声狰狞大笑,令人毛骨悚然。

    “不,”我对她说“我恨加西亚,但他是我的同伙。总有一天我会使你摆脱他,但我们得按照我老家的规矩算帐。我当埃及人纯属偶然,而且事出有因;我永远是纳瓦罗好汉,就像俗话说的那样。”

    她抢过话又说:“你是笨蛋,一个傻瓜,一个真正的外人。你就像矮子吐痰,以为吐得远就个子高。你不爱我,你走吧。”当她说:“你走吧,我无论如何走不开。”之后,我答应马上就动身,回到同伙身边,等待英国人;她那方面也答应装病,直到离开直布罗陀奔龙达。我在直布罗陀又待了两天。她胆大包天,竟敢化了装来小客店看我。我走了,但已打定了主意。我回到了约定地点,掌握了英国人和嘉尔曼预定路过的地点和时间。我找到了赌棍和加西亚,他们正等着我。我们在一个树林子里过夜,用松果烧了一堆火,火势很旺。我建议加西亚玩牌。他同意了。打第二盘时,我说他作弊,他却嘻嘻笑了起来。我把牌往他脸上摔去。他要取他的短统枪,我一脚把枪踩住,对他说:“有人讲,你会耍刀子,同马拉加的武林高手不相上下;要不要跟我比试比试?”赌棍想把我们拉开。我已经给了加西亚两三拳。他气得放开了胆量,拔出了刀子,我也拔出刀子。我们都叫赌棍给我们让开地方,好一决雌雄。他看没有办法阻拦,也只好闪开。加西亚已经猫着腰,准备扑向老鼠。他左手拿着帽子躲刀,右手则挥舞进刀。这是他们安达卢西亚的架势。我呢,我则拉开纳瓦罗的步法,正面与他对立,高举左臂,左腿向前,刀子贴近右腿。我觉得自己比巨人还高强。只见他箭一般向我冲来;我左脚一转,他扑了个空;可我却一刀刺进了他的喉咙,由于进刀太深,我的手竟然挨着他的下巴。我把刀子一绞,用力过猛,刀子断在里面。一了百了。鲜血喷涌而出,血流粗如胳膊,竟然把刀尖给冲了出来。他扑倒在地,像一根僵直的木头。

    “你干什么?”赌棍对我说。

    “听着,”我对他说:“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我爱嘉尔曼,我要独占。再说,加西亚是个混蛋,我忘不了他对雷蒙达多下的毒手。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但我们都是好汉。你说吧,愿意不愿意同我结为生死之交?”

    赌棍向我伸出了手。他已经是一个五十岁的人了。

    “男女私情见鬼去吧!”他嚷嚷道“如果你向他要嘉尔曼,你只要花一块钱,他就会把她卖给你。我们只有两个人了,明天我们怎么办?”

    “让我一个人去干吧,”我回答他说“现在,我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

    我们埋葬了加西亚,挪到二百步外宿营。第二天,英国人和嘉尔曼过来了,还有两个骡夫和一个仆人。

    我对赌棍说:“我对付英国人。你吓唬其他人,他们不带武器。”

    英国人很勇敢。要不是嘉尔曼推了他一胳膊,他就把我打死了。总之,那一天内,我重新夺回了嘉尔曼,而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她已经成了寡妇。

    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对我说:“你永远是一个大傻瓜!加西亚本该把你杀死。你采取纳瓦罗步法太笨了,多少比你高强的好手都被他送进了阴间。只是他劫数已到。你的也快了。”

    “还有你的,”我回答道“如果你不做我真正的罗密的话。”

    “好极了,”她说:“我不止一次在咖啡渣里看到,我们要同归于尽。罢了!在劫难逃!”

    于是,她敲起她的响板,当她心烦意乱之时,她总是用这种办法排遣苦闷的。

    人谈自己,忘乎所以。这些细枝末节大概使你厌烦了吧,不过我马上就讲完了。我们的生活维持了相当长时间。赌棍和我,我们又收罗了几个兄弟入伙,比第一批更加可靠;我们主要靠走私,也得承认,有时候我们也在要道上拦路打劫,但只是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干。再说,我们不伤旅客,只取钱财。几个月里,我对嘉尔曼很满意;她继续为我们的行动通风报信,出谋划策,起了很好的作用。她神出鬼没,有时在马拉加,有时在科尔多瓦,有时在格林纳达;但只要有我的一句话,她便不顾一切,来到一家荒村野店找我,甚至同我住帐篷露宿。只是有一次,在马拉加,她使我放心不下。我知道她看准了一个大富商,很想同他来个直布罗陀故伎重演。我不顾赌棍的一再苦劝,说走就走,大白天闯进马拉加。我找到嘉尔曼,立刻把她带回来。我们大吵一架。

    “你知道不知道?”她对我说“自从你成为我的正式罗姆以后,我不那么爱你了,不如你当我情人的时候。我不要被人纠缠,尤其不愿受人指使。我要的是自由,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你要当心,不要逼人太甚。如果你使我讨厌,我会找到另一条好汉来治你,就像你治独眼龙那样。”

    赌棍的劝解使我们言归于好;但我们说了一些话,彼此耿耿于怀,我们的感情今非昔比。过不久,我们灾难临头。军队对我们发动突然袭击。赌棍被打死,还有两个兄弟也当场毙命;另外两个被抓走。我呢,我受了重伤,当时如果没有我那匹好马,早落入大兵手中。我已经筋疲力尽,身上还有一颗子弹没有取出来,便到一个树林里躲避,身边只剩下一个兄弟陪伴。下马时,我昏迷过去。我以为我就要死在荆棘丛中,就像中弹的野兔一样。我的同伙把我背到一个我们熟悉的山洞里,然后他去找嘉尔曼。她正在格林纳达,闻讯马上就赶来了。半个月时间里,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她忙得不曾合眼;她对我的照料体贴周到,无微不至,没有任何女人能做到这样,即使是对最心爱的男人。我能站立起来了,她立即以最秘密的方式把我带到格林纳达。波希米亚女人到处找得到可靠的藏身之地,我在一栋房屋里住了六个星期,与通缉我的法官家只隔两道门。我好几次从百叶窗往外张望,看见法官在眼皮底下通过。我终于得到康复。躺在痛苦的病床上,我反复思考过,打算改变一下生活。我对嘉尔曼谈到要离开西班牙,要到新世界过堂堂正正的生活。她却讥笑我说:“我们生来不是种白菜的料。我们的命运,你我的命运,只能靠外族人过活。你看,我已经同直布罗陀的纳坦?本?约瑟夫谈妥了一桩生意。他有一批棉布只等你去过手。他知道你还活着。他就靠你了。如果你言而无信,我们在直布罗陀的联络人会怎么说?”

    我只好信马由缰,重新做起见不得人的买卖。

    我在格林纳达潜伏时,那里曾举行过几场斗牛,嘉尔曼去看热闹。回来时,她一再谈论一名身手非凡的斗牛士,叫卢卡斯。她竟然知道他的马叫什么名字,他身上的绣花上衣值多少钱。我当时没有在意。几天以后,留在我身边的伙计小胡安对我说,他看到嘉尔曼同卢卡斯一起在萨加旦店里。这下可把我弄急了。我问嘉尔曼是怎样认识斗牛士的,究竟为了什么。

    “这个小子,”她对我说“有一桩买卖可以打他的主意。哗哗作响的河流,不是有水,就是有石头。他在斗牛场上挣一千二百里尔银币。眼前两条路,只能走一条:要么抢了他的钱;要么拉他入伙,他可是个好骑手,又是条不怕死的好汉。我们的人一个一个死了,你需要补充人马。拉他跟你干吧。”

    “我既不要他钱,”我回答“也不要他人,而且不准你同他说话。”

    “你要当心,”她对我说“如果硬不让我干一件事,这事非马上办不可!”

    幸好,斗牛士去了马拉加,我呢,我正着手套购犹太人的棉布。这次行动忙得我不可开交,嘉尔曼一样不亦乐乎,我忘了卢卡斯;她可能也把他忘了,至少暂时是这样。正是在这前后,先生,我遇见了您,先在蒙蒂利亚附近,后来在科尔多瓦。我且不说我们最后见面的情况。您也许跟我一样知根知底。嘉尔曼偷了您的表;她还想要您的钱,尤其是您的这枚戒指,我看见您戴在手上的,她说,它是一枚魔环,她弄到手大有用场。我们为此大吵一架。她脸色煞白,气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我吓坏了。我请她宽恕,但她一整天与我赌气,连我动身去蒙蒂利亚,她也不想跟我吻别。我心里很难过,没想到,三天后,她竟然来找我,满面笑容,欢腾雀跃。一切烟消云散,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好像刚刚热恋两天的情人。

    分别的时候,她对我说:“科尔多瓦有一个盛会,我想去看看,如果发现哪些人口袋里带了钱,我会告诉你。”

    我让她走了。独自一人,便琢磨起盛会与嘉尔曼脾气转变的关系。

    “一定是她已经报复过了,”我自言自语“她才主动来找我。”

    可一个农民对我说,科尔多瓦有斗牛。这下,我妒火中烧,热血翻腾,简直像一个疯子,我马上就走,来到现场。有人给我指出谁是卢卡斯;在紧靠栏杆的座位上,我认出了嘉尔曼。我只要瞄她一眼,就心中有数了。卢卡斯,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第一头牛出场时,就大显殷勤。他从牛身上揭下绸带花结1,献给了嘉尔曼,嘉尔曼立刻佩戴头上。可是那头牛替我报了仇。卢卡斯被牛当胸一撞,人仰马翻,任牛践踏而过。我看看嘉尔曼,她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我又不能从我的座位上挤出来,不得不一直等到散场。于是我回到屋里,这您熟悉,我默默地在那里等到晚上,又等了大半夜。凌晨两点左右,嘉尔曼回来了,看见我有点吃惊。

    1即用绸带打成的花结,花结的颜色表明牛的来历。花结用钩子挂在牛身上,若能从活牛身上摘下花结献给一个女人,堪称风流绝顶。――原注。

    “跟我走,”我对她说。

    “好吧!”她说“走!”

    我去牵马,让她骑在我的身后,我们就这样溜达完后半夜,一句话也不说。天亮时分,我们来到一家孤零零的小客店,离一个小修道院不远。

    就在那里,我对嘉尔曼说:“听着,我既往不咎。我也不对你说三道四;但有一件事你得向我发誓:你跟我去美洲,并且你在那里安分守己。”

    “不,”她用赌气的口吻说“我不愿去美洲。我觉得在这里挺好。”

    “这是因为你在卢卡斯身边;不过,好好想一想,即使他得救了,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再说,我又何必怨恨他呢?把你的情人一个一个都杀了,我都心灰意懒了;该我杀你了。”

    她用凶野的目光死死盯住我看,对我说:

    “我总想你会杀了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前,我刚刚在家门口碰见一个教士。而昨天晚上,离开科尔多瓦时,难道你什么也没发现?一只野兔从你的马蹄间穿过马路。命中注定。”

    “小嘉尔曼,”我问她:“难道你不再爱我了吗?”

    她什么也不回答。她盘腿坐在一张席子上,用手在地上划来划去。

    “改变生活吧,嘉尔曼,”我苦苦哀求她说“到一个什么地方去生活吧,我们永远也不分离。你知道,离这儿不远,在一棵橡树底下,我们有一百二十盎司黄金埋在地下而且,在犹太人本?约瑟夫那里还有存款。”

    她微微一笑,对我说:

    “我在前,你在后。我早就料到事情会落到这般田地。”

    “想一想吧,”我又说;“我的耐心和勇气都已到了尽头;你拿主意吧,要不然我可要拿主意了。”

    我离开了她,到小修道院那边去溜溜。我看见那位隐修士正在祈祷。我一直等他祷告完毕;我本来也很想祈祷,但我不会。当他站起来时,我向他走去。

    “神父,”我对他说“请您为一个危在旦夕的人祈祷好吗?”

    “我为所有苦难者祈祷,”他说。

    “有一个灵魂也许就要回到造物主面前,请您为这个灵魂主持一台弥撒好吗?”

    “好的,”他回答,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因为我神色奇怪,他就想引导我说话。

    “我好像见过您,”他说。

    我把一块钱放在他的凳子上。

    “您什么时候做弥撒?”我问他。

    “过半小时吧。那边客店老板的儿子要来帮我上祭。告诉我吧,年轻人,您是不是良心上有什么不安?您愿意不愿意听听一个基督徒的忠告呢?”

    我感到忍不住要哭。我告诉他我会回来的,就赶紧溜走了。我跑到草地上躺下,直到听到钟声敲响。我走近小教堂,但我没有进去。弥撒结束后,我又回到小客店。我真希望嘉尔曼已经逃之夭夭;她完全可以骑我的马远走高飞但我又见到她。她不愿意让人说她怕我。当我不在的时候,她拆开裙袍的贴边,取出一根铅条。现在,她面对一张桌子,看着盛满水的钵子里铅的变化,是她把铅条熔化后倒进水钵里的。她聚精会神搞她的魔法,竟没有发觉我已经回来。一会儿,她取出一块铅,翻过来掉过去,愁容满面;一会儿,她又念念有词,吟唱她的一首魔经,请求玛丽亚?帕迪利亚显灵,这个神灵是唐佩德罗的情妇,传说她是波希米亚人的伟大女王。1

    1人们谴责玛丽亚?帕迪利亚用魔法使国王唐佩德罗神魂颠倒。民间传说她曾经送给波旁白王后一条金腰带,但着魔的国王眼里却是一条活蛇,致使国王对王后日益反感。――原注。

    “嘉尔曼,”我对她说“请跟我来好吗?”

    她站起来,丢掉水钵子,裹上头巾,准备动身。有人为我备马,她坐在我的身后,我们离开了客店。

    “这么说,我的嘉尔曼,”走了一程后,我对她说“你终于愿意跟我走了,是不是?”

    “我跟你去死,没错,但我不再跟你一起生活。”

    我们来到一个荒僻的峡谷里,我勒住马。

    “是这里吗?”她问,纵身跳到地上。她揭开头巾,扔到脚下,一手握拳插腰,一动不动,死死盯住我。

    “你想杀我,我早看出来了,”她说“这是命中注定,但你无法使我让步。”

    “我求求你,”我对她说“放明白些。听我说!过去的一切都算了。可是,你知道,是你把我毁掉的;我是为了你才沦为土匪和杀人犯的。嘉尔曼!我的嘉尔曼!让我来救你吧,让我把我和你一起救出来吧。”

    “何塞,”她回答道“你是强我所难。我不再爱你了;可你呢,你却还爱着我,正因为这样你要杀死我。我当然可以编造谎言哄骗你,但我不愿为此多费心机。我们之间一了百了。作为我的罗姆,你有权利杀掉你的罗密;但嘉尔曼永远是自由的,她生为加里人,死为加里鬼。”

    “难道你是爱着卢卡斯?”我问她。

    “是的,我爱过他,像爱你一样,一阵子,恐怕不如你。现在,我已一无所爱了。我恨我曾经爱过你。”

    我扑倒在她脚下,抓住她的双手,热泪纵横,把她的双手都浇湿了。我如数家珍,一幕幕地向她回忆了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为了使她高兴,我答应继续当土匪。一切,先生,一切;我把一切都献给她,只要她答应依然爱我。

    她却对我说:“依然爱你,办不到。同你一起生活,我不干。”

    我怒火中烧。我拔出了刀。我本想使她害怕而向我求饶;

    但这个女人简直是个魔鬼。

    “最后一次问你,”我吼了起来“愿意跟我吗?”

    “不!不!不!”她跺着脚说,并从手指上脱下我送她的那枚戒指,扔到荆棘丛里。

    我砍了她两刀。这刀是我从独眼龙身上摘下来的,我的那把已经折断了。她挨了第二刀后,一声不吭就倒下了。她瞪着大眼睛死死盯住我,至今犹在眼前;只见她的眼睛逐渐茫然,最后闭上了。我丧魂落魄,在尸体前呆坐了大半天。后来,我想起嘉尔曼多次对我说过,她喜欢葬身在树林子里。我用刀子挖了一个坑,把她安放进去。我找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找到她的戒指,放进坑里,靠近她的身边,插上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我错了1。后来,我骑上马,直奔科尔多瓦,遇见第一个警卫所便自首了。我说我杀了嘉尔曼;但我不愿意透露尸首在什么地方。那个隐修士是一个圣人。他果真为她祈祷过!他为她的灵魂做了一场弥撒可怜的孩子!这是加莱人的罪过,竟把她教养成这样。

    1波希米亚人不信天主教,安十字架显然强加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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