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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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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琳方琳!眼镜鬼从脚手架上爬下来叫道。

    方琳方琳!所有的人全这么呼唤她。

    方琳已死在我怀里了。方琳,我哭了,呜呜呜地哭了,痛苦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没有人不惊诧我会哭得这么投入,我当然不会解释原因,我边哭边一味地唤方琳的大名。眼镜鬼在我的带动下也哇地一声哭了。哭得很悲悲切切,还有三个男知青也哭得很真心,大多女知青都掉了泪,但显得比男知青理智些。冯焱焱没有哭,她被我失了常态的哭喊弄糊涂了。她觉得我很有点丢她的脸,若躺在我怀里的是她那还情有可原,不是她而我又这么不要命地哭。当然就显得有点过于没道理而令她心里不舒服什么的。

    下雨了咧,她尖声喊醒我们说,还不把她抱到屋里去?快点快点,何平。

    把她抬到食堂里去,落雨了。老满哥说。

    我把尸体抱了起来,用不着任何人帮忙,把尸体抱到上面那栋知青点的食堂里放下了,于是悲痛欲绝的哭声就跟着转移到了食堂里眼镜鬼的铺旁,哎哟咧呜呜呜呜。

    那天晚上十一点来钟,n局的一辆北京吉普车送来了方琳的父母。方琳的母亲一见女儿的尸体,大叫一声儿女呀,立即就撕心裂肺地哭着,那哭声直冲夜空,揪下了好几块黑云,于是又落雨了。方琳的父亲没有哭,也没看他掉泪,他坐在眼镜鬼的床上,一个劲地痛心疾首着,木了。当老满哥和我关心地劝他就在眼镜鬼的铺上睡一下时,他摇着头说,是我要方琳下到这里的,我不该要她到这里下乡,我不该要她到这里下乡。他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中,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是答非所问地咕着这句可怜巴巴的话。

    早晨,我终于坚持不下去了,睡了几个小时。上午十点钟的太阳里,北京吉普车又送来了严小平。汪宇(汪宇那几天在家招呼父亲动手术),h局办公室主任和那个专门负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干部。汪宇一见方琳的尸体,当然就呜呜地哭,伏在坚硬的尸体上,几个男女知青想把他拉开也拉不开。方琳方琳,琳琳琳琳琳琳,呜呜呜我的琳琳啊,呜呜呜呜琳琳琳琳我的琳琳呜呜呜呜我好爱你爱你爱你啊,呜呜呜呜呜琳琳琳琳。他就是这么哭的。

    严小平没有哭,而是蹲在井旁向老满哥询问每一个细节,唉声叹气地问,眼光时不时落在走过来走过去、心里乱了方寸的冯焱焱的身上。他妈妈的x,他谁也不放在眼里地骂道,一脸的怨气和悲愤。你看人有什么活场?随便一下就死了。这号鳖地方,怄胀!

    是没活常老满哥发自内心地附和说。

    集体自杀算了,日他娘的!严小平骂道。

    我虽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却没加入谈话。我昨天哭得太用劲了,喉咙哭嘶了,没有力气当然也不想讲话,思想在内疚的泥塘中艰难又艰难地跋涉着却挣脱不出来。我也没有再哭,而是心灰意冷地疲倦地坐着,看着守了一夜但仍精力充沛的几个知青走来走去。冯焱焱是唯一一名精力充沛的女将,也许她没有哭脸也就没有伤神。她昨夜和几个女知青陪了方琳的母亲一晚,那几个女知青和方琳的母亲这会儿全趴在铺上睡觉去了,冯焱焱仍红润着一张圆圆脸,很有劲地走来走去。你还去睡下罗,她走过来瞪着死狗子一样的我说,去睡罗?

    我摇摇头嘶哑着喉咙说,睡不着。

    那就去床上躺一下,她说,说不定就睡着了。

    去睡罗,她又说。

    不想睡,我说,王书记来了。

    大队王书记,文叔,治保委员和民兵连长几个人走来了,三个人都是文叔叫来的,叫来与方琳的父母和h局的两个干部一并商量丧事什么的。于是七八个人就一脸严肃地坐在樟树下商量,当然主要是听取方琳父亲的意见。方琳的父亲是吉林省吉林市人,是南下干部,曾经是四野战军的一名小排长。我过去在部队里当兵时,他回忆着说,表情是很沉痛的,倒下的战友都是就地安葬长沙又不是我的家乡,想把尸体运回老家也不可能,就埋在这里吧。

    这个意见好,我赞成。负责知青上山下乡的干部说,埋在这里还有知青陪伴,我赞成。

    站在一旁恭听他们谈话的一些知青当然就由衷地拥护,而且忘记了这是丧事地高兴起来。最好最好,方琳埋在知青点我好高兴的。一女知青高兴地说。

    方叔叔,您放心,我们保证天天给方琳扫墓。一男知青安慰方琳的父亲说。

    我们好喜欢方琳的,一知青说,指着我,你看何平昨天哭得那样子。好多知青都哭了。

    开完会,知青们就分头忙碌开了。个个忙得很认真很卖劲,连严小平也忙得骂痞话的力气都丧失殆尽了安葬完方琳,文叔准允全体知青睡一天觉,次日上午九点多钟了文叔才跑来喊出工,仍然是兵分两路,女知青抓紧摘茶,尽量把这几天丢掉的时间捡回来。男知青挑瓦上屋,不过挑瓦之前文叔让老满哥和汪宇抬了半箩筐鞭炮去放,房前室内地放,这一次没有一个知青张口反对了。方琳的死,文叔海叔都把死因归咎于就是上主梁时没放鞭炮的缘故。

    当然鞭炮就同时在几处地方炸得很响很响。

    我不想挑瓦上屋,挑了几担就更不想了。我对同样也挑瓦上屋的文叔说,文叔,我一走到方琳掉下去的地方就腿发软。

    文叔就歪着脑袋看着我,他见我鼻头上冒着虚汗,脸上又那么无精打采,他当然不希望我也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你胆子这么小?他说。

    不是小,主要是怕。我说。

    嗯,那你去摘茶叶。

    我于是就掷下箢箕扁担,拎着篓子去摘茶叶。四月的太阳当然是和煦迷人的,照得茶树一片绿光粼粼,空气中除了天天都有的泥土气外还包容着茶叶的馨香,很好闻。我的两只眼睛当然是在茶林丛中搜索冯焱焱那张红润润的圆圆脸,很快就被我搜索到了。这几天大家都认认真真地忙着完成方琳的丧事,根本就腾不出时间谈情说爱,这会儿我觉得自己有好多故事要对她讲。焱焱,我走近她时唤了她一声。

    冯焱焱装做没听见我叫她。

    冯焱焱,我走到她鼻子底下喊她道。

    她瞥了我一眼,却没说话。

    我昨天晚上好想你的。我说。

    想我干什么?她冷淡地说,继续摘她的茶。

    想亲你。

    我一开口就没有好话。你来摘茶做什么?她望着我,好多男子汉都在那里担瓦,你去挑瓦去,去罗。

    冯焱焱有点恨我,因为在一些知青眼里我对方琳的感情似乎过于深了,好象还超过了汪宇,当然就超过了所有的知青一大截。

    谁也不知道这种深度是内疚所致。几天来我一直想向冯焱焱解释,但又怕道明原委后在她脑海里形成一片永远也抹不掉的阴影,况且这解释起来还很困难并且不一定能解释清楚,于是就心意已决地坚持缄默到底。

    我们到那边去说话罗,这里人太多了。

    姐姐没有心情。她回绝我说。

    我自然不甘心,望了眼没人的那边,去罗。

    我说了本姐姐没有心情。

    晚上呢?晚上我们

    晚上本姐姐也没有心情。她打断我说。

    我的自尊心一下就把我抱到了天的那边,那就算了,我狠狠地盯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开了,眼前自然就起了一层阴郁的雾一星期后,大家都投入了春插的工作中。其时田里的泥巴和水还很冰脚,即便是阳光明媚的天气也亦如此。一天上午天上下起了太阳雨,几个人就纷纷弃下秧苗,跨上田埂,躲到几株枫树下观看又出太阳又落雨的情趣。大家就看见严小平提着一根抓青蛙的网子和一只肮脏的布袋,大大咧咧地无所畏惧地走来了。

    老严哎,汪宇大声说,你怎么跑到我们生产队来了?

    老子来捉青蛙。严小平说。

    严小平果然就一心一意地捉青蛙,田头田尾地捉着,旁若无人似的。没有人敢管他,自从他把大队王书记的弟弟的后脑壳劈开后,连文叔也随他去了。h局办公室主任和负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干部,在处理方琳的丧事的同时也附带处理好了严小平打人一事,严小平赔了二百元(那时候的钱真抵用),并在有大队干部参加的知青会上作了公开检讨,就这么回事。

    老严。中午在文叔家吃饭时,文叔歪着头问他,你捉一上午捉了几只青蛙?

    不多。严小平说,瞥了眼扔在门口的沾满泥巴的口袋,那口袋里一动一动的。十几只。

    晚上有我呷的呗?汪宇说。

    我也有呷呗?眼镜鬼说。

    都有呷。严小平说,望了眼在门外洗脸的冯焱焱。下午老子再捉十几只看看。

    老严,你这么浪荡下去怎么收场哦?文叔笑笑说,你真的就不想招工回城?

    想卵。严小平大声说,一脸的愤恨。过一天是一天,老子就是要做王书记眼中的一团毒气,让他看见我眼睛就发胀。搞得老子忘形了,老子就一把火烧了他的屋,老子人一个命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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