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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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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把他那音乐感觉很好的耳朵都震聋了。清闲了十年的汪宇,犹如一只小船搁在沙滩上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了整整十年,木已朽了,做不得用了。离开工会办公室时,汪宇毫不留恋,满以为车间里人多,更好玩,没想车间里样样事情都得到位而且要动手做,你不去,师傅们就吼你,而且不拿正眼瞧你。“汪宇你下车间不呷亏?工会轻松得多,叫么要求回工会!”一些工人怂恿他去吵“吵罗,宝哎。”

    汪宇当然就气壮山河地走进人事科去吵。人事科长已不是那位暗暗喜欢他的老姑娘了,而是一位大学毕业不到五年的年轻人,当然就很坦诚地告诉他人事科只是负责写调令,而裁减人员都是由众科室的头头们拟定的。于是汪宇一转身又冲进斜对门的工会办公室质问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挑明了告诉他,一些科室的干部抵他,说他不做一点事,天天下象棋。汪宇顿感凄凉,原来工会精简人员就是精简他汪宇。车间里的技术活汪宇沾不得边,他所干的事就是把这件东西搬到那里把那件东西搬到这里。为了同工人们打成一片,汪宇总是把口袋里的烟往外抛撒“呷烟呷烟。”他企图笼络身旁的工人。多几个贴心朋友。可是那些工人并不记得他递的烟,半年后,当改革层层改下来,车间摇身一变成了分厂,车间主任则成了分厂厂长时,汪宇却成了个可怜虫,他的漂亮脸蛋当然就不值钱了。工人搞定额承包,完成定额后创造的劳动价值可以分红,这就需要人人能做并且个个舍得做。于是他的命运就跟另外两个吊儿郎当的专门拿病假条来对付上班的青工一样,成了工人们自由优化组合后分厂里剩余的多余人。汪宇没想到他会是这种结果。在家里,他的脸惨淡得象一片远景,令冯焱焱烦躁。在厂里,他那张已变得不英俊的脸象一团乌云,也令冯焱焱一瞧见就烦躁。

    “分厂里不要你,你就要求回工会罗。”冯焱焱生气地望着他说“你本来就是工会的干部,怕什么怕?!”

    汪宇当然就有了勇气“我还是要回工会。”他对工会主席说“老子本来就是工会的干部。”他把冯焱焱的话一字不漏地掷到工会主席脸上“你怕老子好欺负呗?日他娘。”

    “你要回工会可以,”工会主席生硬地说“只要人事科同意我们就接受。”

    “是你把老子推出工会的!”汪宇吼道。

    “就算是的,”工会主席也火了“你又怎么样?”

    “你这老杂种!”汪宇尖声骂他“老子日你娘家二十代!”

    工会主席站起身:“走!到厂长那里说理去!”工会主席大吼一声“走,下得地,你还骂人!”他说着就要把汪宇往厂长室拖,抓着汪宇的胳膊。“走!下得地,这么凶哎!”

    “你莫拖啊!”汪宇吼道“你这老杂种!”

    工会主席扬手一耳光扇来,汪宇脸一偏,二话不说砰地一拳打在老工会主席的鼻子上,当然就把老工会主席的鼻子打歪了,就象严小平一砌刀把王哥的后脑壳劈开了一样,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八百元医院营养费;同时还背了个留厂察看二年的处分。

    其实汪宇这一拳说来说去是打在自己身上,他把自己的脸打得没有了,电机厂的干部把他视为了厂里的垃圾,又把他从分厂扫地出门赶到了厂生活服务公司。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不欢迎他的到来,说:“你不是当过三年知青的吗?那你就到绿化组上班。”

    于是汪宇干起了栽花植树的工作。厂领导一心要将工厂办成花园似的工厂,当然就经常有树苗花草从远道运来,于是大家就时常看见一拳竟把老工会主席的鼻梁打碎了的汪宇,在厂区或宿舍区挥舞锄头,就同他在知青林场的山坡上挖洞栽茶树一样,头戴一顶草帽。这让好强得要死的冯焱焱一望见他眼睛就不舒服。

    “你没有用呢,”冯焱焱一回到家里就为自己悲伤道“我怎么找了你这样的男子汉罗?”

    这个时候的汪宇已经心灰意冷了,甚至对冯焱焱也没有了情欲,晚上不是坐在麻将桌旁,就是八点钟还不到就困盹盹地去睡觉了,可以一个月又一个月地不碰冯焱焱那火热的身体,自然就不在乎冯焱焱的指责和焦虑。

    “你看你罗,一脸的晦气!”冯焱焱为他害羞说“你这个样子,我在厂里都觉得做人不起。”

    “你不随老子!”

    “中国人是龙的传人,龙的传人就应该敢闯敢干!”冯焱焱激励他说“你应该挺起胸膛朝前走,正视自己,何平大学毕业都在外面闯呢!”

    汪宇很正视自己道:“我胃疼。”

    “大家都胃疼呢,你怕就只你一个人胃疼!胃疼就可以什么都不追求了是呗?”冯焱焱愤恨说“我怎么找了你这样的男人罗,你莫在厂里干了,我不愿意看见你抡着锄头跟乡里人样地挖泥巴。你休病假都要得,情愿少拿点钱。”

    “那我休病假。”汪宇说。

    “但是我希望你出去做生意,我还可以找我哥哥借几千块钱给你去做生意。”冯焱焱瞪住他。

    “那我去做生意。”汪宇说。

    然而汪宇把这句话付诸到行动中去却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并且也不是什么主动去实现,而是厂里不景气,发不出工资,放了将近一半的人回家拿百分之六十的生活费——百多元,百多元在一九九一年又能抵什么用?只能买三条中档烟抽,他是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和他的两个朋友去做什么办公用品生意他做办公用品生意,可以搞几千块钱一月,那也就不错了。我看着冯焱焱说。清明节那天,在知青点,我问他你听他吹牛皮。冯焱焱一脸不屑的形容,四百块钱一个月,缴他自己都不够。

    冯焱焱的眼睛当然没有知青时候那么美丽动人了,那种青春的光泽早已不存在了。她的脸有点象内部开始腐烂了的红苹果的味道,虽然仍红红润润并且圆圆的,但似乎在圆圆的基础上长出了些让人惋惜的横肉。尽管她穿得很讲究(赭石色全羊毛三件套衫),发型也烫得有式样,但对于从前领略过她美丽的我来说,这一切就显得过于蹩脚而“惨不忍睹”了。过年的那几天,汪宇天天跑到了我的梦里,我支开话题说,他埋在哪里?我想去告个别,免得他又跑到我梦里找我说话。

    他还没埋。冯焱焱将两片冷漠的眼光投到我脸上。他的骨灰还存放在火葬常他要我把他的骨灰盒运到知青点去埋,那又怎么可能罗?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汪宇步入我梦乡的目的,我身上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有点惊恐什么的。冯焱焱说话的意思是如今知青林场已划分给了一些农民,那些农民想不会允许他这么干。

    你不晓得他好讨嫌咧。冯焱焱厌烦他说。我嫁给他不晓得好后悔!他死了还要为难我。

    我笑笑。不是为难你罗,莫这样说。

    我脑海里陡然就闪现了汪宇在知青点时爱唱的那首很触景生情的歌: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山下的谷子望呀望不到边每当收工回来,走上或走下那条弯弯的山路,汪宇总这么大声唱几句,声音极抒情动人地朝田野里扩散,接下来便是他调侃什么的说话声和笑声。汪宇似乎从没把这首歌唱完过,也许他是不愿唱完,或许又是他不记得歌词而唱不完,总之他没唱完整首歌过,然而,事隔这么多年了,他这几句歌声还时常回荡在我耳际,使我觉得亲切和美好。

    你从没去过知青点吧?我点上一支烟说。

    你要我有鬼的个时间去。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到清明节就去方琳坟前烧香吗?你还记得方琳摔死的那天我哭得那么厉害的样子不?

    记得。她盯着我。怎么呢?

    事隔这么多年了我才有勇气告诉你。我深深地盯着她。方琳挑最后一担瓦时我给她的箢箕一边多加了十块瓦她本来就病了,而且上午又被蛇吓得丢了魂,结果结果你就认为你对她的死应负责任?冯焱焱接过我的话笑笑说。难怪罗。当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哭,令我好恨你的。

    我直到今天还很内疚,真的呢。

    冯焱焱扫了我一眼。你当时要是告诉我,我心里还不会那样恨你。你不晓得我当时好恨你的,恨得你想哭。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居然有了一点美丽。我觉得这件事说出来后,我和她业已疏远的关系似乎一下就拉近了,近到彼此都有些兴奋了。是呗,是呗?我这么说着,很有点高兴。

    王经理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前,你们说得蛮投机的埃他笑笑。下班了罗。

    冯焱焱瞥了王经理一眼,我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她和这位高大的男人关系并非一般,因为这种眼神里包含着信赖和无羞无遮的内容,当然还有点亲切什么的。我们是知青呆,她笑笑。当然谈得投机罗。

    三个人走出办公室,钻到电梯里,下到一楼,我径直走到自己的小车面前,打开了车门。

    这是你的车?冯焱焱跟过来。

    嗯。

    那你混得好,冯焱焱在皇冠3。o面前显得不够志气。当然脸上就有点别的什么。这是你自己买的不?她突然又这么问了句。

    自己买的。

    那你有出息。

    中国人是龙的传人呆。我用她教导汪宇的话回答她说。

    她笑了,笑得眼睛都有点亮,一张圆脸就当然地短了很多。不错不错,人车不可貌相。她恭维我说,我是很惭愧。

    坐我的车不?我友好地看着她。我送你回家怎么样?

    冯焱焱就调过头去同王经理打招呼说。我坐他的车回去,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你。说完她勾下头钻进了我的小车,一屁股坐在宽敞柔软的沙发上,这种车一坐下来就好舒服的。她说。

    我笑笑,发动了汽车,徐徐驶出了停车坪。正是下班时间长沙街头车辆行人拥挤不堪,汽车当然缓缓地行驶着,跟一只大蜗牛爬一样。我望了眼前面拥挤的车辆,过两天我写封信给文叔。我睃一眼冯焱焱。请文叔找村里的石匠凿一块碑,省得从长沙搞块碑过去的麻烦事,你看要得不?

    可以。冯焱焱拖长声音说。我是一直没点空,又要上班又要搞饭给儿子吃,一个人!

    总要让汪宇的骨灰入土,过年的那几天汪宇跑到我梦里来几次,可能就是因为没有入土。我笑笑,又说。就定在清明节那天要呗?我来你家接你,反正我清明节横直要去。你应该去看一下,我们都走了,留下了方琳和老满哥两个真正在那里扎根农村一辈子我会去,其实我也想去看看。冯焱焱说。

    汽车终于就驶到了她住的那幢楼房前,冯焱焱当然就下了车,又当然友好地望着我,一张烂苹果似的脸于是就笑得甜味儿什么的,你到我屋里呷晚饭不?她说。现菜现饭。只要热。

    我摆摆手。下次吧。

    我看看她转过身走开,又瞧着她那徐娘半老的业已发横的身影朝眼前那栋楼房的一扇门洞迈去,蓦地想起十几年前我们知青的时候,她那好强的健康且姣好的面容,不觉深深地感到岁月是多么腐蚀人,于是心里就产生了那么一点实在不应该有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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