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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om26.骗术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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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好水川之战,我们在宋西事案里读到的战争场面简直像黑泽明的乱或是梅尔吉勃逊的英雄本色。大战揭序之前,烽烟四起,廷奏在京城和边关间快马来回。陕西经略安抚使韩琦主战,副安抚史范仲淹曰不可。两人有一番该出战或该缓征的精采辩论,但这不是此处重点。总之,宋皇帝决定一战“自畿甸近都,配市驴乘军需入关,道路壅塞,晓夜不绝”配备了现代化武装的宋骑兵调集数万(据说宋军研发一种由江南造纸司制造的“纸甲”比铁铠坚韧难用枪尖戳入。且在韩范新式军事训练整顿之下,弓箭手、骑兵枪手、铁鞭、铁简、棍、双剑、大斧、连枷俱经过现代军队之分工与阵式操练),与“种落散居,衣食自给,忽尔点集,并攻一路”所以实在弄不清楚确实数目的党项羌兵,为即将上演的沙漠旷野大战各自聚集。

    但是接下来的战争场景,就全被李元昊那狡猾男童般的魔术手法给催眠了。数万宋骑兵队的铠甲撞击配鞍声,或腰际扁壶里的酒水晃摇声,集合成一种巨大的、迷惑的嗡嗡响。西夏人全不见了。宋军部队指挥是战功彪炳的任福将军,他带着八千精兵,在好水川的谷地和砦寨间转悠,彷佛闯进了一座陌生神灵巨大风琴的音箱。演奏不知何时会开始,或者取消了,但空气中隐隐约约全是像人数远超过他们的埋伏者低抑的呼吸声。

    他们在好水川北一处叫张家堡的地方,好不容易遇上一小支鬼鬼祟祟的西夏部队,宋军们掩袭而上,像为了一吐这日夜颠倒如梦中倒着行走的恐慌与愤怒,把那数百西夏军全斩首了,夺下了大批马羊、橐驼和物资。

    这当然不是个好的预兆。任福的心里暗暗嘀咕着:小心哪,小心哪。但李元昊那引敌入梦境,在慢动作中杀戮猎物的神秘唐卡织毯已经展开。士兵们如醉如痴,心里悲凉空荡座下马蹄像踩着一种娘娘腔的繁琐舞步。

    摄影棚灯光大亮,对不起,是黎明时刻,原本鬼魅般缠着整个部队的迷雾散去。他们发现方圆数里,在一片叫人发毛的黄沙和点缀其中的灰绿荆棘丛之间,数以百万,非鬼非兽的党项羌人散布集结着。

    另一个版本是说,此刻宋军前哨发现道路旁置放着一只巨大银漆泥箱,谨密封盖,里面似乎有生物的动跃声。士兵们惊疑不敢触碰,里面关着的是一群裸体的妖精女儿?会喷火的怪物?或是即将爆炸让人血肉迸飞的火药?

    任福走到那只木箱前,宝剑电光一闪,如此戏剧性如此好莱坞,劈开的木箱里数百只哨鸽如丧礼撒向天际的白色冥钱哗哗哗腾空而起。

    接下来的大屠杀在好莱坞电影里通常会出现几分钟的“音盲”──配乐、背景音、人马厮杀、金属穿透皮革没入人体的锐响,或从人体喉咙深处发出的哀嚎全部消失──像某种祭坛演剧在人类终于犯下最恐怖、最不被神原谅故而最绝望孤独之罪时,包括演员、观众、伴奏乐手、旁白者,全部会不自觉掉进一种肃穆的安静之中。西夏羌兵从四面八方扑向任福和他穿着雪白纸铠甲的宋骑兵。那个时代的感官经验或无法如discovery以一种奇怪距离的摄影角度,无比清晰凝视上百万只红火蚁淹覆爬过一群来不及逃走的水牛,离开后只剩一架架晶亮的白色骨骸;或是亚马逊河水面下,整群食人鱼在短短数秒内让失足跌入水中的斑马瞬间消失。西夏部队中有人竖着鲍老旗,左麾右麾,那整群饿极的猎食者便忽而掩袭左方忽而掩袭右方,像用斧头锯刀快意地凌迟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纸盔甲下的宋人,不论是挨聚的整体,或单独各自的身体,皆被肢解、切削、砍断连结系带,血肉剁开成烂泥。

    所有的军官在马背上被镖枪刺成怒张刺须的河豚。主帅任福,力战,身被十余创,挥四刃铁简,终于被一支长枪像钩鱼那样穿过左颊,戳破喉头而死。

    这便是宋夏战史经典的好水川之役。宋军被屠一万三千人,京师大震。

    另一场以李元昊诡秘微笑的特写脸部作为淡出画面背景的战争,是夏辽大战。152年冬十月,契丹主耶律真宗亲率十万铁骑出金肃城,兵分三路直捣西夏首府。

    辽枢密使将六万兵马与元昊战于贺兰山北,败之。元昊见契丹兵漫野如天上彤云覆盖而来,请和,退师十里,请收叛党以谢,且进方物。契丹主遣枢密副使拒绝,继续进军。

    李元昊,比堂子里的女人还善变,还识时务,还刁钻难缠,撒泼不成立刻媚态可掬,他换上辽国朝臣服,亲率党项三部以待罪。据说耶律真宗在野兽临时指挥部接见了他。贵族出身的辽皇帝看着西夏皇帝小丑般的服饰,三杯酒下肚,忍不住嘟嘟囔囔责备起这位背信忘义的对手兼妹婿。还赐了酒,婆婆妈妈地劝那整幅地图只有他与耶律真宗可称为枭雄的矮子好好重新作人。

    头脑未被庆功宴御赐马奶酒和西夏人进献的烤羊腿薰迷糊的枢密使萧惠,席间泼冷水向皇帝进言,二十万大军难得动员进击至此,宜加伐,不可许和。耶律真宗陷于贵族出身的公子哥话说满了即耻于收回的尴尬,犹豫难决已经赐酒给那元昊还抢白了他顿,难不成食言再袭杀了。

    元昊见势头不对,回营即退师三十里以后。如此像辽宋两支军队踩狐步跳探戈,一退一进。如此三退,将近百里。每退便要夏兵将草原烧夷成荒地。二十万大军契丹兵马这时也走进李元昊的魔幻梦境了。所有的马无草料可吃,契丹军人们在主子们开玩笑似的忽进忽退的梦游中,疲惫、狐疑,又开心。

    元昊迁延退师到国境深处,评估一下契丹大军应已马饥人疲,乃挥骑纵兵急攻辽营。辽另一场史载发生于李元昊建国初期的经典战役是和吐蕃王唃厮罗的河湟之战。

    图尼克说,我之所以在此插入描述这场与西夏、宋、辽乃至后来之金的典型大国和战、对峙、纵横、虚与蛇委、倾国动员相比,规模小上许多,对象国力亦远不及己的战争。主要是在这幅战争图卷轴中,李元昊和他的幽灵骑兵团,远征吐蕃猫牛城的路线,恰正与二百年后,西夏王国被蒙古铁骑歼灭,党项人遭屠杀灭种而有传说中最后一支西夏骑兵仓皇往南出走的路径神秘重叠;那也正是我祖父带着我父亲在1949年那次古怪、残酷,离开“中国”之境的步行路线。

    重要的是,这场战争,李元昊惨败。他确在这个战争故事里,秀出他让人痴迷梦幻,哭笑不得的魔法骗术,没想到这次的对手,是个比他还诈炮还下三滥的家伙。吐蕃人称“佛子”的唃厮罗,性格比元昊更阴郁,因疑忌而虐杀亲信比元昊还明快,对噶举派藏秘佛经里虚无神秘的宇宙时间观理解得比元昊透彻,且他和他的子民长期活在一个较李元昊的兴庆底海拔高上三、四千米,空气稀薄许多的天空之城。

    这场党项人与吐蕃人在这座高原上“镜中魔城”的围城之战,后来在吐蕃皇室壁画中呈现而出的惨烈、壮丽、恐怖场景,可能远超出如今日本大阪城中的“德川军团大阪丰臣秀赖壁画”数十倍。图中围城的,攀上墙垣的,眼睛中箭而掩面痛苦状,或城下方对墙垛上发射燃火之箭的,已攀过墙垛和吐蕃士兵拿马刀与藏刀互砍的西夏人,不知是吐蕃画师之污秽敌方心态,或确实因高原反应而使这些可怜的沙漠羌兵,在极高明的藏彩颜料的填涂下,脸部全呈酱紫色,且形状已变貌成半狮子半犁牛的动物邪灵。那像一场地狱之战,天昏地暗,鬼哭神号,烈焰焚烧,神鬼战士和未进化成人类的动物神各以千手举眼花撩乱之法器互扔向对方之战,或如分据画面右上侧与左下侧的“佛子”唃厮罗的头顶光圈之佛陀造型与獠牙犄角怒目圆瞪的“阿修罗”元昊的战争。

    图尼克说,宋史上关于那场战役着墨甚少,且因结局是元昊以他一贯施加于敌人的恶戏模式输了,形式上多少带有一种兴灾乐祸的成分。事实上,这场围城之战,初始是以元昊的西夏羌兵们,头戴金镂起云盔,银帖金镂盔、皮革黑漆盔,灰色的眼球露出犬只成群包围住猎物时的冷静与耐性。根据出土史料,西夏军以骑兵旷野运动战为强项,突袭、突袭、铁鹞子,且有一种安装在骆驼背上的“旋风炮”轰击平原上的人马。但他们似乎并不擅长攻城。据说他们亦发展出一种,名为“对垒”一次可运载数百人登上敌方城墙之机械,可以想像绝不可能用在对猫牛城这样需长途跋涉之远征中。

    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在他的男童式恶戏中感到莫名的焦虑与困惑。围城的他的士兵们因相信他而无比安静。空中那饰了华丽装饰,装了狼头柱顶的西夏军旗迎风猎猎。他们配着一种柳弓皮弦的穿甲箭,另有连发弩机,有火矢。攻城的时候(如今只剩用登云梯了),他们可以用硫磺火烧城墙,待土方烧裂崩出大洞,他们便可蜂拥而进。当然他亦可以看见他们的猫头鹰展翅头盔被吐蕃人的天王锤砸扁脑浆迸流,倒栽而下时,缀有流苏和金属叶片的护裙像发着银光的蒲公英籽那样打开,或吐蕃僧兵们把从波斯人那里学来的“地狱之火”秘方──一种混杂了沥青、硫磺、酥油渣、松木屑,和一种磷矿的高燃点烧夷弹──往攀墙的他们身上丢去,他们会在那炽亮带着爆炸声响的烈焰中,像魔术那样缩小成乌鸦或某种发出尖叫的黑色胶状物。

    “妖术啊!妖术啊!”他们的士兵们用一种梦呓的声音哭喊。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发现战争并未在他的梦中却在另一人的梦中进行。一种烦躁的等待情绪在西夏兵中扩散着“元昊的魔术该要出现了吧?”是的,之前他已用伪诈约和,骗了唃厮罗开城门,而连攻下青唐、宗哥、带星岭诸城。他想起那句古谚:“暗夜火镰只打一次。”翻译作白话就是火柴盒里只剩一根火柴,所以必须用在最重要时刻。

    他已经用了。那是在渡湟河围城之初,西夏骑兵不善水性,李元昊派人先渡河,于浅处插上小旗,再让大军看着旗帜渡河。

    战史没有记录这场围城之战是如何进行,只短短几句:“唃厮罗潜使人(将旗)移植深处。及大战,元昊溃归,士卒视帜而渡,溺死者十八九,虏获甚众。”鬼脸对鬼脸,恶童对恶童。像孙悟空与二郎神的变身斗法,既调戏又残虐。这三场大战,似乎关键处全在李元昊那充满创意与灵感的某个小动物:被目瞪口呆的敌方掀盖振翅飞天的鸽子;百万部队像跳探戈一样你退我进;或是一脸诈笑在河里预插旗子让大军渡河,而结果是好水川那布满旷野被风沙乾燥化的上万具宋军骷髅;或是猫牛城渡滩湟河面上漂浮着数万具甲胄仍在,但脸部朝下发白肿胀的西夏人屍体。

    诈术。以虚为实,弄假成真。

    图尼克说:李元昊的叙事黑洞即在此。从他启动了那几场原该是人类战争,却成为他梦境中所有战士皆在没有影子没有疼痛的魔术中死去之后,西夏终将成为一种在它自己的字典被归类与流沙,谎言、谜、午睡之梦同性质的事物。

    它成了它本来所是的相反。

    在那样的夜里,图尼克总在高烧中陷入那些不属于他的梦境彷佛有神秘的意志用油磊枪嘴把那些黑乎乎黏答答的梦境注入他的灵魂里。在梦中,总是一大群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骑着马匹橐驼,在炙热沙漠中神出鬼没。他们作着鬼脸,嘻嘻哈哈,和另一群穿着宋人士兵愁苦躲在城寨中的小人儿追逐骑射。他们烧村毁寨,把抓来的俘虏砍掉鼻子驱赶回边界的那一边。有时他们像小学生运动会那样分工合作在罕见人迹的沙丘间建筑佛塔。有时他们身裹银甲头戴盔帽,在注矢如雨下的城墙边攀爬云梯,偶尔脸部被流矢穿个窟窿仰跌摔下。有时他们的王(长得也和图尼克一样)死了,他们会无比哀戚穿素衣白缟,向边界这一边的宋兵小人儿递哀表。但第二天也喧闹恶戏地骑马控弦来攻打。偶尔他们之中有一小撮人会背叛这个群体,越过边境向宋兵小人儿投降,但躲在城寨上的宋兵首领害怕那是伪诈奇袭,便不肯开城门。于是这一小撮背叛者会活生生在城墙下被追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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