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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阿姨讲述舞女桑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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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休息,谁也不会在意你怀孕了几个月,然后你会抱着一个几个月的婴儿神秘地回到家。我当即就拒绝了这个计划。但芦苇的到来还是使我在朋友们面前陷入尴尬的境地。不久前有两位一年多不见了的画友来访,忽然见到了童车上的芦苇,都狐疑地问我:“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自然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笑着点头,在他们惊奇的目光下和芦苇咿咿哇哇地对话,俨然是母子情长。于伟在公司,也不说抱养了一个孩子,只是称他有了一个儿子了。他们公司的所有朋友都认为白絮飞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人,那么他们突然有了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奇怪呢?也许大家在背后有种种猜测,但当面都现出糊涂的样子。而我和于伟也正需要这种糊涂。这种糊涂是透过窗纸的温柔的光明,它给我制造了一种梦幻的感觉,而谁一旦捅破这层窗纸,泄漏进来的耀眼的光明也许会刺痛我的心。我没有想到是自己捅破了这层窗纸,这层纸是如此脆弱。

    夜深了。偶尔还可以看见窗户上有微妙的光束一明一灭,那是街上仍有车辆在行驶。我觉得彻骨地寒冷,我的眼前开始闪现出桑桑的形象。当林阿姨在那个冬日的午后泪流满面地讲述桑桑的故事时,我的心一阵阵地抽紧。桑桑因为怀疑自己的出生而一步步走向极端,如果芦苇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会怎样呢?他会离我们而去吗?他会自暴自弃吗?

    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是林阿姨。她放慢脚步走到我身边,然后坐在我对面的矮凳上。黑暗中她那衰老的形象看上去是如此打动人心。

    “芦苇睡了。”林阿姨嗓音沙哑地说“睡觉时鼻子还一抽一抽的,他是受了大委屈了。”

    林阿姨也在责备我。

    “也许那天我不该给你讲桑桑的故事。”林阿姨缓缓地说“如果我知道芦苇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我绝对不会讲桑桑的故事,也许无意中伤害了你。”

    我没有答话,我想听听她还会说些什么。

    “桑桑这种人在生活中是个例外,很难见到她这一种女孩子。我常常宿命地想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的天性。她即使受到良好的教育也不会循规蹈矩地过正常人的日子。有人天生就喜欢堕落和吸毒,很难说是生活所迫或者是受到诱惑,有人就愿意这样做,谁也抵挡不住。”林阿姨停顿了一刻,用舒缓的口气说“我最近老是这样想,桑桑其实从骨子里认为我们是她的生身父母,只不过因为她的行为方式与我们格格不入,她想从根本上摆脱我们,所以她便设想我们不是她的生身父母,为她的叛逆找到一种借口。”

    “你是说她是故意给自己设计陷阱了?”我说。

    “开始会是这样的。可是到了后来,她会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怀疑本身可能就是一个事实,于是她相信了这个莫须有的事实。”

    “可你说过,她小时候特别受到娇纵,没有人会件送她的意愿。如果不让她自幼就那么随心所欲,也许她长大后会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

    “可芦苇不一样。”林阿姨说“他还不到一周岁。”

    “可他却知道拒绝他本能该接受的东西。他那时是多么饿呀,他想吃奶,可是奶送来得稍稍迟了,他就会动手打翻奶瓶,这无论如何不是好兆头。”我忧心忡忡地说。

    林阿姨一时语塞了,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脸的轮廓,但是从她的不均匀的呼吸声中我能感觉出她的激动。

    “你不用担心——”林阿姨说“我不会把芦苇的事情说出去。他其实已经是你们的孩子了,你不要往别处想。”林阿姨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于伟对你太好了,我还没有见过这么体贴妻子的丈夫,他要是话说重了。你别计较了,何况他也认错了。”

    我没有回答她什么,林阿姨起身离开了。我陷在黑暗中觉得头昏脑涨。我打芦苇这还是第一次,我打他时是那么心安理得,其实我已经把他看成自己的孩子了。我下手是否重了一些?他明天是否会拒绝我抱他?

    天还没亮我就悄悄离开家。冬天太阳出来得很晚,街面上的路灯惨淡地亮着。很少有行人,车辆也稀稀落落,我朝长途汽车站走去。我很想一个人去鱼塔镇苍茫的原野上走上一刻,也许那上面奔跑的羊群会给我信心和温暖。

    只有去楚天坝的长途汽车才路过鱼塔镇,而那班汽车要八点以后才能发车。我瑟瑟发抖地钻进汽车站旁一家私人餐馆。里面光线黯淡,桌和椅都不干净,几个早起的民工正在喝热气腾腾的豆腐脑。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婆娘,因为起了大早,她面色疲惫,呵欠连天。她见了我并没有现出很热情的样子,仿佛她的生意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坐下来,问她有没有豆浆和油条,她肿着眼泡无精打采地回答说:“没有。”

    “那有米粥和酥饼呢?”我说“鸡蛋羹也可以。”

    “没——有——”她拉长了声调说。

    “那有什么?”我接着问下去。

    她懒得再和我说话,而是抬起浑圆的胳膊指了一下那几个吃饭的民工,意思是说他们吃的就是餐馆有的。

    豆腐脑、馒头、花生米和威菜挺经典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恶作剧般地大声吆喝:“来碗豆腐脑!”

    老板娘被吓得激灵一下,起身为我去端豆腐脑,待她转身的时候我又大喊一声:“外加一个白面馒头!”

    几个民工发出窃窃的笑声。

    老板娘端来了豆腐脑和白面馒头,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然后她歪着身子挑衅地看着我。

    “再给我来碟花生米和咸菜!”我仍然大声说。

    “我耳朵不聋。”她摇摆着身子说“你一大早晨跟我喊什么呀?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大家客气一些不好吗?”

    我装做浑然不觉地继续大声说:“我说话真有那么大的声音吗了!不会吧?!我怎么没觉得?!你们说我刚才的说话声吓着你们了吗?!”我转向那几个民工,他们笑得嘴中喷出白花花的豆腐脑。

    老板娘终于被我给气精神了,对待下面进来的客人就不那么蔫头蔫脑的了。我心下想:这才像个老板娘的样子。而我自己也因为大声说了一通话神清气爽,我吃光了豆腐脑和馒头。花生米卤得时间过久,味道和颜色都不好,使我联想到死人的脚指头,所以全部剩下了。

    吃过饭,天蒙蒙亮了。我走出餐馆,发现做小买卖的人已经出现在各个街角了。有人吆喝馅饼,也有人吆喝瓜果糖茶,还有人在卖热气腾腾的包子。我进售票处买了一张票,然后来到长途车前。司机正钻在车下用炭火烤车,跟车的女孩子因为穿着单薄而冻得哆哆嗦嗦的。我是第一个上车的人。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霜花,我用指甲轻轻刮着霜花,不觉刮透出一个婴儿的轮廓。晨曦就透过晶莹的划痕朝我涌来,那婴儿呈现出金黄色,毛茸茸的,分外可爱。立时我想起芦苇,眼睛便湿了。

    我到达鱼塔镇的时间是九点半左右。我是长途车上最早下来的乘客。汽车像甩一个弃儿似的将我丢在远离镇子的路口,就加大马力朝楚天坝去了。我像落了群的孤单的羊一样东张西望地朝鱼塔镇走去。天色寡白寡白的,太阳呈现着贫血的憔悴姿态,不远处的鱼塔镇在原野上像块补丁似的贴在那。我没有碰见任何行人和牲畜。当我走进镇子,也没有看见炊烟升起,只有老羊倌的家散发出烟火气息。那头牛仍然在厕所旁垂头站着,它的身上沾满霜雪。我一直朝那片静悄悄的原野走去,我太想在此时见到那个神秘的牧羊人了。

    冬日的天空因为与大地苍茫的色调相近而没有太大的反差,所以天与地之间分野不明,天也就显得低了许多,这使得原野相对获得了一种视野上的开阔。我一眼便望见了原野上那缕炫目的黑色,他被周围翻涌的白色包围着。那便是羊群中的牧羊人了。

    我一直朝他走去,朝羊群走去。我的到来使羊群一阵骚动,它们发出咩咩咩的叫声。

    牧羊人消瘦了许多,他的神情似乎更为阴郁。他甩了一下鞭子,羊群便撒了欢似的朝前方奔跑。

    “你一个人来的?”他沙哑地问。

    我点点头。

    “你们两个人生气了?”他又问。

    我摇摇头。

    “你在骗我。”牧羊人的神色有些紧张“你们一定是生了气了,这我能看出来。你们为了什么生气?”

    我只能如实说了:“为了孩子。”

    他倒噎了一口气,睁大眼睛,焦急地等待下文。

    “孩子睡醒后饿了,保姆为他沏奶,只是迟了一些,他便拍保姆的脸,并且把奶瓶打翻在地。”我盯着牧羊人的眼睛说“我打了他。”

    “你打了他?”牧羊人轻声说“你打了他”跟着他又问“你打了他哪里?”

    “屁股。”我说“我知道不能打小孩子的脑袋。”

    “这就对。”牧羊人艰涩地笑了“不能打脑袋。”

    “孩子他爸爸因为我打孩子跟我吵了起来。”我摊开双手“他从来没和我吵过架,他太溺爱孩子了,昨晚我们吵得很凶。”

    “小孩子不能太惯着了。”牧羊人看了一眼说“不能不承认棍棒出孝子,可也不能从这么小就体罚他。”

    “我想从小时就注意对他教育。”我说。

    “你们都没有错。”半晌,他才说出一句总结式的话,然后问我“你是偷偷溜出来的?”

    “是的。”我说“我一大早就出来了,我坐的去楚天坝的长途汽车。”

    “你男人一会准来接你。”他说。

    “不会的。”我说“他根本不知道我来这。”

    “他会猜到的。”牧羊人咧嘴笑笑。

    我和他在原野上散着步,他的目光追寻着前方的羊群,而我的目光则放在脚下的白雪上。我问他上个礼拜为什么没有来?他叹口气说:“我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轻,我不能来。”

    “她得的什么病?”我问。

    “她不吃东西,连水都不想喝。”牧羊人忽然蹲下身子,扔下羊鞭子,用双手抱住脑袋。“大夫说她得了厌食症,她瘦得不成人样,恐怕活不长了!”他抽泣起来。

    “她几岁了?”

    “刚过六岁。”他呜咽着说“她生日小,其实还不到六整岁。”

    “她怎么会得了厌食症?”我想起了得这种病早逝的美国乡村女歌手卡伦卡彭特。

    “她想事”他号陶一声道“她想——”

    “这么小的孩子就有心事?”我有些不信地说“这怎么可能?”

    “她想”他只能悲伤地吐出这两个字。

    “厌食症不是不可以治的。”我说“带她进城看过了吗?”

    “该看的都看了,就是不行,她就是不吃东西,连水也不想喝。大夫只能给她推葡萄糖维持着。”他忽然分开双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她老是想”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说可以想办法为他引荐一位城里的医生,我还可以到他家去看看那个孩子,问她究竟想要什么,尽量满足她。

    “谁也满足不了她,”他又重复说“她想——”

    “她不至于想要天上的月亮吧?”

    “她想——”他只能喃喃说出这两个字。

    他的悲伤使我觉得天气分外寒冷。羊群已经脱离了我们的视野。一股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哆嗦。他哭过后倒显得平静多了,他呆呆地看着前方,说:“你看——你看——”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了车声。吉普车正经过鱼塔镇朝原野驶来。

    “我没说错。”他喃喃地说“我得去看看羊群了。”

    牧羊人告别我,有气无力地朝鱼塔镇走去。

    吉普车一摇一晃地向我驶来,车轮搅起的雪粉纷纷扬扬,我对自己说,芦苇他爸爸来接我回家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于伟停下车,打开车门,他歪着头笑望着我:“嗨,一夜不同床就委屈了?”说着,朝我伸出一双温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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