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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拥有眼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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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蒙住自己的头“叫他们走开。”我恳求道。

    “别害怕,利比—阿。伸出头来吧,他们也是你的朋友。哦,你看,现在他们正在嘲笑你居然吓成了这副样子。”

    我开始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邝叹了口气,以失望的口吻说道:“好吧,别再哭了,他们走了。”

    关于那些鬼魂的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我最终从被子下面探出头来时,我看到邝笔直地坐着,全身洒满她那美国月亮的人造光芒,两眼注视着窗外,仿佛在观看她的来访者退回到黑夜中去。

    第二天早晨,我跑到母亲那儿,做了我曾许诺绝不会去做的事:我把有关邝具有阴眼的事告诉了她。

    由于现在已长大成人,我意识到了邝去精神病院并不是我的过错。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她自己招来的。那时的我毕竟只是个七岁大的小孩。我被吓得六神无主,不得不去告诉我母亲邝所说的一切。我觉得妈妈会要她停止这种胡说八道,但也仅此而已。可接着鲍伯爸爸发现了有关邝的鬼魂之事,并且勃然大怒。妈妈建议带她去老圣玛利亚教堂与牧师谈一下,但是鲍伯爸爸说不行,光忏悔还不够。他竟至于把邝送进了玛利亚援助中心的精神病院。

    当我在随后的那个星期里去探访她时,邝悄声对我说:“利比—阿,我有些秘密,别去告诉任何人,啊?”随后她转而用中文说“当那些医生和护士问我问题时,我对待他们就像对待美国鬼魂一样——我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也不和他们说话。不久他们就会知道他们无法改变我,那样他们就必须放我走了。”我至今还记得她视物的样子,那就像皇宫门口的狗石雕一样。

    不幸的是,她对待医生的中国式沉默却产生了事与愿违的结果。医生们认为邝已患了紧张症。事情是因为他们那时还处在六十年代早期,医生们把邝的中国鬼魂诊断为严重的神经不正常,并给予她以电击治疗。治了一次,她说话了;治了两次,她哭喊起来,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治疗。直至今日,我想起此事还觳觫不已。

    第二次我在医院里看到她,她又对我吐露了秘密:“所有那些电玩意儿松弛了我的舌头,所以我再也无法保持像一条鱼那样的沉默了。我变成了一只乡下的鸭子,嘎嘎嘎地叫喊着,为阴间世界吹擂。随后四个恶鬼咆哮起来,‘你怎能说出我们的秘密?’他们给了我一个阴阳头——强迫我扯掉自己半边的头发。那就是护士剃掉我所有头发的原因。在我的半边脑袋变得像个西瓜一样光秃秃,另半边的头发像个椰子果之前,我无法停下来不去拔我的头发。那些鬼魂把我标识成双面人:一张脸是忠诚者的脸,一张脸是叛徒的脸。但是我不是个叛徒!看着我,利比—阿,我的脸显得忠诚吗?你看到的是什么?”

    我所看到的情景使我害怕得几乎都无法动弹。她看上去仿佛是被人用手推的草坪刈割机剃了个平头,其糟糕之状就如同看到一只在大街上被车辆碾压过的动物,令人疑惑它曾经是只什么东西,不同的是我知道邝过去的头发是怎么样的。以前,邝的头发飘拂过腰;以前,我的手指倘祥在她那黑缎子般的发波中;以前,我会抓住她又长又密的头发,拽着它,就像拽着一头驴子的缰绳似地喊着:“快跑,邝,像驴那样叫!”

    她拿过我的手,在她那砂纸似的头皮上搓擦着,一边轻声低语着她在中国的朋友和敌人。她没完没了地说着,仿佛电击治疗破坏了她上下颚的咬合肌,使她无法停止下来。我被吓坏了,惟恐会传染上她这样谈话的疯病。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为什么邝从未为所发生的事儿责怪我。我确信她知道是我给她带来了这种麻烦。当她从玛利亚援助中心回家后,她把她的塑料身份手镯作为礼物给了我。她谈起主日学校的孩子们来到医院颂唱沉寂的夜晚,当一个老人大声喊着“闭嘴”时,他们如何尖叫起来。她告诉我那儿有些病人被鬼魂缠绕着,这些鬼魂不像她所熟悉的阴间好人,这真是遗憾。但她甚至连一次也未说过:“利比—阿,为什么你把我的秘密说了出去?”

    然而使我记住这事的方式就是一直以来我对此事的感觉:我背叛了她,而这正是使她头脑不清楚的原因。我相信电击治疗也是我的过错,电击把她所有的鬼魂都给放了出来。

    那还是在三十余年以前的事,邝一直在哀伤:“我的头发是那样的黑亮,就像瀑布那样光洁,像游动的鳗鱼那样凉滑。现在你看看,所有那些电击治疗,就像把我持续地扔在贫瘠之家,过久地留在廉价品中。我头发所有那丰富的色泽——被耗竭尽了;所有的柔滑——皱曲起来了。我的头发现在只是些硬邦邦的铁丝儿,往我的大脑里透传着信息:不要再谈论阴间的事!他们对我这样做,哈,可我仍然没有改变。明白吗?我依然很强大。”

    邝是对的。她的头发重新长出来时,显得短而硬,坚韧得就像英国小猎狗毛似的。当她梳发时,所有的发丝都会因强烈的静电而噼啪噼啪地直竖起来,就像电灯泡的灯丝烧毁时一样地噗噗响着。邝解释说:“所有那些医生硬搞进我大脑的电,现在在我的身体内就像马顺着跑道绕圈一样地奔流着。”她声称这就是她现在站在电视机三英尺之内就会使其嘶嘶作响的原因。她没有使用她的丈夫乔治给她的随身听;她不得不把收音机靠着她的大腿放置以便接地,否则的话,不管她调到什么电台,她所听到的都是“可怕的音乐:嘣啪啪,嘣啪啪”她什么手表都不能戴。她曾收到过一只作为乒乓球赛奖品的电子表,在戴上这只表以后,表上的数字就开始像赌场里的吃角子老虎机一样飞快地变化起来。两个小时以后,她的表不动了。“我得到了副好牌,”她向我们说“八八八八八,幸运的数字,但确是只坏表。”

    邝虽然没有受过技术训练,但她能在瞬息之间精确地指出一个电路中的出错之处,不管它是墙上的插座还是照相机的闪光灯。她曾这样检测过我的某些设备。要知道我是个专业摄影师,而她几乎都还操作不了傻瓜照相机呢,可是她却能够找出摄影机或电缆或电池组坏了的特等部分;后来,当我为拍摄萨克拉门托州的卡尔普里丝云的骚乱场面而把摄影器械船运到那儿去时,我发现她说得完全正确。我也看到过她就是把手指压在一只没电的无绳电话后背的充电接触点上,居然使电话短暂地接通了。她无法解释任何这种现象,我也一样不能解释。我所能说的只是:我亲眼见过她做这些事。

    我觉得她的能力中最为神秘的一定是对病症的诊断。当她与陌生人握手时,不管他们是否曾经历过骨折,甚至是许多年以前就痊愈了的,她都能说得出来。她能在一瞬间就了解一个人是否患了关节炎、腱鞘炎、滑囊炎、坐骨神经痛——她对于肌肉与骨骼这些东西确实很在行——这些她称之为“烧骨”、“烫臂”、“酸关节”、“罗圈腿”的疾病。她说所有这些病都是由于同时吃热的和冷的东酉、扳指细数失意之事、过于频繁地因悔恨而摇头、或者把焦虑贮存在你的嘴颚和拳头之间而引起的。她不能当场就治好任何人,因为她并没有活动的卢尔德神龛1,但是许多人说她具有触之病愈的功能。在她工作的位于卡斯特罗社区的斯潘塞药店,她的顾客就是这样的一些人。这些来配药的人中,大部分都是同性恋男子——她称之为“单身汉”因为她在那儿已经工作了二十几年,所以她看到过某些长期顾客患上艾滋病并发作。当他们进来时,她会给予他们的肩膀一阵快速的按摩,与此同时又给予他们医学上的告诫:“你仍然在喝啤酒,吃辛辣的食物?一齐吃,在同一时间?哇!我告诉你什么啦?真是的!真是的!这样做你怎么会好呢?”——仿佛他们是被人数落、宠坏了的小孩子。一些她的顾客,即使他们能得到免费的家送,也每天都来。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当她把手放在你的伤痛之处时,你会觉得有一种刺痛感,仿佛有成干上百的小精灵在上窜下跳,然后就像是一股热水在你的血脉里涌流。你并没有被治愈,但是却感到焦虑消散了,情绪平静下来了,就像飘浮在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上。

    1卢尔德是法国西南部的一个城市,因有会产生奇迹般治疗效果的罗马天主教神龛而闻名。

    邝有一次告诉我“在他们死后,这些阴间的单身汉仍然来探访我。他们叫我邝医生,当然喽,是开玩笑。”接着她会羞怯地再用英语说:“或许也是表示尊敬。你认为呢,利比—阿?”她总是那样问我:“你认为呢?”

    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谈论邝的超常能力。那将会使人们去关注我们早已知道的有关邝的古怪——即使按中国标准、按旧金山的标准来说也是如此。她所说的许多东西和所做的许多事将会唤起大部分不赞成精神抑制药或者住在信徒农场的人对她的信奉。

    但是我已不再认为我的姐姐是在发疯,或者即使她是发疯了,那也是全然无害的,也就是说,如果人们并不认真地看待她。她没有在人行道上单调地重复吟唱什么,就似那个在市场街尖声大叫“加利福尼亚注定要像一盘蛤肉样滑落到太平洋里去”的家伙一样。而且她也没有融入这个到处在牟取暴利的新世纪,你并不一定仅仅为了倾听她披露你上辈子出了什么差错而付她每小时一百五十美元。她会免费告诉你,甚至你不问也罢。

    邝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像别人一样,排着队伍,购买廉价商品,数叨在找头上占的便宜:“利比—阿,”她在这天早晨打来的电话里说“昨天,我买了正出售的对折鞋子,凯威尔牌的。猜猜我少付了多少,你猜猜看。”

    但邝是古怪的,这一点无法回避。偶尔它使我感到有趣,有时则使我激怒,但更多的是使我心神不定,甚至感到生气——不是对邝,而是对事情从来不会如你所希望的那样感到生气。为什么我会有邝作我的姐姐?为什么她要找上我?

    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疑惑:如果邝以往更为正常些,在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又会是怎样的呢。然而,谁将来说什么是正常的呢?也许在另一个国家里,邝倒会被认为是平平常常的呢。也许在中国的某些地方,香港或者台湾,她还会受到尊重呢。也许这世界上还有个地方,那儿人人都有个长着阴眼的姐姐呢。

    邝现在已接近五十岁,而我则要整整年轻十二岁——不管什么时候有人客气地问起我们俩谁大时她就会骄傲地提起这一点。在别人面前,她喜欢捏着我的面颊提醒我:由于我抽烟以及喝大多的酒和咖啡——她所没有的坏习惯——我的皮肤正在起皱纹。她喜欢的口头禅是“不要上瘾,不必禁绝”邝既不深沉也不敏锐,任何事情都是里外如一,一目了然的。其结果是没有人会猜测我们是姐妹。

    凯文有一次开玩笑说,也许那些共产主义者揣测我们美国人认为所有的中国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所以给我们送来了错误的人选。听了这以后,我就幻想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会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信,说:“对不起,外国人,我们搞错了。”在那么多年里,邝从未融入过我们的家庭。我们每年拍的圣诞照片看起来就像那些孩子的拼板游戏“这张照片出什么毛病啦?”每一年,邝都处于前排的中央,穿着色彩鲜艳的夏季服装,脑袋两边佩着塑料蝴蝶结发夹,傻乎乎地咧嘴笑着,嘴巴咧得都要撕开脸颊了。最终妈妈给她在一家中美餐馆找了个服务员助手的工作,邝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意识到那儿提供的东西据说是中国食物。时间一点也没有使她美国化或者使她显示出她与我们的父亲有相似之处。

    另一方面,人们告诉我,在我父亲的孩子中,不管是容貌还是个性,我倒是最为像他的。“看看,奥利维娅能吃那么多却连一磅体重也没增加,”贝蒂婶婶总是这样说“就像杰克一样。我母亲有一次说:“奥利维娅不遗余力地分析每一个细节,她具有她父亲的那种会计师的智力,怪不得会成为个摄影师。”这类议论使得我疑惑起来,不知到底有些什么东西通过我父亲的基因遗传给了我。我真的从他那儿继承了我那种阴郁的心境、那种把盐放在水果上的爱好、那种对微生物的憎恶吗?

    反之,邝则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几乎还不到五英尺高,宛如一只瓷器店里的袖珍公牛。与她相关的每一件事都是高声大气和互不协调的。她会用青绿色的裤子来配紫色格子的夹克;她以粗哑的嗓音大声地与人说悄悄话,听起来仿佛得过中耳炎似的,而实际上却从未生过病;她给予健康告诫,推荐中草药,提供怎样修补从破碎的杯子到破裂的婚姻等一切东西的意见。她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中间插些在哪儿可找到廉价货的秘密消息。汤米有一次说,邝信仰言论自由、交往自由、免费洗车和加油。在过去的三十年里,邝的英语唯一的变化是她说话的速度。与此同时,邝却认为自己的英语棒极了。她经常去纠正她的丈夫“不是stealed,”她会告诉乔治“是stolened。”1

    1在英语中,steal(偷窃)的时态变化形式分别为stole,stolen.故邝无疑是在以错纠错。

    尽管我们俩有着所有那些显而易见的差别,邝却认为我和她非常相像。在她看来,把我们俩联系在一起的是一根广大无边的中国脐带,这根脐带给了我们相同的遗传特征、个人动机、命运和运气。“我和利比—阿,”她告诉新相识说“这儿是相同的。”而后她会拍拍我的脑袋“都出生在猴年。哪个年龄大,你猜猜看?哪个大?”接着她就会把脸颊压在我的脸颊上。

    我的名字奥利维娅,邝从来没能正确地发音。对于她来说,我始终是利比—阿,不是简简单单的利比,就像西红柿计一样;而是利比—阿,就像穆阿玛卡达菲的那个国家似的。其结果则是,她的丈夫乔治刘以及来自他的第一次婚姻的两个儿子,还有这个家庭所有其他人也都叫我利比—阿。“阿”这部分特别惹我生气。在中文里它相当于说“嘿”如“嘿,利比,到这儿来。”有一次我问邝,如果我向大家介绍她是“嘿,邝”她会喜欢吗。她拍着我的手臂,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而后嗓门嘶哑地说:“我喜欢,我喜欢。”文化上的类同就那么些:永远永远都是利比—阿。

    我这并不是在说我不喜欢邝。我怎能不爱我自己的姐姐呢。对于我来说,她在很多方面比我的母亲更像一个母亲。但是我却经常为自己不愿亲近她而感到不愉快。我的意思是,当我们的亲近是在说话方式上时。我们主要是通过历史,通过共享同一只壁橱、同一支牙膏、十二年来的每个早晨同样的谷类食物、在这同一个家庭里所有的例行公事和生存习惯来了解对方的一切的。我确实认为邝是可爱的,也是忠诚的,而且还是特别的忠心耿耿。如果有人说我的坏话,她甚至会去撕掉他的耳朵。这可不是无足轻重的。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不愿进一步亲近她,不像有些觉得她们是最好的朋友的姐妹那样。事实上,我并不像她所做的那样,与她共享一切。她会把她生活中最为隐秘的细枝末节之事也告诉我,像上个星期,她就把她丈夫的事讲给了我听。

    “利比—阿,”她说“我发现了一个痣,像我的鼻孔那么大,就在——你们把男人两条腿中间的东西称作什么,在中国我们叫它阴囊,圆圆的,满是皱纹,就像两颗核桃?”

    “阴囊。”

    “对,对,在阴囊上发现了很大的痣!现在每天——每一天,都必须检查乔治,他的阴囊,以确定那颗痣没有开始长大。”

    对于邝来说,在家庭中是没有任何界限的。所有的事都可公开地进行令人讨厌和使人筋疲力尽的剖析——你在假期里花了多少钱啦,你的肤色出了什么岔子啦,为什么你看起来就像注定要遭到厄运的餐馆水槽里的鱼啦。接着她会疑惑我为什么不把她作为我社交生活有规律的一部分。不管怎样她倒是邀请我每星期一次去吃饭,还有去每一个令人厌烦的家庭聚会——上个星期,是为乔治的婶婶举行的聚会,庆贺她在五十年后终于取得了美国公民权,诸如此类的事。邝认为只有出了重大的天灾人祸,我才可免于成行。她会着急地大声问:“昨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没什么事。”

    “感到不舒服了?”

    “没有。”

    “需要我过来,给你带点桔子吗?我有多余的,价钱不错,一美元六磅。”

    “真的,我很好。”

    她就像一只孤苦无依的猫,在我的心头摩挲。我的整个一生中她都是这个样子:给我剥桔子皮儿、买糖果、赞美我的报告单并告诉我是多么的聪明,要比她能做到的更为聪明。然而我没做任何事去让她喜欢我。作为一个孩子,我经常拒绝和她一起玩。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朝她大喊大叫过,告诉她她妨碍了我。我都记不清自己为了避而不见对她撒了多少次谎。

    与此同时,她总是把我的情感发作当成有益的劝戒、我无力的借口当成良好的意愿、我毫无生气的慈爱姿态当成忠诚的姐妹之情。而当我再也无法忍受时,我口无遮拦地痛斥她是疯了。在我来得及收回这些尖刻的词语之前,她拍拍我的手臂,微笑着而后大笑起来。她所受到的伤害立刻就自愈了,而我却永远地愧疚于心。

    在近几个月里,邝变得更为令人讨厌了。通常在我第三次对某件事说“不”后,她就会放弃,现在她的心思仿佛凝定在自动倒带上了。当我没有被她激怒时,我会担心她可能又要发作精神病了。凯文说她可能正在经历更年期,但我能看得出情况比这要复杂。她的魔魇比往常更甚,有关鬼的话题说得越来越频繁了。几乎在每一次与我谈话时,她都要提起中国,提起她是多么地该在一切都未改变和时机太晚之前返回中国。至于是为什么太晚,她也搞不明白。

    此外还有我的婚姻。她就是不能接受我和西蒙分手的现实。事实上,她一直在处心积虑地试图破坏我们的离婚。上个星期,我为凯文举行了一个生日晚会,邀请了我正在约会的那个家伙本阿普菲尔鲍姆。当他告诉邝他作为一个有声音天赋的人在主持电台的商业广告节目时,她说:“啊,利比—阿,还有我,都具有摆脱棘手情势的天赋,也有随心所欲的巨大天赋。没错吧,利比—阿?”她蹙起眉毛“你的丈夫,西蒙,我认为他是同意我的看法的,啊?”

    “他即将是我的前夫,”然后我不得不向本解释说“我们的离婚在从现在起的五个月后,十二月十五日,最终生效。”

    “也许不会,也许不会。”邝说,接着掐着我的手臂哈哈大笑。她转脸向着本说:“你碰到过西蒙吗?”

    本摇摇头,开始说道:“奥利维娅和我相遇在——”

    “喔,非常漂亮,”邝啧啧地说。她圈起手掌围在嘴边吐露说:“西蒙看起来就像奥利维娅的孪生兄弟,半个中国人。”

    “半个夏威夷人,”我说“而且我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你的父母亲干什么工作的?”邝仔细地审视着本穿的开司米夹克。

    “他们都退休了,住在密苏里。”本说。

    “misery1!呵!呵!”她看着我“这大令人伤心了。”

    1misery的意思是悲哀、悲伤,读音与密苏里相近。邝是故意以此讹音来胡搅蛮缠。

    每次邝提起西蒙,我就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因为我恼怒万分,可又竭力想抑制住自己不尖叫起来。她认为由于是我提出离婚的,所以我可以撤回这个要求。

    “为什么不能宽恕呢?”在聚会以后她说道,她正在拨弄着一簇兰花中枯萎的花枝。“固执己见加上怒不可遏,对于你是太糟糕了。”在我还来不及开口以前,她又改换方针了:“我觉得你对他仍然有着强烈的感情——呣,呣!非常、非常强的感情。呵——看!——看你的睑,那样红!这股爱的情感是从你的心灵深处涌流出来的,我说得对吗?你说,我对吗?”

    她说话时我一直在翻动着邮件,在任何有着西蒙毕晓普名字的信件上涂写“已搬走”我从未和邝谈论过我和西蒙为什么会分手的原因,她不会理解的,那是太复杂了。没有一件事或者一次打架可以让我用手指着说:“那就是理由。”我们的破裂是众多事情的结果:一个错误的开始,不适当的时机抉择,年复一年、就像亲昵行为一样的思维习惯和沉默。在一起度过十七年,而我最终意识到自己对生活的需要更多时,西蒙对生活的需要看来却更少了。没错,我是爱他的——过多的爱;而他也是爱我的,只是不够。我仅仅需要有一个认为我在他的生活中是头号重要的人,我再也不愿意接受情感的碎屑了。

    但是邝是不会理解这些的。她不知道别人怎么能伤害你到无法补救的地步。她相信那些说对不起的人,属于那种天真、轻信的类型——相信电视广告上所说的每句话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瞧瞧她的屋子就行了:各种各样的小器具堆得到处都是——瑞士军用小刀、切片机和切块机、榨汁机和法式煎炸机,你说出品名,她就买来,因为“只限于1995年,现在定货,送货至午夜。”

    “利比—阿,”邝今天在电话里说“我有些事情必须告诉你,非常重要的消息。今天早晨,我与老鲁谈过了,我们决定:你和西蒙不要离婚。”

    “真不错,”我说“你们决定了。”我正在结算我的支票簿,一边加加减减,一边假装在听着。

    “我和老鲁。你记得他的。”

    “是乔治的堂兄。”邝的丈夫似乎与旧金山的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有着亲属关系。

    “不是一不是!老鲁不是堂兄。你怎能忘了?关于他我早已告诉你很多次了。老年人,秃脑袋,壮胳臂,壮腿,火爆脾气。有一次放纵脾气,也失去了脑袋,砍掉了。老鲁说——”

    “等一下,是某个没有脑袋的人现在在教我该怎么处置我的婚姻吗?”

    “嘿!脑袋一百多年以前就给砍掉了。现在看起来很好,没有问题。老鲁认为你、我、西蒙,我们三个去中国,一切就会好的。好吗,利比—阿?”

    我叹了口气“邝,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来谈论这件事。我手上的事情正做了一半。”

    “老鲁说不能就只结算支票簿,看看你还留下了多少,也必须结算一下生活。”

    邝究竟怎么会知道我正在结算我的支票簿的呢?

    邝和我之间一直就是那样一种情形:一旦我不把她当回事,她就扔过来一个有力的反驳,吓得我魂不附体,使我再次成为她的俘虏。有她在周围,我永远不会拥有我自己的生活,她总会让我对她不敢稍有疏忽。

    为什么我会一直是她珍爱的小妹妹?为什么她会感到我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最最重要者!为什么她要一次又一次地说,即使我们不是姐妹,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利比—阿,”她告诉我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不!我想喊叫,我什么也没干,也不会再说了。因为每一次她介入我的生活,她就把我所有的忤逆都转变成需要再补偿的爱意。我们都知道:她一直对我忠心耿耿,而终有一天我也不得不对她那样。

    但是即使我剁掉双手,也无济于事。就像邝早已说过的,她永远也不会放弃我。某一天,狂风将怒号起来,她会抓紧一簇稻草屋顶,准备飞到阴界去。

    “走吧!快点来!”她会压过暴风雨的呼啸悄声对我说“但是别告诉任何人。答应我,利比—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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