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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邝的第五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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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前的圣诞购物时买下这个盒子的。那时,这个盒子像是一个适合于各种目的的礼物,小巧结实,可以塞在我的手包里,正好可用’这类情况:万一某人,比如说一个顾客,送我一件圣诞礼物以给我一个惊喜。但是这年没有人这样做。

    我来到西蒙的工作室,在他的桌子上到处搜寻包装纸和包装彩带。在桌子左边最下面的抽屉里,我从塞在抽屉后部的东西中发现了一张放错了地方的软盘。我正准备把它归类到西蒙的贮藏盒子里去时,注意到了他写在标签上的索引名字:“小说。始于2/2/90。”这样看来,他毕竟是在尝试着写些对他来说是重要的文字,而且有很长时间一直在这方面花费心血。我感到受了伤害:他并没与我分享他的这一秘密。

    在这一点上,我本应该尊重西蒙的隐私并把这软盘放开,但是我怎么能够不看呢?这里面有他的心、他的灵魂,有对他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我用颤抖的手打开计算机,插进软盘,输入文件名。蓝色的背景上闪过了满屏的文字,然后是第一个句子:

    从她六岁时开始,伊利斯已能只听一遍歌曲,就凭记忆把这首歌再演

    奏出来,这种记忆力是她从她已去世的祖父母那里继承来的。

    我翻过第一页,接着是第二页。这是蹩脚的、也是无聊的东西,我不断地对自己前咕。我一页接一页地读过去,狼吞虎咽地吃着毒药。我想象着她——艾尔萨——在他的指尖抚摩下,从屏幕里回眸注视着他。我能够看到她朝着我假笑:“我回来了,那就是你为什么从不快活的原因。我一直都在这儿。”

    日历对我来说再也不是衡量时间的尺度了。郊的生日是在六个月之前,也是一生之前。在我从她的生日聚会回家以后,西蒙和我恶毒地争吵了一个月。那痛苦似乎永远持续下去,而爱却在一秒钟内就分崩离析了。他在自己的工作室内打铺睡觉,然后在二月底搬了出去。我现在感到这事似乎发生在那么久之前,以至我甚至都不能记得那最初的几个孤独的星期我是怎么度过的。

    但是我渐渐习惯了这种变化。没有例行公事,没有固定的方式,没有老习惯,那就是我现在的生活规矩。它对我很合适。正如凯文上个星期在他的生日聚会上告诉我的“你看上去不错,奥利维亚,你真行。”

    “这是新的我,”我油腔滑调地说“我现在用一种新的洗面奶,果酸型的。”

    我使每个人都感到惊奇:我居然一直过得那么好——不仅是对付得过去,而且实际上是雕塑了一种新的生活。只有序的想法不同。

    昨天晚上,她在电话上这样说:“你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的疲惫!我想是倦于独自生活了吧。西蒙也是同样。今天晚上你两个到我家来吃饭吧,就像老时光一样,只是朋友——”

    “邝,我没有时间来。”

    “啊,那么忙呵!好吧,那就不要今天晚上。明天,又是太忙吗?你明天来,啊?”

    “如果西蒙在那儿就不来。”

    “好吧——好吧,今天晚上就是你来。我给你做锅贴,你最喜欢吃的。再给你馄饨带回家放到冰箱里。”

    “不要说西蒙,行吗?”

    “不说,就吃。我答应你。”

    我吃着我的第二个锅贴。我一直等着邝顺势提起我的婚姻。她和乔治正在热烈地谈论著弗杰尼亚——乔治去世妻子的一个表亲,住在温哥华,她在中国的一个侄子想移民到加拿大来。

    乔治正咀嚼着满嘴的食物“他的女朋友也想搭车到加拿大来,逼迫他娶她。我的堂姐不得不开始重搞一次文书工作。所有的事几乎都已搞定了,现在——嘿!又回到了起点,再多等十八个月。”

    “两百美元,新的文书工作。”邝伸出筷子去夹一颗青豆“许多时间给浪费掉,去这个办公室,那个办公室。然后是什么呢?令人吃惊——娃娃出生了。”

    乔治点着头“我的堂姐说:‘嘿,你们为什么不等等?现在我们不得不加上那个孩子,又重新开始申请程序。’而侄子却说:‘别告诉那些官员我们生了孩子,我们两个先去,上大学,找到收入高的工作,买一幢房子、汽车。以后我们再找个法子把孩子带去,花个一两年吧。”

    邝放下了她的饭碗“把孩子留下来!这是什么思想?”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仿佛我就是那个怀着弃下孩子念头的人“大学、钱、房子、工作——你认为哪儿能找到这样的好事?谁来付大学的钱,一大笔现金?”

    我摇着脑袋,乔治嘟囔着,而邝则做了个表示厌恶的鬼脸“豆子不软,太老了,没有味道。”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他们把孩子带来了吗?”

    “没有,”邝放下她的筷子“没有孩子,没有侄子,没有妻子。弗杰尼亚不久就要搬到旧金山去了。美国人不准许侄子移民,弗杰尼亚婶婶不能够作担保人。现在中国的那个侄子的母亲,弗杰尼亚的姐姐,她责怪我们把她儿子的一个好机会给弄掉了!”

    我等着进一步的解释,邝用她的筷子在空中指点着“哇!为什么你认为你的儿子就那么重要?自己的姐妹都不考虑会有多少麻烦!你的儿子是给惯坏了。我早就从这儿闻出来了,坏蛋!”

    “你把这告诉她了?”

    “从来碰到过她。”

    “那么她为什么要责怪你们呢?”

    “在信里责备我们,因为弗杰尼亚告诉她我们邀请她来和我们住在一起。”

    “你邀请了吗?”

    “以前没有,现在信里说了:我们邀请,否则她就丢面子了。下个星期,她就来了。”

    即使不断地与邝接触,我还是认为自己永远不会理解一个中国家庭的活力,理解所有那些谁与谁是亲戚、谁该负责、谁该责备的微妙与复杂处,理解所有那些关于丢面子的废话。我高兴的是我的生活并没有那样错综复杂。

    在这个夜晚要结束时,邝递给我一盘录像带,上面录的是她的生日聚会。也就在这一天,西蒙和我激烈地大闹了一场,最终导致了我们关系的终结。

    我记得当时我跑上楼去,西蒙正在那儿穿衣服。我打开一扇老虎窗,拿着他的软盘把手伸出窗,叫喊道:“这就是你那操蛋的小说!这就是对你重要的东西!”然后放手丢掉了他的软盘。

    我们相互叫骂了一个小时,接着我以平静而超然的声音说出了那些要比任何诅咒都更可怕的话:“我要离婚。”西蒙使我极为震惊地说出:“很好。”接着蹦下楼梯,砰地甩上门走了。不到五分钟以后,电话铃响了。我尽可能地使自己不动声色,没有伤害,没有愤怒,也没有原谅,就让他乞求吧。在电话铃响第五声时,我拿起了听筒。

    “利比—阿?”是邝,她的声音既羞怯又嗲“妈给你打电话了你来吗?大家都已经来了,很多的食物”

    我咕噜着某个借口。

    “西蒙病了?刚好现在?哦,食物中毒。好吧,你照料好他不不,他比生日更重要。’当她说到那时,我作出了决定:西蒙在我的生活中已无足轻重,甚至都不如邝重要。我独自去了邝的生日聚会。

    “非常有趣的录像,”邝在送我出门时对我说“或许没有时间看,但还是带着吧。”这个夜晚就这样结束了,一句也没有提起西蒙。

    一回到家,我就感到了孤独凄凉。我试着看电视,阅读。看看墙上的钟,不管给谁打电话都太迟了。六个月里第一次,我的生活似乎显得空空荡荡,而且令人绝望地寂寞。我看到邝的录像带躺在梳妆台上,为什么不看呢?让我们去参加一个聚会吧。

    我一直觉得家庭录像是令人厌烦的,因为它们从不编辑。你看到了你生活中绝不该再重新展现的瞬间,你看到了过去的事就如现在一样地发生着,然而你却又早已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

    这盒录像带开始时是闪烁的生日灯光,接着用全景镜头拍出我们站在邝和乔治位于巴尔博亚街的住宅的地中海建筑风格的门口。随着镜头突兀的扫摄,我们进去了。纵然那时已是一月底了,邝仍然还是保持着节日的装饰,一直要到过了她的生日。这录像带把那一切都摄了进去:塑料花环悬挂在铝结构的窗上,门里外铺着的红绿地毯;仿木纹理的镶板;在仓储商品打折中心和星期六宅前标价出售中买来的家具大杂烩。

    邝的烫发后部进入了镜头。她用过于响亮的声音叫喊着:“妈!希拉兹先生!欢迎欢迎,进来吧。”我的母亲和她此刻的男朋友猛然进入了视野。她穿着一件印着豹子的罩衫,戴着护腿,上身是一件镶着编织金边的黑色夹克衫。她的双光眼镜成斜度泛出紫色光晕。自从整过容以后,我的母亲就一直穿戴着日渐花俏的衣服饰物。她是在一个高级舞蹈进修班遇到萨拉姆希拉兹的。她告诉我她要比上一个男朋友更喜欢他,因为他知道该怎么样握着一位夫人的手“不是像根鼓捶似的。”同样,依我母亲的估计,希拉兹先生是个相当不错的情人。她有一次悄悄对我说:“他做的事情甚至可能你们年轻人都不做的。”我没有询问她这是指什么。

    邝回头注视着摄像机以确认乔治已经恰当地摄下了我们母亲的到来。接着更多的人来了,镜头突然转向了他们:邝的两个继子,我的兄弟,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年龄依次排列的四个儿子。邝迎接了他们所有人,高声叫着孩子的名字——“梅丽萨!帕笛!爱利克!杰纳!”——然后对乔治说给围在一起的孩子们拍上一段。

    最后是我的到来。“为什么那么退?”邝快活地抱怨说。她抓住我的手臂,陪同我来到摄像机前,这样满镜头就都是我们的脸了。我看上去一副疲倦样,脸色窘困,眼睛通红。显然我是在想逃避。

    “这是我的姐妹,利比—阿,”邝在对着镜头说“我最喜欢的姐妹。哪个大些?你们猜猜,哪个大?”

    在下几个场景中,邝的行为就像是吃了兴奋剂似的,到处蹦来蹦去。这儿有她:站在她那仿真的圣诞树旁,指点着装饰,姿势就像是一次娱乐表演中文雅的女主持人;那儿有她:正在拿起她的礼物,夸张着它们的重量,然后是摇晃着歪下身子,在读这个幸运的受礼者的名字之前把每份礼物都先闻一下。她假装惊异地撮圆了嘴唇:“是给我的?”接着她粗俗地笑起来,伸出所有十个指头,就像闪烁的信号似地合上和打开着它们:“五十年!”她叫喊道“你能够相信吗?不?那四十年怎么样?”她走得离摄像机更近些,点点头“好吧,好吧,就四十。”

    摄像机从一个十秒钟的镜头飞掠到另一个,他们在那儿:我的母亲坐在希拉兹先生的膝盖上,有人在喊着要他们接吻,而他们则高兴地服从了。下一个镜头是我的兄弟在卧室里,正在看电视;他们晃荡着罐装啤酒向摄像机挥手致意。现在是我的兄弟媳妇泰比和芭芭拉,她们正在厨房里帮邝的忙;邝举起一片钱币样的猪肉喊道:“尝尝!走近些,尝尝!’在另一个房间里,孩子们围在一起玩着计算机游戏,每当一个怪物被杀死时,他们就欢呼起来。现在,整个家庭和我都站在餐室外,找路走到餐桌边去。那扩大了的餐桌一端加上了一张麻将桌,另一端加上了一张牌桌。

    我看到了自己的一个近景:我摇摇摆摆地为邝祝酒,然后走回去用一只塑料叉子刺着我的盘子,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聚会举止。但是那摄像机却客观得冷酷无情。任何人都能够在我的脸上看出这一点:我的表情空虚茫然,我的话混乱无序,很明显我是那样的沮丧,正竭尽全力地在抵抗生活强加于我的一切。我的兄弟媳妇泰比在对我说话,但是我却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我的盘子。蛋糕送来了,所有的人都唱起了生日祝福歌。摄像机扫过整个房间,拍到我坐在沙发上,正把一个持续地发出令人讨厌的“咯拉咯拉”声的钢球桌面玩具开动起来,神情就像个僵尸。

    邝打开了她的礼物。她在杂货店里的同事送的是著名的溜冰孩子“哦,多逗人喜爱,多逗人喜爱呵。”她低声哼唱着把它放在她别的小塑像旁。我母亲送的是咖啡机。“啊,妈!你怎么会知道我另一架咖啡机坏了呢?”她最小的继子特迪送的是一件丝绸罩衫,颜色是她最喜欢的红色。“漂亮得都让人不敢穿了。”邝高兴地哀叹着。银盘蜡烛架来自于她的另一个继子蒂米。她把蜡烛插上去,然后把它放在去年他帮她重抛光过的桌子上。“就像白宫里的第一夫人!”她心满意足地注视着蜡烛架。我们的侄女帕迪送的是一个睡卧独角兽的黏土雕塑。邝小心翼翼地把它安置在壁炉架上,许诺说:“我永远不会卖了它,哪怕帕迪成为了著名的艺术家,而且这雕塑值一百万也罢。”那件雏菊图案的浴袍是她的丈夫送的。她看着听起来像是设计者的标签“哦——乔杰奥劳伦迪斯。太贵了,你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呢?”她向她丈夫摇晃着手指,而他则微笑着,一脸羞怯的骄傲神色。

    邝的面前又放上了另一堆礼物。我以快进掠过了打开餐具垫、一只蒸汽熨斗、一只字母交织的提包的包装的镜头,最终我看到她拿起了我的礼物。我揿下了停止钮,然后按下放影键。

    “总是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她声明说“必定是非常非常特殊的礼物,因为利比—阿是我最喜欢的妹妹。”她打开包装彩带,放在一边以便妥善保管。包装纸落了下来,她抿紧嘴唇盯着那龟甲盒子,慢慢地翻来转去看着,随后抬起顶盖往里面看去。她用手抚摩着一边脸颊说:“漂亮,也非常有用。”她举起那盒子对着摄像机“懂吗?”她粲然地笑着说“旅行肥皂盒!”

    在背景声中,你可以听到我紧张的声音:“实际上这不是盛肥皂的,这是——你知道——放珠宝之类的东西的。”

    邝再次看看那盒子“不是放肥皂的?是放珠宝的?哦——!”她又举起盒子,举止中带了更多的尊敬。突然她容光焕发“乔治,你听到了吗?我的妹妹利比—阿说我应该得到上好的珠宝。给我买钻石,放在旅行肥皂盒里的大钻石!”

    乔治不满地咕哝着,当他叫喊说“两姐妹,站到壁炉旁”时,摄像机猛地转了过来。我在抗议,解释说我必须回家去了,我还有工作要做。但是邝却从沙发上把我拉起来,笑着向我叫道:“来来,懒姑娘。绝不要对姐姐说太忙了。”

    摄像机呼呼地转着,邝的脸凝结成了露齿的笑容,仿佛她正等着闪光消失。她紧紧地和我挤在一起,迫使我更紧地靠着她,接着以一种充满惊奇的嗓音说:“利比—阿,我的妹妹,那么的独一无二,对我又是那么的好。”

    在录像中,以及在当前正观看自己的生活重现的我,已经要哭出来了,因为我再也无法否认。我的心,随时随地都会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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