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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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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看看表,已经一点四十五分。这不是,敲门,人来了。

    先进来的是冬平。她这些天常来找自己,弄得妻子都嫉妒了。你还没吃饭?她问。吃什么?我来帮你。她向后拢了一下头发,多年前那浓密的黑发曾不止一次地撩在他脸上,此刻又散发着撩人的香气。只煎鸡蛋?这水做什么,你怎么有些心不在焉?冬平瞅着他。他笑了,漂亮女性的出现分散了他的焦虑。

    又进来的是中学同学郭策,心理学家,没说两句话也发现了他的心神不定。面对客人的疑惑,他只好如实说了。郭策一笑:你太婆婆妈妈了。从北京到上海,坐火车能出什么事?正在煎鸡蛋的冬平扭过头来很有趣地看着自己。

    我这个人是很矛盾,好像两个人。有时是个最牵肠挂肚的人,有时倒挺看得透,只做大文章,什么都不怕。

    你搞理论行,搞政治不行。郭策说道。

    可能吧。孙子讲:“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你看,过于爱民,会多受困扰,都成不了大军事家。搞政治,搞军事,要有点冷酷,什么都丢得下才行。像曹操,刘邦,大家风度。我可能不行。他心中却说:现在没让我搞政治,真让我搞,肯定比许多人搞得漂亮。生性善良只造成为人品格;搞政治依靠的是洞察形势,估计力量,权衡对比,抉择策略的智慧。

    快吃饭吧。冬平把煎好的鸡蛋、煮好的方便面连同面包放到他面前,又洗了两个西红柿,切成片,码成一盘,洒上白糖:“没有蔬菜不行。”最不爱干家务的她,现在却非常有兴致地做着这些。郭策稍有些不自在:陈晓时,快点吃,该走了。

    冬平很闲散地站在灶前煎鸡蛋,蛋青鼓起一个个黄白色的透明泡,像圈柔和的风晕围着金黄的圆月。油叽叽叽地轻声唱着,月晕越来越白,把鸡蛋翻个个儿,哗一阵爆响,又变成叽叽叽的欢唱。她周身很放松,动作很从容,用菜铲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鸡蛋,感觉着自己眼里漾出的微笑。做个女人,在明明亮亮的厨房里给自己所爱的男人做点菜,也会有一种幸福感呢。

    你们说,真不会出事?陈晓时仍在不安。

    忽听楼下高喊:电报,陈晓时的电报。他放下筷子就下楼,拿到了:“平安”舒了口气。对妻子的牵挂顿时化为恼火:你这是干什么?折磨人。可一回屋里,面对着客人,火也就过去了。咱们准备开拔,舌战群儒。

    他从小好强,总想攀高。院前这棵树已经爬过了,不感兴趣了。河边还有一棵更高得多的大树,很粗,几个人也抱不过来。树皮有许多疙瘩,裂缝,窟窿。它略有些倾斜地伸直着身躯,巨大的树冠高高罩在河的上空,周围几个村没有一个人敢爬上去。他那时还小,六七岁,却不怕。往上爬,河边围簇着许多小朋友,有的咬着手指头,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抓住树上的疙瘩,裂缝,脚小心翼翼地探着、踩着一个个凸出的地方,慢慢向上爬。很多地方只能上,不能下——他有几次想退下来,改变一下向上的路线,发现无法退脚。他有些害怕了:呆会儿怎么下?危险感袭来。隔着枝枝桠桠的树杈,看见下面许多仰望的小脸。黑色的树杈奇形怪状地交叉着,狰狞恐怖。但他没有多想,还是往上爬。他总能爬上去,只要小心找路,呆会儿也总能下来。他的直感相信这一点。他终于爬上去了。

    这次更高得多了。上次爬过的树在不远处,显得很小很低了。隔过黑色的树杈,看见河,河边大树的根部,一群小孩簇在一起仰望着像一朵花,每张脸像一片花瓣。抬眼看到更大的天地。忽然发现远远浮动着白色的雾海(自己那时没见过海),覆盖着田野村庄。雾不厚,比树低,到处弥漫着,黑色的土地,黑色的河流。对面戏院灰色的瓦顶。那边小镇上的小房积木般排列着,卖花生米的小摊影影绰绰。往西看,迷迷茫茫的雾中不知是否流着黄浦江?他感到新奇。他看下面的世界,那是人们生活的世界。此刻,他暂时超脱了这个世界。(自己当时不懂“超脱”一词,但确是这种神奇的感觉。)

    借一家出版社的会议室召开座谈会,名称叫“多学科综合沙龙”七八十人高谈阔论。

    陈晓时左边是郭策,右边跟着冬平,一进来就有白露、蒋家轩、方一泓等好几个人招手:来这儿坐。那儿一团人都是他的“嫡系”一坐下立刻形成一股势力,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感到他的到来。近的招呼寒暄,欠身握手,远的招手点头,笑笑致意。

    坐定,观察。在座的有各种“家”:历史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评论家,作家,都是中青年。他对身旁的冬平轻声介绍着在场的一些人,感到对她负有一种引导的责任:各方的人都有,所以叫综合沙龙。冬平点着头,这些人,这些活动,她都很感兴趣。

    隋耀国,著名的中年作家,他的小说像大兴安岭的劲风刮遍文坛。一个岩石般冷峻的额头,使风流倜傥的他更添了男子汉的力度。他开始讲话了,声音浑厚,手左右平扫着,如立在山顶横指平原。他讲艺术家的勇气:我以为,为什么我们许多作品没有长久生命?就是功利主义。过去是为政治服务,现在呢,我看还有功利主义,能不能得奖了,能不能被吹捧了,能不能挂什么头衔了。我们应该超脱些,我们应该对历史负责,对真理负责。

    陈晓时笑了:“隋耀国,我插一句,我看,想超脱于功利是不可能的。”

    隋耀国目光一闪:“绝对不讲一点功利,当然不实际。我自己写小说也是要挣稿费的。但是”

    “我的意思是:一切创作,最终的、主要的原因都在于功利。”

    隋耀国眨着眼,看着陈晓时。

    “你写小说不为得奖,不为地位,不为金钱,那为的什么?你可以说为了社会的反响和轰动,那不也是一种功利?——别急,你还会说,我不追求一时的轰动,我要追求不朽的艺术力量,不朽是什么,不是一种长远的功利吗?为了你在后人中的光荣。没有功利就没有艺术,关键在对于功利的广义理解。各种人侧重的功利不一样而已。”

    隋耀国仰身很有气派地笑了。他提高了嗓音对陈晓时说道:“咱们用的范畴不一样嘛,我是按人们通常狭隘的功利概念讲的。”

    “通常的功利概念不仅狭隘,主要是虚伪。当我们那样使用范畴时,本身说明我们没有摆脱一种思想体系。”

    隋耀国不愧有大家风度,他哈哈的笑声震动着胸腔:“好,就用你的功利范畴讲话吧。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超脱那些短暂的、一时的、个人的功利,追求长久的、永恒的、人类的功利,这样说行了吧?”

    陈晓时说:“我还得批判你。脱离个人的、现实的功利,并没有人类的、永恒的功利。其实,并没有一个人完全为着死后的不朽活着的。死后的光荣如果和现实的功利没有一点联系,没有任何人能为之献身。”

    “那宗教的虔诚信徒呢?”隋耀国用一种玩笑的口气诘问,表明他并不需很认真地辩论就能驳倒对方。

    “为了解救他个人的、现实的痛苦,为了他个人的、现实的精神满足。”

    “像塞尚、梵高呢?他们的光荣完全是死后才得到的。对于他们,未来的光荣和现实的功利并无什么联系。”

    “起码在他们心理中有幻想的联系,如果毫无这幻想的联系也是不可能的。何况艺术搞到一定程度也和宗教差不多,追求精神的满足和享受。”看到隋耀国这次稍有些反应不过来,陈晓时并不给对方再表现风度的机会,面对众人讲述自己的观点:“我相信,在场的人,当然包括我自己,如果离开了个人的、现实的功利:金钱,物质,地位,性爱,光荣,权力,对世界的支配和影响,就必定没有艺术创作和理论创作。你们承认吗?耻于讲功利是虚伪的,需要的是研究功利多层次的系统结构,包括个人与社会、现实与未来的关系。”

    冬平用英文速记着陈晓时的讲话,朦朦胧胧浮出幻象,那是未来,陈晓时办着一个大咨询公司。她跟随着他。他上了小轿车,她也跟着上了,他开始讲述什么,她在活页夹上速记着,车窗外掠过崭新的世界白露也在记录着,她看到冬平与陈晓时相挨的脊背,有种嫉妒感,真想坐到他们中间去。

    饶小男接过陈晓时的话来发挥了。这位理论新秀早就按捺不住了,堂堂皇皇一厅人没讲出什么有分量的东西来。你们坐得太规矩了,你们的地位太平稳了,你们的思想太秩序了,这是一个“井井有条”的迂腐秩序。这个世界太保守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旧文化把一切都规范得周而密之,像高楼大厦的脚手架,大框架,小框架,绑成一体,什么玩意儿。你们这么深刻,那么尖锐,不过在这些框架中跳来跳去,爬上爬下,有什么用?拆几根架木,添几根架木,调动几根架木,这个体系依然照旧。我的观点是把这框架体系整个摧毁了,崩塌就崩塌,无序就无序,混乱就混乱,乱中求新生,废墟中建新建筑。我就是黑色的旋风,到处冲撞,我就是野马,到处践踏,如入无人之境,我就是憋不住,跳出来大放厥词,你们可能不爱听,我不管,我没那么全面,真理从来是片面的,中国的中庸之道才讲全面,中庸之道是守旧之道,我点名点姓批判你们。隋耀国刚才那一派宏论,全是伪科学,陈晓时的批驳也太客气,太客气也是虚伪。真理是无情的,真理就是偏颇的。真理为了生存开拓,就要偏颇。什么多学科综合沙龙?我来听了两次,没有几个屁是带响的。中国文人的客套在这儿应有尽有。他们——或者说包括你们——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主要载体,我的观点就是两个:文化观上的彻底反传统,艺术观上的彻底反理性。今天我就打出这两面旗帜,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你们的平庸就要造成我的旗手地位了。我真感到中国现在没人,没有斗士,只有庸才。我今天在此呐喊,你们如果恼了,我蔑视你们,你们如果精神崩溃,我为时代感到幸运,你们如果稳如磐石,我就好比一头撞在传统文化的大石头上了,回去贴一剂膏药。我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一钱不值的粃糠,该全盘否定。我认为,在艺术上要彻底反理性。理性的侵入,哪怕是一丝一毫,也破坏艺术的纯洁。我甚至认为,整个社会思潮、人格塑造上都该彻底反理性。天下什么东西最巨大?莫非传统。所以你们都不敢得罪传统。以求传统的宠爱和“表彰”获得自己的地位和名声。

    从未有人如此嚣张地讲话,从未有人讲过如此嚣张的话,整个会议厅的空气凝冻住了,一张张面孔和心理都休克了,微笑成了雕塑的复制品。

    陈晓时第一次感到一种有对手的兴奋。他很温和地笑了,自自然然开始讲话,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出来就解冻了气氛:“因为最巨大的东西是传统,所以反传统往往最能哗动世界,建立自己的地位和名声,这起码已被世界上一切学说史所证明。”

    饶小男正在咕咚咚喝水,在这尴尬的气氛中,他应该喝水,这时抬起头。陈晓时的话既是犀利的,又是不置褒贬的,他不知如何对答。

    “冬天的传统是穿暖戴厚,这时如果你赤身裸体在街上走,你立刻会轰动全城。所以反传统是出名的最好办法,特别是在大家不太懂这个方法的地方。但是反传统是否有价值,要看三点:一,你反的什么传统;二,你凭借什么反;三,你反的方式。”他笑笑,看到了全场气氛的紧张“我赞赏饶小男的发言。关于反对中国传统文化,我今天暂不讲。现在,我先讲讲反理性问题。我的观点可以概括为如下几点。”

    这是篇简扼但又不算太短的讲话。一,现代西方哲学、文学中某些流派的反理性,是对古典哲学的高度理性的登峰造极的统治的反抗和反拨。忽略了感性的声音,它终要讲话的。二,然而,反理性的现代西方哲学家,他们本身依靠的武器仍是理性逻辑,而非梦呓和醉酒颠言,你饶小男也是这样嘛。感性需要理性来论证自己的存在,这本身说明完全反理性是一句荒唐的空话。三,西方现代哲学反理性,实质上是反对以往的理性,反对其中所凝聚的整个传统;中国现在有人提出反理性,其实也不过是反传统的这个更大思潮背景的产物。四,反对一切理性,将使人失去人的质,人从来是自然人又是社会人。五,没有理性,感性欲望是愚昧的,不得规范也不得实现的。六,现在中国需要的是磨砺新的理性武器,批判迂腐陈旧的理性。笼统提反理性,将延误一个民族的觉醒。七,对于文艺家,最终能使自己感性的生命冲动在作品中畅流出来的,恰恰不是那些理性力量的贫弱者。因为那样,他们实际上只会落入旧的理性的支配中。没有批判现实的彻底的理性武器,人按自然的趋势绝不是表现他的感性,而只是表现他受到的传统理性影响。你们当作家会有体验吧?你们这些年在创作中反对这种教条理论,反对那种公式框框,一点点挣扎出真正的艺术生命,靠什么?是靠自发的感性,还是靠理性的觉醒?是靠后者嘛。八,

    开始是对饶小男的批驳。

    渐渐转入的、展开的就是对整个思想界的批判了。饶小男乱扔了一顿石头,他对此略作教训,然后在更大规模展开了同一方向的攻击,枪炮取代了石头。

    饶小男坐在那里,脸色不好看,乱抽着烟。这道理太明白了:如果自己反对他,与他争论,他不会气恼,他正希望如此更激起反响;如果自己支持他,附和他,他会高兴,表明他发现了真理;可现在,自己的行动是取代了他,涵盖了他,夺去了他“猴子称大王”的旗手地位,他就悻恼了。反传统,看着是个很神圣的口号,实际上却归于如此平庸的功利动机。人这东西就是很滑稽可笑的。那么,自己现在慷慨陈辞的动机在哪儿呢?为什么有一种冲动和激情呢?表面看来是一种正义的战斗情绪,为什么含着一种快感呢?眼前又浮现出儿时爬树的情景,而且这次看清楚了,只是浮现出在树上向下俯瞰的情景,并非爬树的全过程。难道这种批判发言,还有平时咨询时对人的剖析,都含着一种俯瞰的优越感?俯瞰只是优越感的象征吗?

    最后他宣布,人生咨询所将与几个有关团体联合举办两次报告会:一,如何对待传统文化;二,伦理道德问题探讨。欢迎大家届时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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