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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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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农村小老头说,大家已讲了不少的脸面,依我看,里面还有个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如何看待问题的问题。

    无疑地,脸面就体现于这些问题之中,我认为,从中咂摸出来的或许一时还不能用言语说清的脸面,应该比任何的表述更贴切更生动对人也更有用,或许这世上原就存有许多无法用言语说清的东西。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凡事都给一个明确的概念,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自己必须用心地去感悟的要求,只有感悟了的东西,才比概念更容易转化为自己的东西。从这个角度讲,或许脸面就是一种感悟。

    我今天的讲述不是关于自己的,为了便于兄弟们能够较快较容易地接受我的讲述,在这里,有必要首先介绍一下我们村:我们村自古就有崇尚英雄之风,《说岳传》《杨家将》的故事村里妇孺皆能传唱。

    这并非因为我们村曾出过岳飞杨六郎那样的英雄,相反,村里出过最大的官,只有清末考出过的一位秀才,而且这位秀才老爷后来还因参加闹义和团而被官府抓去砍了头,连后代都没有留下。后来,这位秀才老爷竟也慢慢地被公认成了英雄,至今尚有人在跟人拌嘴时常会极为自豪地列举出他的一些事迹来证明我们村的不平凡。倘若这位秀才老爷果真泉下有知,必可以含笑了。

    因此,村里人便有对比和从众的习惯:凡是自己准备去接受的东西,必先拿到村民当中去对比,看是否有这样的先例,只有村民们公认了才能欣然接受。

    当然,这种对比绝不存在任何的强制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自觉行为。因此,凡外来事物要进入我们村,绝对靠不得强制,必须要有一位大家公认的英雄来引导。若非如此,即使他们唯唯诺诺地勉强同意了,也难以做到心悦诚服,必私下里与你生出许多事端来。

    日本鬼子大举进攻那年,由于缺少了组织,村里的损失可大了,不仅村里值钱一点儿的东西被全部洗劫一空,而且还死了五六个具有通共嫌疑的人。

    村民们自是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和期盼英雄,英雄没有盼来,反而引来了一只“狗熊”,“狗熊”便是刘老蔫儿他爹。——鬼子来是来了,却对我们这个地方毫无所知,必需要一个当地人来帮忙。村里正燃烧着仇恨,自是没人肯去。鬼子便扬言,如果再没人前去,就要一天杀掉村里一个人。崇尚英雄的地方必蔑视强权,村里人都坚信,即使死也决不会有人去的。

    谁知平日里让人最觉不起眼的刘老蔫儿他爹晚上就悄悄去了,那奴颜媚骨的样子别提有多恶心人了。汉奸,软骨头!村里人都愤怒地骂着。骂归骂,打那以后,别的村不断有死人的消息传来,我们村尽管也在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却再也没有死过人。

    鬼子疯狂了一通后,或许认为村里人被驯服了,便撤走了大部队,只留下了十二个鬼子。刘老蔫儿他爹有一手擀面条的绝活儿,伺候得小鬼子中的大鬼子犯了瘾,随时都离不开他,地位自要比那些只会哈巴狗儿一样跑腿儿的汉奸高。

    大股鬼子走了之后,小鬼子们安生了不少,整天躲到炮楼里不肯露面,倒是那些狗汉奸在吆五喝六耀武扬威。狗汉奸中也有好人,他们当中有不少肯定是迫于形势。渐渐地,他们意识到了村里人的愤怒,十之八九只在表面上吆喝,暗地里却在帮着村里人做事,只有极少数几个顽固分子还在大舔鬼子屁股真心为鬼子办事。

    一天夜里,村民们照例已经睡下。突然,远处传来了枪炮声。是刘老蔫儿他爹伙同那些已经幡然悔悟的狗汉奸向小鬼子和极少数几个顽固分子的面条里放了老鼠药毒死了他们,鬼子正自县城里赶过来报复。

    后来听说,这件事的起因是大鬼子看好了我们邻村的一位姑娘,这位姑娘便是刘老蔫儿他爹的相好。大鬼子欲做非分之想,姑娘誓死不从,大鬼子便派人把姑娘抓到了炮楼,原准备饭后就成其好事……小鬼子死的可惨了,据说不仅七窍流血,还长伸着舌头。

    为了掩护村里人转移,刘老蔫儿他爹带着姑娘和十几位反正的汉奸奋起抵抗。除了刘老蔫儿他爹和那位姑娘也就是刘老蔫儿他娘据说后来躲到了草垛里才免去一劫,其他的人都死了,死后又被挖出了心肝,吊到树上暴晒三天。

    死了的毫无疑问要定烈士,而活着的老蔫儿他爹却成了一道难题,关于他到底是不是英雄的争论一直持续了好长时间最终也没能形成一个定论。不经过大伙儿公认的即使真的英雄自也不能算作英雄,老蔫儿他爹对此倒并不在意,他正沉浸在姑娘怀上了老蔫儿的幸福中。

    老蔫儿他爹的不在乎肯定是惹起了村里人的反感而让人更加不屑,但或许这种不在乎的本身就是一种英雄行为,尽管当时绝对不是,或许有一天会是,毕竟村里人的英雄概念也在丰富地发展着——岳飞杨六郎固然是英雄,死去的“狗汉奸”就不算?不算能定烈士?……

    到现在,英雄实际上已变成了村里人在不同时代按照自己的愿望而浓缩成的一个标准。所以说,刘老蔫儿,即我的后任岳父一口气就做了三十年这样的英雄绝不是偶然的。只要能够耐心听下面的讲述,便不难体会这一点。

    先说,自打生了老蔫儿之后,老蔫儿他爹肯定确如村里人所说,变得更加窝囊不堪:自私、胆小、怕老婆,不仅不参加村里的任何活动,而且绝少在村里公开露面,除了偶尔的必须露面的机会外,成天龟缩在家里受着自己的娘子和儿子,似乎这样便可以顺利地完成再为老蔫儿生十几个兄弟姊妹的光荣而伟大的任务。

    可惜,好光景毕竟不长,刚赶跑了小鬼子,又来了“刮民党”。有了对付鬼子的那一套,对付“刮民党”就容易得多。此时的老蔫儿他爹,早已没了毒死鬼子的那种英雄气概,只要听说“刮民党”兵来了,便只顾抱着老蔫儿领着自己的女人疯跑。疯跑着,不料偏偏与大队的“刮民党”兵碰了个正着。

    这些兵原是奉上司的命令出来收买人心的,见其扭头就跑,误以为遇上了游击队的探子,边吆喝着边追赶着边放着枪,子弹呼啸着,老蔫儿他爹跑得更急了。待躲进了苞米地,老蔫儿他爹才觉得裤裆里湿漉漉的,竟是吓尿了裤子。

    兵们显是怕中了游击队的埋伏,不敢冲进苞米地里去抓人,只不停地朝苞米地胡乱放枪。夫妻两人紧紧地捂着一直哭叫不停的老蔫儿的嘴儿,大气不敢喘一声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枪声渐停了,估摸着兵们走远了,两人才敢站起来直了直身子,再看老蔫儿早已被捂得小脸蛋憋得通红差点儿就要晕过去。正手忙脚乱着,一颗流弹打中了老蔫儿他爹的屁股,裤裆里的那玩艺儿被打得稀烂。女人吃力地把他背回了家,当天晚上就死了。

    女人生就了一副娇滴滴的俊俏模样,但村里人都说这是典型的克夫相,只有老蔫儿他爹这种傻老帽才敢娶,事实果被言中。

    老蔫儿他爹死后,女人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只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吱吱直响。那一队兵们却从此遭了殃,每天必有一人被割掉裤裆里的那玩艺儿。这种有损颜面的事儿,自不宜声张,据说曾被作为头等机密上报过委员长,但直到他们逃跑也没能查出真凶。

    后来,有人发现老蔫儿他娘经常到老蔫儿他爹的坟上去焚烧东西,焚烧的东西中总飘着一股浓烈的糊肉味。再后来,爱串门儿的女人无意间在她家的地窖里发现了一把血迹斑斑快要锈透了的剪刀,事情才终于真相大白。

    至于女人用什么办法拿来了如此多的东西,女人不肯吐露半点儿口风,终究没人能说得清。

    不久,女人生下了老蔫儿他爹的遗腹子,村里去送米的妇人们怎么看都觉这孩儿不象老蔫儿他爹,这个孩儿很快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因了这一段经历,那一年,老蔫儿他娘突然被说成了象蛇蝎和恶狼一样狠毒的疯女人、扫帚星、克夫鬼,老蔫儿自也变成了人人不待见的狗崽子。关于娘俩的大字报漫天飞舞,只要随便从墙上的扯下一块,就象泥土一样厚沉。

    狗崽子不仅人长得浑厚壮实,而且聪慧异常:一天书没读过的他,居然从大字报中认识了字,而且出口成篇,少有人能驳得倒他。尽管这样,凭他那样的家庭在那个年代,要想成为自己心目中梦寐以求的那种经村里人公认的英雄,实非易事。

    但老蔫儿毕竟具备英雄的潜质,他象猎人寻找猎物一样寻找着机会,只要机会稍有闪现,便绝不轻易放弃。——长期不分昼夜地通过张贴大字报的形式来相互攻击批判很快就让生活变得拮据起来,公社革委会却转而要求各村积极开展大辩论,辩论不同于大字报,必须面对面,更容易激发人的热情,同样也更容易激活人的兽性。

    所以,不时地就要发生揪斗事件,打伤打残人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有一个村的老支书终承受不了这身心俱累的揪斗便投河自尽,被人救起后,又得了个畏罪自杀未遂的罪名,之后便变得疯疯癫癫,一天到晚象狼一样嚎叫不停,于是有人说,这个人骨子里有狼性,亏得及时揪出了他。

    而在我们村,老蔫儿凭借着自己出众的口才在大辩论的初期就争取了主动,他的身边很快聚拢了大部分的冲劲最足的青年人,尽管不断地有人去怂恿他,他却始终不为所动,并且提出了“真理越辩越明”和“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两句并不能被当时人所欣然接受的口号。

    但正因为有了这两句口号,他和他那恶名昭著的娘以及那些同样令人生厌的老干部虽被戴上了许多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帽子却没有一人因此而受到丝毫冲击。

    这是一个重大的阴谋,也是一个能不能从根本上站稳阶级立场对革命群众是否抱有极大热忱的重大的原则问题。那些革命的激进派竟然被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给涮了,不由得不恼羞成怒。可正当准备拿他开刀的时候,他又创造性地提出了活学活用语录的建议,要求各家各户必须要于饭前首先站着背诵十条语录才能坐下吃饭,说做人是要讲良心的,绝不能吃水忘了挖井人。

    对于伟大领袖如此热爱的人又岂能是自私自利的人呢?准备发难的人只好作罢。他的这一建议不仅在当时受到了县和公社两级革委会的充分肯定,而且被我们村当作一种特有的风俗沿袭了此后许多年。

    只要是吃饭时间,随意地走近我们村的任何一家,都会看到这样一种千篇一律的绝对无人监督的完全凭自觉的情景:一家老小普遍地持略显呆板的立正姿势站立着,两眼毕恭毕敬地仰视着老人家的头画像,神情专注而向往,无人领头却能整齐地虔诚地背诵着语录。现今一些繁复的程式虽然被取消了,但家家户户仍都供养着老人家的雕塑像。

    这便是英雄的又一个特点,只要一个点子,便可以影响全村人如许长的时间。

    尽管他当时只是普通一村民,连一个最一般的党员都不是,但当时的特殊的社会环境成就了他,人们偏偏就肯信他。他便更加自明得意起来,怪招跌出:

    一是逐步把背诵语录扩展到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各个时段,吃饭前背,睡觉前背,干活的时候也要背,让人除了吃饭睡觉干活之外就是背语录,即使再灵光的脑袋也无暇他顾了。

    二是利用集体出工的休息时间举行语录背诵大赛,胜出者给佩戴红花的荣誉。他一口气能背一百零八条,说是正应了梁山好汉的人数,所以红花从几位巧婆娘做成开始到活动结束始终就没有离开过他的手。

    三是在村四周安排了义务岗哨,凡要进出村庄的,必要先背诵十条语录。

    四是领着人们自编自唱语录歌。

    五是规定人们的习惯用语,譬如老年人见了青年人必要先说,未来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还是你们的;同龄人相互见了便要说,为人民服务;见了妇女则要在加上一句,男女平等,为人民服务。

    凡是严格的规定都容易束缚人的创造力,对内规定严格明确,对外则由于疏忽而少了规定常常出现不知所答的情况,譬如外来人先背了语录:为人民服务,村里常不知所答,往往需要憋许久才会突然崩出一句: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反正脑子里有的是,想想不妨再加上句:大公无私。

    且不说他很快就堵塞了漏洞,只说正是由于他的花样翻新,我们村终究没能象其他村那样闹得不可收拾。直到此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场运动,原来他是对的,尽管他因为在运动中的过激表现而被取消了原拟转正的预备党员资格。

    人的思维甚为奇怪,激情飞扬的时候反不利于思考,只有到真正平静下来之后,才有可能产生一些越来越贴近实际的想法。经过了一番完全丧失了理智的狂热又经过了一番异常清醒的思考,单纯善良的村民们突然间变得复杂深沉起来,普遍地把目光转向了这样一个事实:

    吃饭才是最重要的,因为饥饿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即使再不肯承认,饥肠辘辘照样在夜里折磨得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就这么一个刺激得人嗓子眼发痒的极其浅显的道理却没人肯讲出来,大家顾虑重重地观望着等待着饿狼似地环伺着。

    久而久之,三五成群地穿着谁也甭笑话谁的破棉衣懒懒地或站或坐或躺到背风的地方晒太阳成了我们村冬日的一大风景。

    闲人必聊闲话,诸如张家媳妇偷汉,李家闺女未婚先孕,王家老二家什儿奇大跟驴的一样,刘家婆娘嘲笑孙家的汉子瘸云云,都成了人们逗乐取笑的话题。

    遇有好事者从中一撺掇,王家老二起了性,跑到取乐人家中把裤子褪下来非要让他婆娘验证一番他的家什儿到底有没有她所说的那么大;张家的媳妇和李家的闺女则合起伙来跑到大家什儿家去质问,到底是听了哪一个驴养的凭空编造这么一些不着边影的事儿跑到外面去不怕烂了舌头胡说乱传;刘家的婆娘更惨,被孙家的汉子破了相,刘家的汉子也不是善茬儿,要不是有人劝架,抡着铡刀非要批了孙家的汉子不可。一时间,村子里鸡飞狗跳,哭声叫骂声不绝。

    我们的英雄确是与众不同,他不仅没有加入这种在当时看来最为时髦的逗笑取乐,而且极端鄙视之,虽然他已落魄到了极致:原先挤破了门到家里提亲的媒婆突然间一个都不见了,三十岁上仍没能混上一个家口,要知道,在我们那地方那时过了三十再要找是非常困难的。

    他不急,她娘却急。其实他自己最清楚,他也不是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娶一房媳妇的愿望,而是他不肯屈就。

    有人综合了他的表现,非常肯定地作出了一个判断:要么有病,要么与守了这么多年寡的娘做了苟且之事,他娘原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越想越觉得象。这是非常令人恶心的,便少有人再去理他。

    等人们再次去关注他的时候,他已成为村里人打心眼里羡慕却又不轻易表露出来的衣貌最整洁的人,尽管他曾经把他娘为他做的新棉袄故意用剪刀剪破以示自己的革命性与坚定性,逢有大风日便浑身飘着雪花一样。人们便传言他发了财,说他家里每顿都吃白面馒头而且有肉。

    特定环境的特定人好奇心必盛,便有人专捡吃饭的时候去他家串门,传言果然不虚,虽说也有清汤萝卜的时候,但终究比其他人家高出了一大截子。

    2

    我们村里人最善联想,有人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村边地头的野生棉槐条子经常被人偷割的事儿,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也就是现在的村长便找他谈话。他直言不讳地便承认棉槐条子确被他割去编成粪筐卖了,而且说反正是野生的,又不是谁人种的。

    大队长大为尴尬,即使想包庇他也没了招法。这东西虽不是人种的,难道不是在大队的地上长的吗?

    你说你的,我就是一百二十个不服——不仅不肯认错,反而每次吃完肉后都不擦嘴,即使不吃肉的时候也要故意把嘴象现在的女人抹口红那样摸得油辘辘的非要惹得村里人干眼红。

    这是挑衅,大队长原不想拿他怎样,气不过他的作为,便决定带人搜他的家。

    这是大队长的发明,只要集体或谁家丢了东西,便要挨家挨户地搜查。

    且不说是否如有人曾私下里所说的这是跟小鬼子学的,只说这招特灵,问题十有八九就会水落石出。问题查实了,便把丢失的东西用麻绳吊到偷盗者的脖子上,给其戴上一顶又高又细状如圆锥的上面写着斗大的“贼”字的纸帽子,责令其自己敲着锣沿村庄的大街小巷边走边喊着“我是贼”,村里人称之为游街。

    村里少有人能挺过这一关,自打上次大队长的三叔因偷了生产队的两捆豆子在游街时当场晕过去之后,尽管穷,村里再也没有丢过东西。

    大队长是个正派人,最忌恨小偷小摸,即使亲娘老子犯了事,他也绝不会手软,正人先正己嘛。据说,有一次他婆娘去坡里挖野菜,禁不住地瓜渣香味的诱惑便自作主张地从地里偷扒了几个地瓜回来做了,兴冲冲又有些提心吊胆地等他回来吃。

    由于饿,他养成了回家便去掀锅盖的习惯。刚掀开锅盖就闻到了香味,便黑着脸问婆娘地瓜是从哪里来的,婆娘知他脾气大,不敢撒谎就照实说了。他暴怒了,拿起铁锨从锅头里掏出一锨仍带着火星的灶灰,哆哆嗦嗦地骂着“让你吃”便倒进了锅里。女人嚎啕大哭,他则一头扎到炕上生闷气,害得全家人硬生生地饿了一天。

    所谓的地瓜渣,是我们村婆娘那个时候应付生活的一大发明,即把地瓜细切成丝搀上野菜放到水里煮,熬成糊糊,既可撑起肚皮,又节约了粮食,还是难得的美味。现在再去买来地瓜,让妻子模仿过去的做法做过几次,却怎么也吃不出过去人回忆的那种又香又甜的味道。

    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当时的背景:经过一番折腾,又遇上连年的自然灾害,村里年人均粮食不足一百五十斤,而且多以地瓜苞米等粗粮为主,小麦最少的一年只分了十斤。

    真是奇怪,越是缺粮,人越能吃。“能折腾的汉不如会打算的婆”这句谚语便来自于这时,会打算的女人便常到坡里去挖野菜,搀上三分之二的野菜,粮食就勉强能够吃到来年而不至于挨饿。

    当然,也有连野菜也挖不到的时候,便只能吃树叶了,据老年人回忆说,最困难的那年树都被吃得不长叶子,还有,最难吃的当数向日葵叶,无论怎么做,吃起来都剌嗓子。

    这些都是会打算的女人才能做的,不会打算的女人则常常不到半年就弄得家里断了粮,只好去借,家家如此又到哪里去借呢?便纷纷出去靠乞讨为生。

    乞讨在我们那个地方,即使在那个年代,虽然不少人都在悄悄地做,但还是一件丢人的让人瞧不起的事儿。所以,大队长发明的这种方法只过了不长的时间就失灵了,因为村民们虽不再把集体的东西拿回家里,收获或播种时却拼命地偷吃,吃饱了喝足了照样能够节省家里的粮食。

    他不得不又采取了散工后用水漱口检查、播种前用屎尿拌种等一系列看起来颇为有效的方法,但仍难以控制:村里有一位老实巴脚的汉子,散工回到家里便直嚷肚子疼,待家人手忙脚乱地把他送进医院,肠子早已被泡涨的花生碎瓣儿撑破了,可惜死后还背了一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罪名。

    按照当时的规定,这些组织上作出的结论要被记录在案,而且会严重地影响到后人的当兵和升学这两种在当时人看来最有希望的前途。因此,他临死时虽带着重重的愧疚,却毕竟了了自己做一回撑死鬼的心愿吧。

    老蔫儿的事儿就犯在这个当口儿,这次搜老蔫儿的家,大队长无疑一路上都在想他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不料待到门口一看,他家竟是四门大开,天井中央赫然便堆放着老蔫儿偷割回来的条子和刚编好的几个筐。

    与两腿筛糠似地不停地打着抖的她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蔫儿全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恐惧不已的神态,正笑吟吟地等待他的到来。

    好小子,有种!这正是大队长最佩服他的地方,一瞬间,原先的主张就翻了个。他上下左右不认识似地反复打量过老蔫儿后问,听说你很有力气?

    答,还凑合吧。

    问,你能搬得动村中央的那块石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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