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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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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编故事的人,所以总啰嗦,好了,不啰嗦了,且说我刚躺下便听到院内响起了脚步声和有人开门而出的声音,声音虽然被压得极轻,但我还是能够判出这人必定是男主人,我甚至能够想象出他蹑手蹑脚故意不弄出动静的样子,因为惧内他常有如此的表现。

    我甚感困惑,因为他分明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待我起床的时候,他通常却早已在院内忙活着。如此三番,每晚如此。

    终于有一天,困惑让我跟了去。只见他腋窝里夹着一样东西,蹑手蹑脚地奔山腰而去。

    此时已值隆冬,当天又是个无月夜,风嗖嗖地吹着,激得我不由一个寒战,而他却浑然不觉,包括我的行踪。

    及至到了山腰,突然失却了他的踪影,正彷徨无计,只听不远处已响起了鼾声,寻着鼾声找去,五米远的地方有一山洞,里面铺满了山野草,男房东正蜷缩于内鼾声大作。

    山洞虽说位于朝阳处温度比外面高了许多,却仍甚是寒冷,但此时我对于寒冷的关注远比不了好奇,这世间居然有此等离奇之事!

    从山洞内的山草来看,这绝不应该是第一次,因为草早已被压得柔软。

    至此,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疑惑却更重了。——我借着微弱的光瞧去,他的脸虽然是朦胧的,却绝对是睡得正香的那种。

    此时,因攀登而积聚的热气已逐步散去,寒意一阵阵袭来,唯恐冻了他,我便推醒了他。

    或许嫌有人扰了他的清梦,他先是愤怒地大吼一声,恶狠狠地其状甚是吓人,及至发现是我,才象泄了气的皮球似地慢慢萎缩下来,许是因为我窥到了他的秘密,一阵尴尬之后,他神情极是低糜,任我再三追问原因,他始终闷声不响地抽着烟,直至天蒙蒙亮。

    一夜未睡,我显已困顿不已,而他却神采飞扬起来,牵着我的手下山,故作亲密状,似在亲密地争论着什么,实际上却什么也没说。路上碰到早起的人,他总要甜甜地喊上一声“早”,而对方却总是拿他的媳妇取笑他,说放着如花似玉的女人不睡起这么早岂非傻蛋?

    他女人确是村里的上等女人,凡上等女人总会被人讨便宜,至少是嘴上的便宜,不仅对女人,也对他。

    他并不为此着恼,反而常常为此自豪不已。一个漂亮的女人确是男人骄傲的资本,尽管漂亮的女人总存在危机,男人们还是在不顾一切地追求。在这方面,他是豪爽的大方的,据说别人拿来取笑他的话原是他婚后自己说出来的。

    这里面有个典故,说他刚结婚的时候,不少异性长辈尚不认识他女人,便问他“哪个是你婆娘?”。他正忙着,随口便答“哪个漂亮哪个就是”。这句无心的话虽表明了两人的感情,但在别人听来却是酸酸的,因为他女人确也漂亮。

    于是,人们便常拿女人取笑他。山里人同样不缺想象,善演绎,便把他的这两句话演成了歇后语,说“XXX娶媳妇,哪个漂亮哪个就是”“XXX早起,傻蛋!”。

    逢有这样的情况,他常常自豪地回答:放放气,女人在家炸鸡蛋,空气太腻!显然是炫耀,拿来气人,只不知这句话将来会被人演绎成何种模样。

    且不再啰嗦他的典故,但说早饭的时候我便多了些心思,尽管两个仍是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在我的心目中却已远不如过去那样美满。

    之后,我又陆续跟踪了他几次,却被东绕西拐地摆脱了,原来的山洞显已被废弃不用,而他却依然如此夜不归宿。

    这实在是一个迷,一个令人费解的迷!我决心揭开它。

    要破迷,必要费猜测。凡猜测必要围绕一些支离破碎的情节,由于加入了人的想象的因素,总能产生无数的与真相毫不相干甚至南辕北辙的结果。

    即使这样,我宁愿猜测,也决不会再去问女主人——那天早晨,我刚提了个头,便遭她一顿痛斥,至今想起来仍难免要面红耳赤。

    这可是她第一次如此失礼地跟我说话,居然指责我过多干扰房东的生活——难道会因为我?是我扰了他们的清净?如此想着,脑子里浮现的却尽是女人看我的怪怪的目光。

    这个念想一旦升起,便越来越觉得象,倒是真的因为我了,而且她训斥我的模样居然越来越象妻了。妻常说,吵吵闹闹真夫妻。这是妻的感悟,女人的感悟总要胜过男人。至此,我悚然一惊,这种念想是要不得的。

    要知道,男女关系常常是对立面搞臭对方最有力的武器。此时,由于我一年来的工作成就,引来了无数关注的目光,千万不可因此而折了自己。

    ——最丰富的往往不是物质世界,而是人的心理。物质世界是单一的,物就是物,狗不可能变成猪,猪同样也不可能变成驴,而因物质而存在的人的心理却明明白白地具有狗变猪的功能。

    在这里,有必要再啰嗦几句。在我最初做出住进村里的决定时,大家反感我的还只是因为我比得他们必须跟我一样住进村里,脸上尽是不屑,一副“实践必将证明他的决定是错误的”的永远正确的预言家的神气,直爽者当场就是一阵嘲笑,心机深沉者嘴上虽不说,心里必定也是坚决的“他注定要失败”。

    事实却出乎他们意料,虽然他们仍是不屑,而且无论怎样的成就,只要他们想认为不屑,就必定是不屑的,不过,此时却完全因为嫉妒了。

    无论如何,这一年来,我确是充实的、富有成就感的。当人自觉富有成就感时,他必定是出众的,尽管因为嫉妒结果不一定是完美的。

    但嫉妒只能在同一层次的人之间发生,高一层或低一层的人之间不可能产生嫉妒,所以我赢得了领导和山民的尊重。

    至于同一层次的人因为嫉妒而向我发起的攻击则只能在领导层之间进行而不可能深入到群众中间,群众只认事实,尽管他们或许为此而嘲笑他们只顾眼前利益,没有眼前利益哪来长远?

    所以他们的攻击完全是他们的事,此时的领导应该是最关键的,这是由他们说话具有决定意义的事实决定的。

    但众口能够铄金,常常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偶尔的事件也常常能够让他们捕风捉影。同时因为有的领导常常因为经受不住再而三的谣传而让自己的立场不坚定,所以做事的人便只有竭力地严格要求自己,不给人以可乘之机。

    然而这又是困难的,有这样一句谣传听起来颇耐人寻味,不妨说出来供大家参考,又免去了我的啰嗦。

    说当今四大怪:做人的不如做狗的受宠爱;做事的不如告密的受信赖;内行的不如外行的提得快,忽悠的要比敬业的更豪迈!

    当然,这句谣传也有夸大其词的牢骚,但对于我来说,那时还远没有现在这样洒脱,终日里小心翼翼唯恐落人口实倒是真的。

    如此可怕的念想与如此谨慎的态度偏偏结合到了一起,而且这种话又是不便与外人说的,因为只要稍有口风就会激发人的想象力而演绎出更多的故事无异于自造麻烦,难免便要发生刚才我提及的那种古怪的状态。

    幸而这病属于只要时间就能不医而治的那种,待我违背男女房东决不外传的誓言把故事告诉妻时,她先是一愣决不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离奇之事,继而便责怪我多疑,说多疑必定是心术不正的表现,凡男人必要光明正大。

    听了妻的话,我觉得自己恐怕当真是多疑了,及至我决定豪迈一番之后,视觉居然恢复了正常——男房东依旧是健康的正常的老实巴脚的男人,而女房东依旧是个普通的虽有不少动人之处却只有在山里才能称得上上等女人的女人。

    但好奇终究是人的天性,我的视野虽恢复了正常,每当深夜听到男房东轻轻地开门声,我仍难免要涌上他蹑手蹑脚的贼一样的形象和鼾声如雷的甜蜜的睡姿,迷便会如鲠在喉,猛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不由自主地紧张不已。

    渐渐地,这种原是极轻的开门声在我的印象中竟越放越大,变成了一个痼疾:即使睡到家里或者在梦中只要到了某一个固定的时刻也能听到这个震耳欲聋的开门声而常常惊醒过来。

    我原准备找支书调整一下房东,可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口,因为除此之外我确找不出房东的任何缺陷。

    现在想起来,应该还是那股浓浓的好奇让我不忍离开。

    女人总是细腻的,我的彷徨无疑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在我下决心改变自己晚睡习惯企图通过听不到开门声而淡化被逐步放大的印象之后的某一夜,刚吃过饭,我就关了灯合衣躺到床上,却任我用尽了数数、两眼直视、不停地按摩穴位、努力地不想事情等诸般行之有效的手段,越努力地想睡,大脑却越清醒,泛起的尽是那个浓雾一样的迷以及与之相关联的一系列的细节,下意识地企图通过分析细节这个通常有效的方法来发现其中的奥妙。

    想着,苦于长期没有结果,脑袋便开始发涨。人的情绪受大脑支配,大脑陷入困境,人便烦躁起来,心情烦躁是出事的先兆,于是更无法安睡,我失眠了。

    ——除了高考前那一段曾有过类似的体验之外,多少年来我都是以贪睡著称的。妻这样形容我的贪睡,说只要能够放下脑袋就立马能响起鼾声,即使在我陷入困境的时候。

    唯独这一次……

    说起来,失眠其实是用脑过度导致思路不清的结果,这时候看起来大脑是清醒的,其实,大脑很难聚集到一个点上,而人的思考实际上就是把大脑聚到一个点,倘非如此,便难形成一个清晰的主见,而且常常剪不断理还乱,从而因影响人的正常休息而加重这种病态直至让人陷入迷境。

    世界万物总是生生相克的,相信必定有不少人曾患过失眠症,所以便有不少治疗失眠的药方,据说睡前用开水烫脚便是治疗失眠的良方,这个方子在我高考前曾不止一次地用过,果然有效。

    念想至此,正欲下床烫脚。这时候,响起了轻轻地敲门声。那个开门声早已远去,此刻敲门除却女房东还能有谁?果然是她!

    除了把那支粗辫子解了让长发狂泻而下之外,她普通得跟往常没有分别,脸上仍挂着淡淡的即使她那好看的笑也无法掩饰的隐忧,但仅凭她那满头的靠山泉水滋养的乌且亮的长发便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十足的女人。

    在这里非为山村做广告,山泉水不仅甜,据说还含有不少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女人的长发和肌肤就足能证明。

    或者可以说,乌且亮的长发和雪一样的肌肤便构成了山村女人,如果能够象城里女人那样用亮衣和昂贵的化妆品包装一番,必个个成为绝色美女,但造化弄人,偏偏用朴素而清洁的旧衣包裹着她们而让她们成了珍品,尽管关于这一点儿庸俗的城里人或许根本无法体会得到,但倘若他们能够体会得到,必定会让他们所有关于美女的理论为之黯然失色,那是一种天然去雕饰的令人震颤的美!

    有人说,女人是由无数个诱人的片断组成的,譬如一颦一笑一个眼神或者一种淡淡的哀思。

    这话一点儿不假,此刻的她因为隐忧,倒让她成了珍品中的珍品。噢,对了,《红楼梦》里的那位叫林黛玉的病女,正因为病才让她成为美女,倘若抛去了病,恐怕只能算得上一位小心眼儿的满身沾满了臭毛病的糟女人。不过,她不是林黛玉,绝不是。

    由于这是她的第一次造访,愣怔之余不由心慌。

    人总是这样,同一类器官倘若有一样功能在弱化,另一样必会极其敏感起来。心慌便不敢拿眼去瞧她,只能靠感觉,感觉便异常敏锐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飘一样走近我的办公桌前翻看着我的乱成一堆的书。

    其时,我是无书不读的,而且经常随心所欲地同时在读许多本,所以便显得乱。

    她边耐心地为我整理着,边感叹着“这么多书啊”。说着便从中抽出一本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直瞅着我,眼神能够刺透人,直透向我的心底,逼得我不敢抬头。听她微微叹了口气,近乎哀求道,借我看看好吗?

    我甚至没能看清哪本书,便忙不迭地点头同意,只盼她尽快离开,因为我的手心已紧张地出了汗,但当她依旧什么也不说飘一样离开后,我心里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涌上一股淡淡的失落,而且在迅速地扩张。

    因此,那一夜,我似乎总在想她,任自己如何劝自己都无法自抑——她居然还喜欢看书?借书可是恩师曾经教给我接触女同学的绝招,难道这绝招到处管用?想着,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那可是个充满激情的时代,无论狂妄的还是幼稚的都这样令人留恋。

    4

    临近不惑之年居然又在按照那个时候的思维想问题,待意识到这个问题时,脸不觉热辣辣的。——显然地,这种只有在初恋时代才有的表现此时又出现在了我的身上,我开始责备自己,却仍禁不得自己不停地去瞧正房的灯光,那灯居然亮了一夜。

    ——据科学家研究,无论男女见到漂亮的异性心跳都难免会加速,而单独相处时几乎要翻番,肯定无疑地会影响到思维,更何况当时的我们还留有那么大的想象空间。

    如此便不难解释自己的荒唐,凡事只有找到了理由,人的心理才能释然。

    第二天的大概同一时候,她便来还书。我说,不急,看吧。

    她说,看完了,再借一本。

    我不信,她便小女孩似地歪着头大概地复述了一遍,居然不差分毫。我甚觉惊奇,因为她告诉我她只读过五年小学。

    她说,她原是她男人父母收养的一名弃婴,上小学的时候,她是班里的尖子,书本上的东西根本就不够她学,而他男人则空长了一个大个子,脑瓜却是个榆木疙瘩。

    大概怕两人差距拉得过大而失了控制,只上到小学毕业,父母就停了她的学,而她男人则因为脑瓜的问题勉强读到初中再无力升学。

    她知道,父母是存了心要让她做儿媳妇。出于感恩,她倒不计较这些,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并不是人为地可以改变的,尽管铁了心的父母仍在不顾一切地限制着她,不允许她读书,说书能把人教坏。

    尤其是她那个男人,听了父母的话,更是不可理喻,只要见到她看书,哪怕是一张报纸,也会疯了似地。所以,她家里连一张纸都没有。

    不让读便不读吧,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父母去世之前她们结了婚。说实在的,与山里人比起来,他也算是个优秀的男人,可结婚后……说到这里,她嘎然而止,满脸地惊恐,连连追问“我说了什么吗”。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越发急,直至我作了否定回答,她才总算放了心似地长舒了一口气,临去时没有忘记带走那本精心挑选的书,她读的尽是些关于人生思考的书。

    眼看着即将破解的秘密突然象短路似地停了电,心里难免要被搅得麻痒痒的。

    但这是一个只有等待才能破解的迷,因为她是一个古怪的女人,除非是她自己想说出来的问题,否则问题问得只要稍有点儿过,柔情似水的她立即就能横眉冷对地训斥你,尽管这不等于否定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既如此,便只有等待。

    等待便在如此反复地借书还书中进行,虽然她除了卖弄似地复述书中的情节之外便不肯再说什么,但书毕竟让我们之间有了更多交谈的话题——我们常常围绕着书中的某一问题而争论不休,就象学生时代同学之间的争论那样认真专注,到后来总是她忙不迭地去翻书验证对错,而且总是因为她记忆的失误而令她懊恼不已。

    ——与人做毫无功利色彩的争论倒是件趣事,因为已多少年不曾有过而倍觉新鲜。无疑地,人都是有倾诉欲的,而且只有当说与听之间保持着恰当的尺度的时候,这种倾诉才不会因唠叨而无味而最终成为趣事。

    当然,这种倾诉欲在人成年之后似乎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彼此满足。

    不知兄弟们是否有同感,妻是无法满足这种需要的:她要么默默地即使遭了委屈宁肯去独摸眼泪也从不去争论,象是不屑似地反伤人自尊;及至突然花开,她又无视别人的存在,只顾用手比划着自个说个不休,根本无需你去表态,即使你想表态,也插不上嘴,偶尔地插上一两句话,她又会驳斥你的无知,根本无法与之交流。

    这便是成了婚的女人,或许女人成了婚都会变成这样。

    倘若男人们有类似的感觉,便说明你的婚姻存有危机,而且你必定是这样的男人:既希望自己的妻子是贤妻良母,又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个敢于跟自己争论且不伤你自尊的才女,即使才女也绝不可以象你自己去想别的女人同样希望这个女人也想你而且果然想你的那种女人。

    假若这样,你必经常碰壁,切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生活的真实永远是“有所得必有所失”。

    这并不妨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必能增进感情”这样的事实存在,虽然感情的发生常常是悄悄的非人所能自觉。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之间的这种非功利的而且毫无意义的争论无疑增进了我们之间的沟通,让我对她的印象迅速地改观——原本最普通的女人居然成了我眼中的美女,包括她的笑,她的肌肤,她的长发,她的忧伤。

    男人关注女人必定会从某一个特定的部位或某一个特定的习惯或姿势开始,譬如胸,譬如臀,譬如笑,或者其他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

    某一天,争论中我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长发——凉凉的、滑滑的、柔柔的,似刚洗过,却显然又不是……

    待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烫手似地忙扔掉时,她的眼已经迎了上来,薄雾一样,我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里,而她却顺势倒进了我的怀里……

    血!我见到了血,她竟然是处女!!!

    我开始慌乱起来,尤其是听到她轻轻地抽泣后,我急得双手直搓,已然失了主意。而她却突然笑了起来,虽然脸上仍挂着泪。笑毕,听她嗔怪道,傻样儿,人家是高兴,总算做成了女人。

    这便是我的“红杏出墙”,唯一的一次,而且解开了一个迷——在一阵又哭又笑哭亦笑笑亦哭之后,她终于肯道出了真相:她男人不行,倘若被人知晓,男人在山村是无法生活下去的,所以她宁肯独自承受“母鸡”的耻辱。

    坦白了真相之后,她变得出奇地平静,非要我发誓为其严守秘密才肯罢休。女人嘛,总喜欢这些毫无疑义的誓言。不要她说,我当然得为其守秘,只怕她……后悔恐惧与慌乱在无边的蔓延。

    这便是“红杏出墙”的代价:尽管她象一个没事人似的,该笑的时候笑,该怒的时候照样怒,尽管她们一如既往地待我好,但我还是无颜见她,无颜见她男人,而且在我的心目中,女人是靠不住的,万一,譬如她说漏了嘴……想象的结果往往比现实更可怕,因为里面加入了人吓唬人的因素。

    幸而我驻村的目标很快就实现了,便尽早搬离了山村。

    原以为远离了这样的环境,心就会慢慢地安下来,却不料那份愧疚仍在无时无刻地折磨着我。

    为了逃避良心上的折磨,我决定给她补偿,而我所能够给予她的补偿却只有钱,即使钱,对于象我这种工资如数上缴夫人的人来说,要筹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我不能在错误的路上继续走下去,所以不能象别人那样去捞钱。应该说,至此我才懂得钱的重要性和别人一旦犯下类似错误往往便会在经济上滑得更远的原因,这个时候似乎只有大款才是最潇洒的,随意地一摔,就是万儿八千的,这是何等潇洒的气魄!念及此,突然意识到自己走远了,必须立即悬崖勒马,不觉浑身冷汗。

    或许这便是人们所讥笑的自命清高,我的自命清高在当时绝对是顽固的,所以提及钱便会格外地反感。反感归反感,还债才最真实,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真应该感谢命运的安排,当时没有给我管钱的机会,否则我必定会不顾一切。

    补偿是必须要给的,既然自己把其他的路死死地封死了,便只有在自己的零用钱上做文章。

    零用钱并不多,一个月至多不过三两百元,到底给多少呢?便一百元吧,而且必须逐月地给。

    一百元,对于大款来说,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我和山民来说,已算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即使一百元,我也必须尽可能地压缩自己的烟量,倘若不缩减自己的烟量,必要再多造一些生病或者玩麻将输掉的理由去向妻报账了。

    所以,当我第一个月把钱寄出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艰难的日子就要开始了。艰难就艰难吧,权作花钱买平安,这种事儿倘若传扬开来,且不说自己的名声,单是妻这一关也是无法过的。

    钱终究能通神,相信山民是爱钱的,我猜想,这或许是这事儿始终做得隐秘的原因,说白了,便是钱的功能。

    想虽这样想,但因为心里没有底,仍难免要惴惴不安。——这种事儿,如果你立志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万万是不能做的,尤其在你既无钱又无权的时候,否则单是精神压力便足够你承受的。另外,千万不要跟女人作深入的交流,因为交流便是出轨的前奏。这是忠言,我始终都这样想着,惴惴不安着。

    两年后的某一天,讨债的终于来了——当她抱着孩子找上门来时,我立即涌上了这样的想法,准确地说,自我接到她要前来的电话的那一刻,血立即就涌上了脑门,只觉脚下一阵阵发慌,浑身酸软无力,直至她抱着孩子进了屋,我仍躲在房间里不知所措,脑袋里尽是那个可怕的结果。

    意念之外,却听她与妻亲热地寒暄着,她必定是带了不少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必定是希珍的山货,山村人串门大多都带这些山外面少见的东西,因为妻在不停地客套着。

    而她显然已利落地放下了东西,或者妻在逗她的孩子,女人间见面若有孩子,逗孩子是例行的功课,因为她在催孩子喊奶奶,孩子便跟着喊,奶声奶气却声音洪亮,必定是个男孩。

    ——预料之中的她进门便大哭大闹的山里农妇撒泼骂街的那一幕总算没有出现,又经不得妻的再三催促,无所事事的我却仍要装作刚忙完的样子嘴里说着“忙死了”,才终于有勇气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那感觉象是在飘。

    我注意到,见到我的那一刻她突然一愣但旋即恢复了正常,我猜想,她必定最先注意到了我那两年内莫名其妙地有三分之一变白的头发,此刻,我已做了镇长,按说不应该有如此现象。

    再去看她,她依旧穿着故事发生的那天穿的那套若是妻必定早已扔掉了的所谓新衣,留着那条粗且长的辫。——此时,山村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单从经济上必不致如此,肯定是有所特指。

    我不自觉就陷入了胡乱猜测中,大概是为了掩饰彼此间的尴尬,她便教孩子叫我“爷爷”,孩子就跟着叫。——这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凡女人都这样细心吗?

    已容不得我细想,只好去逗孩子,习惯地问孩子的年岁,孩子的妈妈便帮孩子回答,三岁,三月初八生日。答着,逗孩子也跟着答。

    三岁,三月初八。我重复着,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岂非就是两年前的今天所生?也就是事故发生的那天!心里严重地恐慌着,总觉得似乎要出什么事儿,事情不该如此凑巧啊。

    算了,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心里想着,却故作镇静地去逗孩子,这孩子仿佛在哪里见过,急切间想又想不出,这是个令人窒息的时刻。——那不是我的影子吗?难道事实非要这样被残酷无情地证明吗?

    人确实是种不简单的动物:内心被心惊肉跳地煎熬着竟还能故作平静,而且在言不由衷地逗着孩子……

    仿佛很快,已到了该做饭的时间,妻便说去做饭,她要跟着去帮忙,被妻谢绝了。

    趁这个空档儿,她告诉我,她按照我的建议带她男人去医院做了治疗。停了许久,她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说,男人现在已不那样了,想当初,咳,我要不以离婚相威胁,他是绝不肯去的,说起来,你们男人比我们女人更虚伪。

    是的,男人比女人更虚伪,可这是因为生存,难道女人就不这样?想着,脑子不觉又糊涂起来,这时候,她却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沓钱交给我,这是两千四百元,我每月寄给她的钱!

    我惶恐地问,怎么,嫌少?

    她说,我不怨你,我不能要你的钱,再说也不需要,自从山区开发后,再怎么折腾,一年总得有个三五万的进账。说着,脸上竟是说不尽的自豪,人自豪了便显得爽快,这是一个喜欢出头露面的女人,比妻犹有过之。

    正欲再去劝她,妻却不合时宜地喊上饭了,我只好把钱装进了衣兜。

    这时候,调皮的小男孩弄爆了一只暖瓶,三个大人都关切去看究竟。男孩先是既好奇又新鲜莫名其妙地看着水冒着热气流出来,待见到关切的大人围过来,反而感到了委屈哭了出来,三个大人惊悸之余不由抚掌而笑,幸喜没烫了孩子!这是个可爱的男孩,那是个可爱的女人。

    吃过饭后,她们就欲离去了。临去时,她悄悄地告诉我,她会严守秘密,直到把它带进棺材。说着,用胳膊轻轻地拐了拐我,说欢迎常到我们村去,若不,我也不会再来了。

    我如释重负,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

    人哪,只有心底无私才能真正无畏,而只有无私无畏才能有真正的幸福感。这时候觉得,妻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

    乡丁用这样一句感叹结束了自己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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