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眼泪

    登高欲穷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月又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每读至此，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这激越又悲凉的诗句中，道尽了英雄落寂的情怀让我想起了一位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他踽踽独行于白茫茫的雪地上，溯风掀起他黑色的披风，酒葫芦在枪尖上摇动。回首留在雪地上那行孤单的脚印、想起汴梁皇城中的繁华、深闺中娇妻的柔情似水、相国寺镇关西的粗犷奔放，酒楼行令的豪爽、长街买刀只因为、只因为夜闯白虎堂的莫须有，一切的一切都如烟似梦了。

    叹如今只落的两鬓金印，有家难回，壮志未酬。孤零零凄凉地守着草料场，仰望云天，飘飘荡荡的白雪，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他是有理由落泪的，如果落泪也是属于英雄的泪，是真正男人的眼泪。可是，可是他没有泪，他已经无泪可落。

    所谓“真正男人的泪”当然不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的那种男人的泪。虽然“无情未必真英豪，流泪如何不丈夫”常常被男人拿来做借口，虽然男人也可以流泪，但属于真正男人的眼泪却并不多。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当这位盖世英雄带领八千子弟兵渡江而来，身历大小七十余战，所向披靡，举兵救赵，巨鹿一战，坑杀秦降二十余万。如见各路诸侯，皆自辕门膝行不敢仰视。军向咸阳，杀二世，焚阿房，后衣锦还乡，自封西楚霸王，但到如今兵困垓下，故旧星散，四面楚歌声中，看自己的美人凄婉含泪，听自己的乌骓向风嘶鸣。于是，他举杯，他悲歌，最后泣数行下。

    他那阙“力拔山兮气盖世”经过司马迁史笔的烘托，更增加了英雄陌路的悲剧气氛。不过项羽的悲泣，却是属于单纯的英雄泪，因为，英雄虽然有他的时代，但英雄的事业却往往由英雄创造也是由英雄自己毁灭的。因此，他的成功和失败，都是属于他个人的，它像壮丽的虹彩，突然出现在历史的长空里，像一朵激湍的浪花，跳跃在历史的长河里。让我们追忆的，只是一个英雄的本身，和他所存在的时代却似乎没有多大关系了。因为英雄是可以超越时代与我们同在的。

    可是贾谊和周瑜所流的却又是另一种英雄的泪。

    贾谊生存的年代应该是历史中的光辉时代，但却有着极大的内忧外患。外，平城之围，高祖受辱于匈奴，签订城下之盟，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以帝号成人诸侯”屈辱的首足倒悬关系。内，建国初的分封诸侯又形成了“指大于股”的畸形发展。造成中央集权与地方自治的冲突，而这些区域力量又大有“权逼天子”的趋势。还有如商业利益集团的抬头所引起的社会差距，以之帝位的传承问题等等结合在一起，已达到了“抱火厝于积薪之下，而寝与上，火未之燃”的危急情况。处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之中，他当然会痛苦流涕的，他也只能痛苦流涕。

    而永嘉年风暴骤起，京师蒙尘，大河南北，胡骑纵横，跑到江南之地的中原儿女惊魂甫定，刚刚擦干满襟胡尘满眼泪，想借暂时的微笑来遗忘环绕在四周的忧患。于是，逢佳日，诸名士相与游宴新亭，坐中周瑜一声悲叹：闻人有殊，举目有山河之异！虽然王导后来历然变色一喝：“何至作楚囚对泣状耶”而止住了悲声，但他们毕竟流了泪。这泪水，他们蕴藏在内心深处，唯恐其落下，所以咽泪装欢，但那股难以排遣的时代悲怆，却时时在他们喉头哽塞，些微的激荡都会使他们悲涕难抑。

    贾谊和周瑜一伙的对泣，表现出一种中国知识分子的特色，贾谊是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敢于力挽狂澜的书生本色。周瑜虽寄情与山水之间，想超脱于世事之外，但时代的波浪起伏，仍然扣紧他们的心弦，使他们对于自己自下而上的年代，既无法忘情，又不忍摒弃。

    透过他们的泪痕，可以看到我们的影子，从他们生存的年代，可以体验我们生活的时代，总觉得生活在一个该哭的时代，可是没有人流泪，是不是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道德勇气随着时代的变化也变的世故现实了？

    我想哭，可我流不出真正男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