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蝴蝶飞

    这个世界是没有真实的。

    从他将西瓜刀捅进自己的腹部时我就知道了。

    1

    去深圳打工的哥每个月寄钱和信回来。信上总是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个词：死亡，死亡。

    后来听出差归来的小来说，哥在深圳参与一起恶性抢劫杀人案，被判了十年。我笑。哥，我现在好想你，可是等到我们下次见面，你就老的我认不出了吧？到时候你不要我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有个声音回答我：还有我要你啊。那的确是个好听的声音。

    抬头，天空澄澈，溢满泪水。

    2

    他很高，很白，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可爱的虎牙。他还会用好听的声音对我说：还有我要你啊。

    于是每当我躲在被子里问自己还有谁要我的时候，他的声音会突然出现。

    然后我哭的更凶了，泪水朝着两边流下来。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我像只小猫一样蜷在被子里睡着了。

    很宽阔的操场。我叼着大大的波板糖在学校的秋千上荡着，飞得好高。他在背后轻轻地推着我，让风在我耳边说：薇，你这条裙子真好看。我忽然就笑了，我对他说谢谢。

    然而他忽然就离开了我，和另一个长得很漂亮地女孩子嘻笑着离开了。我拼了命地喊，可是他仍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忽然就从梦中惊醒，穿了拖鞋来到衣柜前，打开。那条海蓝色的碎钻裙静静地挂在那里，上面仍有细小的缝补过的痕迹。我将它取下，抱在胸前。真丝的冰凉感包围了我。窗外有小鸟在鸣叫，迎春花终于绽开了它的笑颜。

    3

    开春的时候我再一次穿上了那条海蓝色的碎钻裙。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路人的目光。有惊诧，也有嫉妒。

    走到一条黑黑的小巷，两个面目狰狞的男人一前一后包围了我。我很快的从左手包中抽出一把小巧的瑞士军刀，朝面前那个男人的脖子狠狠划去。然后我一把推开他，拼了命的向前跑。前方有一点光芒隐隐约约透出来。我累了，于是瘫倒在小巷的尽头。血再一次沾湿了碎钻裙，变成妖艳的紫色。我忽然想起了我尘封已久的过去。

    八岁的我抱着很大的粉红色兔子站在红绿灯下。远处的爸爸妈妈在不停地争吵着什么。一辆大卡车突然从十字路口冲出来，他们瞬间变成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到我的面前。当时的妈妈也穿着这条碎钻裙。蓝色和红色慢慢混在一起。

    遗产我只要了那条碎钻裙。我一直固执的相信那上面附着妈妈的灵魂。我将裙子泡在水里，使劲地搓着上面的紫色。血将小盆里的水染成橘黄。阳光反射到我的眼睛里，有些刺痛。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4

    他在我第一次穿上碎钻裙的时候遇到我。我背着大挎包在马路上逛，想要尝试爸妈的飞翔。听说，那样的飞翔是永恒。我不信永恒，所以我想知道什么是永恒。即使是永恒的沉睡。

    我毫无顾忌地冲向一辆轿车，车灯刺眼地光映入我的眼睛。一阵急促的刹车之后，我感到有人猛推了我一把，我打了一个趔趄。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胖胖的司机对着我破口大骂，车前有一个很好看的男孩子，他的左腿流着血。

    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群开始涌动。我没有理那个司机，只是走到男孩面前，蹲下来，从挎包里拿出一板创可贴为他贴在伤口上。尽管这样，血仍在不停的流着。我扶着他去医院。他对我好看的笑，说谢谢。

    次年冬天的圣诞下了一场大雪。橘色的灯光和一份意外的生日礼物让那个冬天贯穿了温暖。久违的温暖。

    他送了一条围巾给我，对我说：薇，我喜欢你，我要保护你。

    我靠在他温暖的胸膛，听他说飞鸟的故乡，听他说树林的歌唱。他承诺，要带我去没有烦恼的地方。街心花园里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5

    六月，草长莺飞。多事的季节。

    缠着爬藤的信箱忽然有了来客。是一封粉蓝色的信。拿到信的那一瞬间，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心跳得很快。我用剪刀小心翼翼的剪开信封。果然是哥寄来的。他总是用我最喜欢的蓝色信封。深蓝，浅蓝，海蓝，湖蓝，粉蓝，天蓝它们慢慢地堆在我的抽屉里，打开的时候会有一股清香。

    我将这封信和其他的信放在一起，开始对比。在我的意料之内，这封信有些不一样。他并没有重复那个我害怕的字眼。

    哥说他逃狱了，想在我这儿避避风头。

    很意外的，门铃响了。

    6

    哥穿着那件深褐色的风衣坐在我的沙发上。自从父母过世，我就一个人生活了。大学的生活甚至清闲到可以常常回家来看看，偶尔住上一两天。许久不曾用过的烟缸被哥一根又一根的雪茄塞满。哥很轻的说，对不起。

    我笑着摇头。没什么的哥，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

    我在街心花园里散步，看天。

    哥像是换了一个人，很沉默，很沧桑，学会了抽烟，手指尖有深深的黄。

    我打电话给他，说，你来，我怕。他很快的赶到，用温暖的李宁外套裹住颤抖的我。他说，笑一个吧。我抬头看着像天使般的他，挤出一个微笑。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会的。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要你，也还有我要你啊。

    我在他的承诺中泪水泛滥，他握紧我的手。我说，你等等。然后我飞快的向街边的小商店跑去。回来的时候，我的手里多了两个小巧的铜铃。我将其中一个递给他。送你，你一定要快乐。

    他将它挂在钥匙扣上。我将它挂在身上，整日听着，像是听着幸福的奏鸣。

    7

    他送我回家。阳台上晒着的那条碎钻裙，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薇，你这条蓝裙子真好看。他说。

    我忽然开始害怕那个梦境是否预示着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继续向大门走去。

    掏出钥匙的前一秒，门打开了。哥仍是穿着那件深褐色风衣。看见他的一瞬间，哥露出了一个微笑：徐鼎，你好。

    沉寂的烟缸又重新活跃起来，凝聚着两个男人的沉默。哥告诉我，他在深圳犯事，是因为徐鼎爸爸的教唆。

    我笑。徐鼎，好陌生的名字。

    他也笑了，问我：薇，你相信我吗？我点头。然后他说，我已经在三年前和他脱离父子关系了。

    然而，哥仍是那么固执的告诉我，他不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然后他用执直的眼神告诉我：我不会放弃你。

    他转身，离开。哥忽然一声叹息。

    8

    我背过身关好门。背后，是哥低沉冷漠的声音：我从来不相信徐鼎会爱你。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我答。

    哥愣了一下，低下头。我从眼角看到哥的手。宽厚粗糙的手，紧紧的握成拳头。他反驳：难道你就知道爱是什么吗？

    至少，我从他那里知道了。我踏着拖鞋走进房里。

    然而，黑夜里还是会流泪。为什么，明明依赖，却仍要互相伤害？我们是最亲的人，所以不可以背叛，不可以伤害。

    哥，我相依为命的哥，对不起。

    9

    哥在十四岁那年就离开了家。那时，我只有四五岁。

    哥那时总是很反感爸爸妈妈，从小就倔强得厉害。为此爸爸总是打他。最厉害的一次，爸爸用一只皮鞋狠狠地砸哥的头，而妈妈只是尽全力抱住爸爸，然后叫哥快走。哥用冰冷的眼神看爸爸，然后抱着我飞快地逃走。哥知道，如果他一个人走了，爸就会把气都出在我身上。

    那一夜，我们在深深的小巷里蜷缩着。哥脱下外套给我披上：冷么？

    我摇头。黑猫在巷尾闪出它荧绿的眼睛。我抬起头，深蓝的夜空中没有星星。我说：那蓝色真漂亮。

    不，我讨厌蓝色。那女人总是穿他送的那条蓝裙子，以为那样就是永恒。然而事实上她却那么软弱，令人厌恶。

    哥的眉头微皱着，用他怀里的温度温暖我。当时的我那么小，什么都不懂，直到最后才醒悟，这样的话只是一个开始。

    哥在刚刚破晓的时候将我送回家，然后转身离开。我问他，哥，你去哪儿？哥笑，两颊有浅浅的酒窝：去深圳，我会在那儿赚到很多钱的。

    我拉住他的衣角：我陪你。

    哥松开牵住我的手：你太小，我不可能带你去闯。我没有那个能力。但是相信哥，哥会寄很多钱回来的。

    我垂下手，很轻很轻地说再见。

    哥很快地塞了一个东西到我怀里：有人欺负你，你就用这个。然后他跑下楼，渐渐消失在街头的拐角处。

    我打开那个皮外套包裹着的东西。那是一把泛着金属光泽的瑞士军刀。

    10

    回家的时候有个轻佻漂亮的小妖精拦住我，问：你就是徐鼎的女朋友？语气中透着不屑。

    徐鼎，是他的名字。只是我不喜欢这样叫他。那样的名字，听起来就像一个梦。

    是的。我这样回答。然后她走上前来，抬起右手，用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住我的脖子，有一点冰凉的感觉。她说：徐鼎是我的，不要跟我抢。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个响亮的巴掌。

    是他打的。受了那一掌的，是她。小妖精泪流满面，然后什么都没说地转身离开。那么高傲的人，在爱情面前，也像一个奴隶。有些可怜。

    夏天的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的叫着。我的肩膀被一双大手扶住，仿佛有了永恒的依靠。然后我想起了妈妈曾说过的话：永远不要相信男人。

    他轻轻在我耳边说，她叫庄静，是我们公司老板的女儿。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找他要了庄静的电话号码。我不想有人卷进我的爱情。

    11

    夏末。明亮高大的落地窗和我喜欢的丛生灌木立在街边。这是我妈吗生前常来的咖啡屋“blue dream”或许是因为穿了那条碎钻裙，我和妈妈一样，将地点定在了这儿。

    八点。庄静推开了玻璃门，径直向我走来。眼中仍是不屑。

    我很爱他，我可以给他幸福，所以你不要在缠着他了。

    她很干脆，仿佛是她主动约我来这儿似的。

    你给不了他幸福，他要的幸福是我。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然后我忽然想到，在她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很贱的人。于是我笑了。

    看见我笑，她似乎有些愠怒：我可以让他衣食无忧，呼风唤雨！

    我仍是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卡布其诺。你给不了他爱。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爱他胜过爱其他的任何一切！她的声音不大，却那么坚定。像是曾经的我。我对她有了一丝好感。那么倔强、敏感、自私、脆弱的家伙。

    可是他不爱你。

    我说出了这句有些无情的话。

    她捏着匙柄的手突然开始颤抖，接着是双肩，然后蔓延到全身。她开始低低地啜泣。我静静地看着她哭，然后递上了一张餐巾纸。

    她明显的愣了一下，接过了餐巾纸。

    那么，请你一定要带给他幸福。

    我的心忽然有些痛。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也是这样，坐在这里，对另一个女人说着这些话。她们的眼睛里都盛满泪水。

    好的。

    我这样回答，开始站起身来，背上挎包。临走时，我补了一句：我们会是朋友。

    12

    我预言得很对。我和庄静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她告诉我，她现在在另一家规模很小的私营企业上班。也因为这样，她和徐鼎见面的机会更少了。我心里清楚，她也是善良的女子，只是因为那样强烈而疯狂的爱而变成那天出现在我家楼下的可怕的她。其实，她离开原本的公司也多多少少有些帮我的意思，而我无以为报。

    我们开始频繁的约会，逛街。我们不约而同地发现我们惊人的相似。特别是，我们都那么深爱着他。我终于发现原来她那样妖艳的外表下居然是那样温暖的心。

    她常向我打听他的消息。譬如今天他领带打歪了，前天他讲了一个笑话我和她分享着快乐，在那么肆无忌惮的笑声里，我感觉得到她一边笑，心一边在痛，所以我也努力不让她想起她曾经对他的付出。

    毕竟，他也曾对我说过：我欠庄静太多。

    我把他叫出来和她长谈了一次，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她答应他以后以朋友相处，他仍是那样笑着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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