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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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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身养性,高龄八百春。

    泥匠傅说得了你,

    当了商朝相爷,侍候国王武丁,

    掌管天下大政,死后魂归白云,

    追上东方苍龙一宿,跨骑龙尾,

    高悬夜空,化成一颗明亮的星。

    葵先生姓南伯,人称南伯子葵,想学道去拜访[亻禹]女士,人称女[亻禹]。她修道多年,兼习驻颜美容之术,青春常葆。见面时,葵先生很吃惊,问:“女士年高了吧,为什么还显得这样年轻,像个小女孩子哟?”

    她说:“我得道啦。”

    葵先生问:“道,能学学吗?”

    她唔了一声,摇头说:“哪能呢。你不是学道的人呀。上次有一位卜梁倚先生来找我学道,我收了他。他已粗具圣人之才,欠缺的是道。我呢,粗通圣人之道,欠缺的是才。我愿意教他修道,他若努力实践,也许能达到圣人的境界。我说也许,我说努力,足见学道之难。不然我把圣人之道一条条的说给圣人之才听一遍便了事,那就太容易了。正因为我深知学道之难,我才一点点的说给他听,同时陪着他,从旁教他怎样实践。默诵教条不难,难在持久实践。这样陪着教了三天,他才学会忘却外面的社会。已经完全忘干净外面的社会了,我又陪着教了七天,他才学会忘却周围的环境。已经完全忘干净周围的环境了,我再陪着教了九天,他才学会忘却自身的存在。已经完全忘干净自身的存在,完全超脱旧的自我之后,我不再陪着教他了,让他自己进入朝彻状态。所谓朝彻,好比早晨睡醒,忘却人间数十年的一场大梦,彻底清醒了。进入朝彻状态之后,他就自己进入见独境界。所谓见独,就是悟道。万事万物都逃不脱因果关系,所以不是独立存在,唯有道,完全摆脱因果关系,绝对独立。道乃真独,所以见独就是见道,见了也就悟了。进入见独境界之后,他就自己突破时间观念,打通古今隔阂,等同古今,无古无今,绝对逍遥。突破时间观念之后,他就自己勘破生死观念,冲开生死关卡,等同生死,非生非死,跃入玄境。从忘却社会开始,到跃入玄境结束,这个学道的程序还必须循环实践,持之以恒,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道是规律。规律运转,既非有情,也非无情。是道,时时刻刻在杀伤生命又不让快死,也是道,分分秒秒在养活生命又不让永生。给万物催产接生的是道,给万物抬棺送葬的也是道;给万事添砖加瓦的是道,给万事拆台散架的也是道。所以我说,道的别名就叫矛盾。矛主攻,要撄动;盾主守,要宁静。矛盾就是一攻一守,一动一静,一撄一宁;所以道的又一别名该叫撄宁,意思和矛盾相同。万事万物总是先撄后宁,先动后静,始于撄动,终于宁静。”

    葵先生问:“这些道理是谁对你讲的?”

    她说:“老师对我讲的。”

    葵先生问:“你的老师是谁?”

    她说:“文字著作。”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口头传诵。”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观点清晰。”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心头明白。”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实践。”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唔噢。”

    问:“这样怪的名字?”

    说:“是的。碰到问题他就唔,找到答案他就噢,所以他有这个名字。”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天昏昏地暗暗,又名蒙昧。”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天渺渺地茫茫,又名虚无。”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有开始吗,这是他的名字。”

    他们四位先生,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各自潜心修道,原不相识,某日偶然萍聚,互相交换心得,感到十分契合。四人共同宣称:“以道的观点看,对立的两极乃是一回事。如果虚无是人的头颅,生存就是脊梁,死亡就是尾椎。虚无起头,生存续后,死亡收尾。自成一系。生死存亡本来就是一体的事,这是我们的生死观。凡持有这个观点的都是我们的道友。”四人相视而笑,从此结成知心道友。然后分手,各自回家继续修道去了。

    不久,子祀听说子舆病了,便去他家慰问。子祀站在门外,听见他在高声咏叹:“伟大的造物主哟,是你神奇的力量把我蜷缩成这样的哟!”子祀吃惊,急步入门,见他上身赤裸,背长痈疽,发炎红肿,痛得俯首弯腰,致使五脏处于高位,下颏靠拢肚脐,肩傍高过脑顶,颈椎凸出,指向天空,够可怜了。再看他的面部,阴阳二气错乱,呈现不祥的死灰色,糟透了。子把原想说几句安慰话,又见他的表情恬淡,反映出内心的宁静,知道他不需要安慰,便不说了。

    子舆俯首弯腰,耸肩缩颈,蜷成一团,坐在炕床,同客人闲聊天。都是修道之人,寡言少语,三五句也聊得没盐没味。子舆说:“我去照照吧。”爬了炕床,蹒跚走到院角。匍匐井边,以水为镜,照见身影。然后摇头,低声咏叹:“哎哟哟!伟大的造物主哟,真是你神奇的力量把我的形体蜷缩成这样的吗?”

    子祀问:“你恨吗?”

    子舆说:“没事。从何恨起呢。我不过是造物主的一件作品而已。如果他老人家还要修改,把我左臂变成雄鸡,我就恭听啼鸣报晓,岂不方便;把我右臂变成弹丸,我就挽弓打猫头鹰,那是补品;把我臀部变成车轮,把我灵魂变成马匹,我就有专车乘坐,还不必雇车夫。什么是得?得就是属于我的时间来了。什么是失?失就是属于我的时间去了。要来的终久要来,心安气定的我等待。要去的终久要去,心平气和的我顺从。我以这种态度面对得失生死,什么欢乐悲哀都攻不入我的精神堡垒。古人说的自身悬挂自己解脱,就是这个意思。自身悬挂在半空中,喊别人来救命,枉自挣扎。他不晓得那是外物捆紧了自己的内心,还得自己解脱。自己不解,到死不脱。谁也扭不过造物主,自有人类以来便是这样的了。我又从何恨起哟。”

    又不久,子犁听说子来病了,便去他家慰问。子犁进门,看见子来的妻子儿女围聚炕床哭泣,子来仰卧喘气,快要死了。子犁吃惊,胸问涌起一波波的悲凉,又很快平静下来。然后咳嗽扬声,严肃宣布:“去去去!别围着,站远些!不准惊扰阴阳变化!”子来的家属掩泪退避后,子犁以道友的身份,肃立炕床门外,行了注目观化之礼。然后靠着床门,向临终的子来柔声咏叹:“伟大啊,那掌管阴阳变化的造物主,他今夜会把你变成什么,把你送到哪里去呀?变你成日鼠的肝脏呢?变你成草虫的臂膀呢?”

    子来微微张目,凄凉一笑,大口喘气,低声断续的说:“儿女该听父母吩咐,东西南北,去哪里就去哪里。阴阳变化比父母更父母,我当然该听双亲的吩咐。现在阳父阴母用死亡亲爱我,我不听从,便是杵逆。他俩亲爱我,还会错吗。大地母亲啊,你赐的躯体乘载我,你赐的生活劳苦我,你赐的衰老闲逸我,你赐的死亡安息我。你爱我,一直叫我好好活着,只是为了时候一到送我好好死去呀。造物主今夜变我成什么,我不想选择,也不想打听,炉师熔铁,铸造器物,炉边一块铁跳起来叫喊:‘我要做宝剑!’炉师一定会认为那是一块不祥的妖铁。如果炉师烧铁水入人体模型之内,铸造新我,我就欢呼:‘我又做人啦,我又做人啦!’炉师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不祥的妖人。天地乃是巨型熔铁炉,造物主乃是高级炉师,变我成什么都可以,送我到哪里去都行。”

    说完,子来瞑目,沉沉睡去。到他猛然惊醒的时候,已经是在另一个环境里,他以另一种生命形态存在,再不是从前的子来了。

    他们三位先生,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各自潜心修道,也是原不相识,某日偶然萍聚,互相交换心得,感到十分契合。三人共同宣称:“不知道世界上能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互爱又看不见爱在哪里,互助又说不出助了什么。更不知道世界上能有多少人,活得海阔天空,远远超越现实,云游雾隐,委顺玄道,忘却自身,心向永恒,就像我们这样。”三人相视而笑,从此结成知心道友。然后分手,各自回家继续修道去了。

    不久,子桑户忽然死去,孟子反和子琴张赶来治丧。孔子闻讯,吩咐学生子贡登门吊唁,兼送钱来。子贡入门大吃一惊,见子桑户的遗体横放在院中,孟子反和子琴张一左一右坐在地上,一个正忙着编织苇席,准备用来裹尸软埋,另一个正弹琴唱歌,主人二唱一和。歌词四句:“啧,啧,嗨哟桑户哟。啧,啧,嗨哟桑户哟。你回老家得安宁,丢下我们,还在忙做人!”子贡站在门口,皱眉蹩额,觉得二人大不像话。待唱完一轮后,急步上前制止,非常严肃的说:“敢问两位,对着遗体放声歌唱,有这样的礼仪吗?”

    人相视而笑,抬头看看子贡,不愿回答。织席的仍织席,弹琴的仍弹琴,都说:“这位先生熟悉礼仪,可惜不懂礼的本意。”

    子贡遵照传统的礼仪哭了跪了舞了钱也送了,回去报告孔子,说子桑户没有妻子儿女,没有棺椁衣裳,尸陈院中,准备苇席软埋。说到在那里治丧的两个家伙,子贡愤愤然问孔子:“老师,他们是哪一类人呀?说什么修道啦修行啦,天晓得。他们标榜精神自由,否定形体,对着遗体放声歌唱,面无哀痛之色,太不像话,我不晓得该把他们归人哪一类。他们到底是哪一类人呀?”

    孔子说:“他们出世厌俗,孔丘我呢,入世从俗。一出一入,立场相反。我派你去登门吊唁,只怪我没见识。他们认同大自然,视自己为大自然一部分,与造物主合作,与阴阳连成一气。他们的生死观迥异于世俗的。生,在他们眼里,是悬附在腹腔内的瘤子,是累赘在皮肤上的疣子,总之是身上的多余的疙瘩。死,在他们眼里,是剧痛的痈疽排脓了,是奇痒的瘃疮消肿了,总之是身上不痛了不痒了。他们既是那样的人,怎能认识到活着总比死了好,又怎能感受到生之欢乐,死之悲哀。人类的生命现象,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灵魂借贷了自然界的多种物质,拼凑成肉体,依附在上面、演一台戏而已。戏演完了,借贷的都要还,包括肝胆在内的五脏,包括耳目在内的五官,都要还给大自然,值不得留恋。于是灵魂又去飘泊,又去借贷,又去拼拼凑凑,又去依附,又去登台上演,投入了生命的第二次循环。起点即终点,终点即起点。三次四次五六次,无限次的循环。借的也就是假的,假的也就是梦幻,梦幻也就是当作戏来演。所以他们那些出世厌俗的道派,躲避红尘,不受污染;待人接物,心不在焉;事情来了,顺其自然;灵魂逍遥,作风散漫。他们既是那样的人,怎能糊糊涂涂的跟着世俗跑,严守礼仪,歌不能唱,琴不能弹,哀痛必须满面,让四邻的百姓来围观!”

    子贡说:“老师似乎欣赏他们呢。这就成问题了。老师到底是哪一派?”

    孔子说:“我还能是哪一派呢。者天爷判决我终身入世从俗,别无选择。不过嘛,陪我服刑的还有你呢。”

    子贡说:“敢问老师到底是怎样想的。”

    孔子说:“鱼靠水,人靠道。靠水的,耍求不高,掘塘养殖,它就活得舒畅了。靠道的,要求不高,平安无事,他就活得满足了。舒畅了的,满足了的,彼此之间的接触就少了。所以古人说,鱼类互相遗忘在江湖里,人类互相遗忘在大道里。至于那些出世厌俗的道派,孟子反啦子琴张啦,就当是残缺的畸形人,不妨宽容他们,遗忘他们。”

    子贡说:“敢问所谓的畸形人。”

    孔子说;“从社会角度看,用礼的尺子量,他们确实又残又缺,真是畸形。从自然角度看,用道伪尺子量,他们不残不缺,并非畸形,所以,谁正派谁不正派,难说哪。有些人,老天爷的慧眼看得清,不正派,是小人,社会上却称赞他是正派的君子。当然,也有些人,老天爷看,明明白白是正派的君子,可是社会上倒骂他是小人;不正派。”

    鲁国的著名贤士,姓孟孙,名才,平时待人接物,遵守世俗礼仪,中规中矩,但是思想超俗,密合玄道,大有外儒内道之风,深受士人赞赏。孔子讲课,谈到孟孙先生,有所表扬。学生颜回持存异议,对扎子说:“哪个孟孙先生,母亲去世,他按照礼仪要求,哭是哭了,但未痛号;泣是泣了,但无涕泪;丧期也守够了,但他内心不惨戚,居丧无愁容。这三条都没有做到呢,还表扬他懂礼,堪作国人表率云云。有名无实,真的行得通吗?我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

    孔子说:“那个孟孙先生按照礼仪全做到了,他比一般的治丧专家更懂得礼的本意。礼仪的要求太烦琐,宜简化。奈何世俗保守,要简简不得。孟孙先生毕竟有所简化,所以我说他比一般治丧专家高明。人之所以有生,人之所以有死,世俗自有一套说法。孟孙先生不懂得那一套生死理论,所以断了痴心,既不妄想早生,抢在同代人之前,也不妄想晚死,赖在同代人之后。他任随造物的安排,静待那不可知的变化罢了。人不静待,又能怎样?如果已经变化,你怎能记得自已变化前的状况?如果尚未变化,你怎能预知自己变化后的状况?如果已经生,你怎能记得自己生前的状况?如果尚未生,你怎能预知自己生后的状况?如果已经死,称怎能记得自己死前的状况?如果尚未死,你怎能预知自己死后的状况?颜回啊,你恐怕跟我一样吧,做梦数十年,至今尚未醒,所以不相信自己在做梦啊。死,在孟孙先生眼里,有肉体的改变而不存在灵魂的损伤,有一时的怛毫而不存在真正的灭亡。孟孙先生大梦早醒,不愿标新立异,所以溷迹世俗。世俗礼仪,亲人死了,都要哭的,他也跟着哭,显得合时宜。哭而不哀痛,泣而无眼泪,那是自然的。可怜世俗的人,开口我,闭口我,拍着胸膛叫喊我我我,他们考虑过吗,我所说的这个我是不是真我呢?如果此时此地此肉体不是真我,那么我生啦我死啦这些说法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哭而且哀痛,我泣而有眼泪,我内心很惨戚,我居丧有愁容,这些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此时此地此肉体不是真我,那么我是谁呢?颜回啊,你梦见自己是飞无一鸟,你梦见自己是潜水一鱼,你说现在梦醒了。你能断定是真醒了,还是正在做梦?也许现在是梦,是鸟做梦,是鱼做梦,梦见自己姓颜名回,同一个姓孔名丘的人在课堂上争论?这件事你居然不觉得奇怪,倒去奇怪孟孙先生是否懂礼!”

    颜回低眉拍额,落入沉思。

    孔子说:“一瞬间的忘忧,忽入舒畅境界,来不及笑一笑,这是顺其自然。回味一番之后,忽显笑容,来不及先排练,这同样是顺其自然。短时的舒畅,片刻的笑容,都得听凭自然的摆布,非人力之所能争取到的,何况万事万物,其难其繁,哪是人能随意扭转的呢?安于自然的摆布吧,忘掉生死得失,淡化哀乐悲欢,回归那渺渺天茫茫地,无差别的境界去吧。”

    古时,尧帝要让位给许由,许由拒绝帝位,逃回箕山,仍做隐士,回归自然,甚是逍遥自在。一日,有贤士意而先生登箕山来拜访。许由知道这位先生是尧帝的官员,便打趣问:“尧爷爷又给你进行了什么思想教育?”

    意而先生说:“他老人家吩咐,一是叫我实践仁义,二是叫我明辨是非。老一套听厌了,我来投老师修道吧。”

    许由说:“那你还跑来做什么。仁义是黥刑,他老人家抹黑你的脸。是非是劓刑,他老人家割掉你的鼻。瞧瞧你这副刑余的惨状,还能逍遥自得,顺应变化,皈依大道!”

    意而先生说:“能在大道边边上走一走也好。请老师收下我吧。”

    许由说:“不行。哪有瞎子去挑选美女的,欣赏美术的。”

    意而先生说:“素妆的倩女不再炫美,抬梁的莽汉不再逞雄,多思的黄帝不再用智,都是修道锻炼出来的嘛。他们能改造好,独有我不能回炉重新锻炼吗?谁能断言呢,可能造物主愿意洗我脸,补我鼻,撤销仁义是非加给我的刑罚,让我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做人,追随老师走上大道呢?”

    许由笑着说:“哎哟哟,可能的,可能的。我先打个谜语给你猜吧。我们有一位共同的老师,他才是大宗师。”说完话,站起来朗诵道: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暴力,最最凶横无理,

    擂万物成粉齑,杀生命如杀死虱蚁,

    什么义与不义,你从来不介意。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温馨,最最慈善有情,

    养万物成繁盛,抚生命如抚爱幼婴,

    什么仁与不仁,你从来不承认。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老叟,最顽健高寿,

    与时间成孪友,享遐龄如天长地久,

    青春永远驻留,你从来不衰朽。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巧匠,最最智慧高强,

    化虚无成万象,造宇宙如神工建房,

    功劳完全隐藏,你从来不亮相。

    颜回上次听课,同老师孔子争论居丧的礼仪,被说服后,反省自己活了数十年,真是一场梦,不胜感叹。从此潜心修道,由于为人诚实,又能吃苦耐劳,身体力行,进步很快。想起从前老师讲过心斋之术,他便付诸实践。一日,跑来向老师报告,说:“我进步了。”

    孔子问:“哪方面?”

    颜回说:“我忘礼乐了。”

    孔子说:“身外之事嘛,该忘。还不够呢。”

    过了几天,颜回又来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哪方面?”

    颜回说:“我忘仁义了。”

    孔子说:“身外之名嘛,该忘。还不够呢。”

    又过几天,颜回再来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哪方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惊问:“坐忘是什么意思?”

    颜回说:“不但忘了外物的存在,我连自身的存在也暂忘了。停用肢体,关闭耳目,灵魂脱离躯壳,心境扫除思维,同大道保持一致,这就是我说的坐忘。”

    孔子说:“同大道一致,就不会怀有偏爱了。与变化吻合,就不会死守教条了。颜回啊,从前你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别人受不了的艰苦,你活得很快乐。我曾赞美你是贤士,在谋堂上。现在我要再说,你是真正的贤士。谢谢你教导我什么是坐忘。这一次轮到你做我的老师啦。”

    秋风乍起,寒雨十日。子舆坐在家门口,等待道友子桑,傍晚仍不见来。他俩是隐士,孤且贫,多年互相关照,有约五日一聚,漫谈修道心得。现今已十日仍未见子桑,想必是病了。子舆怀裹一袋冷饭,踏着泥泞去看子桑,走到他家柴门,天色已晚,听见破屋里弹琴哭歌之声,是子桑正在唱呢。子舆侧耳倾听,声音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歌词含糊不清,首句唱完哭一声“父哟”二句唱完哭一声“母哟”三句唱完哭一声“天哟”尾句唱完哭一声“人哟”感情哀怨,显然出格,不好。

    子舆推门进去,说:“为什么唱这样的歌!”

    室内无灯,黑角落有嗄声是子桑,说:“为什么我落到这地步,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呀。父顾我,母爱我,难道要我受穷?我能责父怪母吗?高天在上,覆盖全民。大地在下,乘载众生。天地无私,难道要我特别受苦?我能怨天恨地吗?那么是谁捉弄我到这地步?是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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