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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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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使叔向聘于吴,吴人拭舟以逆之,左五百人,右五百人;有绣衣而豹裘者,有锦 衣而狐裘者,叔向归以告平公,平公曰:“吴其亡乎!奚以敬舟?奚以敬民?”叔向对曰: “君为驰底之台,上何以发千兵?下何以陈钟鼓?”诸侯闻君者,亦曰‘奚以敬台,奚以敬 民?’所敬各异也。”于是平公乃罢台。

    赵简子举兵而攻齐,令军中有敢谏者罪至死,被甲之士,名曰公卢,望见简子大笑;简 子曰:“子何笑?”对曰:“臣有夙笑。”简子曰:“有以解之则可,无以解之则死。”对 曰:“当桑之时,臣邻家夫与妻俱之田,见桑中女,因往追之,不能得,还反,其妻怒而去 之,臣笑其旷也。”简子曰:“今吾伐国失国,是吾旷也。”于是罢师而归。

    景公为台,台成,又欲为钟,晏子谏曰:“君不胜欲为台,今复欲为钟,是重敛于民, 民之哀矣;夫敛民之哀而以为乐,不祥。”景公乃止。

    景公有马,其圉人杀之,公怒,援戈将自击之,晏子曰:“此不知其罪而死,臣请为君 数之,令知其罪而杀之。”公曰:“诺。”晏子举戈而临之曰:“汝为吾君养马而杀之,而 罪当死;汝使吾君以马之故杀圉人,而罪又当死;汝使吾君以马故杀人,闻于四邻诸侯,汝 罪又当死。”公曰:“夫子释之!夫子释之!勿伤吾仁也。”

    景公好弋,使烛雏主鸟而亡之,景公怒而欲杀之,晏子曰:“烛雏有罪,请数之以其 罪,乃杀之。”景公曰:“可。”于是乃召烛雏数之景公前曰:“汝为吾君主鸟而亡之,是 一罪也;使吾君以鸟之故杀人,是二罪也;使诸侯闻之以吾君重鸟而轻士,是三罪也。数烛 雏罪已毕,请杀之。”景公曰:“止,勿杀而谢之。”

    景公正昼被发乘六马,御妇人出正闺,刖跪击其马而反之,曰:“尔非吾君也。”公惭 而不朝,晏子睹裔敖而问曰:“君何故不朝?”对曰:“昔者君正昼被发乘六马,御妇人出 正闺,刖跪击其马而反之曰:‘尔非吾君也。’公惭而反,不果出,是以不朝。”晏子入 见,公曰:“昔者寡人有罪,被发乘六马以出正闺,刖跪击其马而反之,曰:‘尔非吾君 也。’寡人以天子大夫之赐,得率百姓以守宗庙,今见戮于刖跪以辱社稷,吾犹可以齐于诸 侯乎?”晏子对曰:“君无恶焉。臣闻之,下无直辞,上无隐君;民多讳言,君有骄行。古 者明君在上,下有直辞;君上好善,民无讳言。今君有失行,而刖跪有直辞,是君之福也, 故臣来庆,请赏之,以明君之好善;礼之,以明君之受谏!”公笑曰:“可乎?”晏子曰: “可。”于是令刖跪倍资无正,时朝无事。

    景公饮酒,移于晏子家,前驱报闾曰:“君至”晏子被玄端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 故乎?国家得微有故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声,愿与夫子乐 之。”晏子对曰:“夫布荐席,陈簠簋者有人,臣不敢与焉。”公曰:“移于司马穰苴之 家。”前驱报闾曰:“君至”司马穰苴介胄操戟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兵乎?大臣得微 有叛者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声,愿与夫子乐之。”对曰: “夫布荐席,陈簠簋者有人,臣不敢与焉。”公曰:“移于梁丘据之家。”前驱报闾曰: “君至”梁丘据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至,公曰:“乐哉!今夕吾饮酒也,微彼二子者 何以治吾国!微此一臣者何以乐吾身!贤圣之君皆有益友,无偷乐之臣。”景公弗能及,故 两用之,仅得不亡。

    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伐越,越王句践迎击之,败吴于姑苏, 伤阖庐指,军却,阖庐谓太子夫差曰:“尔忘句践杀而父乎?”夫差对曰:“不敢。”是夕 阖庐死,夫差既立为王,以伯嚭为太宰,习战射,三年伐越,败于夫湫,越王句践乃以兵五 千人(一作入)栖于会稽山上,使大夫种厚币遣吴太宰嚭以请和,委国为臣妾,吴王将许 之,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今王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 平。其后五年,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子胥谏曰:“不 可。句践食不重味,吊死问疾,且能用人,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越,腹心之疾,齐犹疥 癣耳,而王不先越,乃务伐齐,不亦谬乎?”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于艾陵,遂与邹鲁 之君会以归,益疏子胥之言。其后四年,吴将复北伐齐,越王句践用子胥之谋,乃率其众以 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太宰嚭既数受越赂,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王信用 嚭之计,伍子胥谏曰:“夫越,腹心之疾,今信其游辞伪诈而贪齐,譬犹石田,无所用之, 盘庚曰:‘古人有颠越不恭’。是商所以兴也,愿王释齐而先越,不然,将悔之无及也。” 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子胥谓其子曰:“吾谏王,王不我用,吾今见吴之灭矣,女与吴俱 亡无为也。”乃属其子于齐鲍氏而归报吴王。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因谗曰:“子胥为人, 刚暴少恩,其怨望猜贼为祸也,深恨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 子胥计谋不用,乃反怨望;今王又复伐齐,子胥专愎强谏,沮毁用事,徼幸吴之败,以自胜 其计谋耳。今王自行,悉国中武力以伐齐,而子胥谏不用,因辍佯病不行,王不可不备,此 起祸不难,且臣使人微伺之,其使齐也,乃属其子于鲍氏。夫人臣内不得意,外交诸侯,自 以先王谋臣,今不用,常怏怏,愿王早图之。”吴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 赐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子胥曰:“嗟乎!谗臣宰嚭为乱,王顾反诛我,我令 若父霸,又若立时,诸子弟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立,欲分吴国与我, 我顾不敢当,然若之何听谗臣杀长者!”乃告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 抉吾眼着之吴东门,以观越寇之灭吴也。”乃自刺杀,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 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乃为立祠于江上,因名曰胥山。后十余年,越袭吴,吴王还与 战不胜,使大夫行成于越不许,吴王将死曰:“吾以不用子胥之言至于此;令死者无知则 已,死者有知,吾何面目以见子胥也?”遂蒙絮覆面而自刎。

    齐景公有臣曰诸御鞅,谏简公曰:“田常与宰予,此二人者甚相憎也,臣恐其相攻;相 攻虽叛而危之,不可。愿君去一人。”简公曰:“非细人之所敢议也。”居无几何,田常果 攻宰予于庭,贼简公于朝,简公喟焉太息,曰:“余不用鞅之言以至此患也。故忠臣之言, 不可不察也。”

    鲁襄公朝荆,至淮,闻荆康王卒,公欲还,叔仲昭伯曰:“君之来也,为其威也;今其 王死,其威未去,何为还?”大夫皆欲还,子服景伯曰:“子之来也,为国家之利也,故不 惮勤劳,不远道涂,而听于荆也,畏其威也!夫义人者,固将庆其喜而吊其忧,况畏而聘焉 者乎!闻畏而往,闻丧而还,其谁曰非侮也。姓是嗣王,太子又长矣,执政未易,事君任 政,求说其侮,以定嗣君,而示后人,其雠滋大,以战小国,其谁能止之?若从君而致患, 不若违君以避难,且君子计而后行,二三子其计乎?有御楚之术,有守国之备,则可;若未 有也,不如行!”乃遂行。

    孝景皇帝时,吴王濞反,梁孝王中郎枚乘字叔闻之,为书谏王,其辞曰:“君王之外臣 乘,窃闻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户之聚,以王诸侯。 汤武之地,方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也!故父子之道,天 性也,忠臣不敢避诛以直谏,故事无废弃而功流于万世也,臣诚愿披腹心而效愚忠,恐大王 不能用之;臣诚愿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于臣乘之言。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之 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且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而重惊之,系方绝而重 镇之;系绝于天,不可复结;坠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诚能用臣乘言, 一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如重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太山。今欲极天 命之寿,弊无穷之乐,保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太山之安;乃欲乘重卵之危,走上 天之难,此愚臣之所大惑也!人性有畏其影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无益也,不知就阴而止, 影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冷,令一人炊之,百人扬 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犹抱薪救火也。养由基,楚 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杨叶之小,而加百中焉,可谓善射矣,所止乃百步之 中耳,比于臣未知操弓持矢也。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从来哉?泰山 之溜穿石,引绳久之,乃以挈木;水非石之钻,绳非木之锯也,而渐靡使之然。夫铢铢而称 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石称丈量,径而寡失。夫十围之木,始生于,可 引而绝,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磨砻砥砺,不见其损,有时而尽;种树畜长,不 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修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行恶为非,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 时而亡。臣诚愿大王孰计而身行之,此百王不易之道也。”吴王不听,卒死丹徒。

    吴王欲从民饮酒,伍子胥谏曰:“不可。昔白龙下清冷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 目,白龙上诉天帝,天帝曰:‘当是之时,若安置而形?’白龙对曰:‘我下清冷之渊化为 鱼。’天帝曰:‘鱼固人之所射也;若是,豫且何罪?’夫白龙,天帝贵畜也;豫且,宋国 贱臣也。白龙不化,豫且不射;今弃万乘之位而从布衣之士饮酒,臣恐其有豫且之患矣。” 王乃止。

    孔子曰:“良药苦于口,利于病;忠言逆于耳,利于行。故武王谔谔而昌,纣嘿嘿而 亡,君无谔谔之臣,父无谔谔之子,兄无谔谔之弟,夫无谔谔之妇,士无谔谔之友;其亡可 立而待。故曰君失之,臣得之;父失之,子得之;兄失之,弟得之;夫失之,妇得之;士失 之,友得之。故无亡国破家,悖父乱子,放兄弃弟,狂夫淫妇,绝交败友。”

    晏子复于景公曰:“朝居严乎?”公曰:“朝居严,则曷害于国家哉?”晏子对曰: “朝居严,则下无言,下无言,则上无闻矣。下无言则谓之喑,上无闻则谓之聋;聋喑则非 害治国家如何也?具合菽粟之微以满仓廪,合疏缕之纬以成帏幕,太山之高,非一石也,累 卑然后高也。夫治天下者,非用一士之言也,固有受而不用,恶有距而不入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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