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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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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安分地天天跟着师哥们到深州市集杂耍卖艺。不知不觉,一转眼已是四五个春秋。

    ***

    隆冬,华山之巅是大雪过后的景象,万物均披上淡雅素妆,枯枝全数变成臃肿不堪的银条,围墙瓦面似一尾尾巨大的白蛇,趴在雪地上做做冬眠。

    白茫茫的大地尽头,只立着一个身量伟岸,风采翩翩的男子。

    才四更天,他又从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而醒。每一回,几乎都是冷汗洋淀,弹跳而起。

    奋力张开眼睛,望着镜中已不复从前的容颜,他便会发出凄惨可怕的叫声,双手捂着眼脸,如陷于绝境狂颠的野兽,口中呼喊着没有人知晓的某人的名字。

    “贞儿!”

    如果她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将作何感想?绝望地离去?抑或满怀同情地留下?不不不!

    四年多了,他努力隐瞒这件事情,不让甄贞和唐冀得知他受了王牡丹的陷害,险遭身亡。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去了,这副模样即使回到永济,又有谁认得出他就是楚家的大少爷?

    良久过后,楚毅返身蜇往前厅,他沉重的步伐像践踏在每一个多处的岁月里,一不留神,竟踩碎了他那最原始残存的少年之梦。风势陡劲,满路的枯枝恍如枯骨,无限苍凉。

    “毅师哥。”小师妹红袖悄然来到身畔“你又在想她了?”隐隐之中,众华山弟子们约莫都知道他们师父这位得意高徒,有个极心爱极心爱的人,只是大伙儿都很有默契地不去点破,除了红袖这小妮子,偏爱哪壶不开提哪壶。

    楚毅轻喂一声,便不再言语。

    他是想她,无时无刻。倘使不是因为对甄贞浓烈的相思之情,他岂愿苟活于世?

    “她,真有那么好吗?”红袖语调中饱含酸涩。不只她,其余的师姐妹们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女子都是又妒又羡。

    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男人,也能获得众多女子的青睐吧?

    楚毅的心中更苦了,他早已心有所属,红袖和师姐妹们的错爱,他是无论如何承受不起的。

    “你将来准备娶她?”红袖又问。

    “不。”楚毅道“她已是我的妻。”在那年初春的夜暮里,她不已是他的人了?多年来在他心目中从不作第二人想。

    “真的?”红袖凄惋一笑“她好幸福,但,为什么你不去找她?”

    “因为”楚毅抬眼极目远望,似要望断天涯路“因为我提不起勇气。”

    “怕她嫌弃你?”红袖战战兢兢地又加了几句“光在意皮相的爱就不是真爱,可见她爱你爱得不够深。”

    不。

    楚毅从不曾怀疑过她,他只是只是对自己愈来愈没信心。贞儿!

    痴情真可怖,如此的折腾着他,而她又不知情。贞儿呀贞儿,你可知我相思如扣?

    **

    “起来了呀,小老弟。”

    唐冀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哎!天都亮了,起来让我开店做买卖了吧。”此处乃大街上张五龙的米糕铺子,唐冀每次要是被他舅妈赶出来,就到这儿宿一宵。

    他用手揉揉惺松的睡眼,伸了个懒腰。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可如今,天不再冷,夜不再昏,人呢?亦不再年幼了。

    哇!二十岁了,五年过得可真慢。这么漫长的五年,他却依然一事无成。要命!

    可惜梦虽美,现实却照样残酷,腰酸背痛得更厉害,看来这条板凳太短了,容不下他日渐壮硕的身子。乌伦张五龙把摊子收拾妥当,他才千恩万谢地打算到处晃晃,然后再到处看看有没什么活好干?

    五年了,那个老小子也该回来了吧?

    掀起米糕店的布帘子,映人眼底的是一张美得没处挑剔的粉脸。

    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的确一点没错。楚毅到底比他有眼光,看得出这小妮子终有一天会蜕变成大美人。唐冀瞅着甄贞微微一笑。每回面对她,除了笑,他委实找不出其他适当的表情。

    “这么早?”他随口问了句,躲避什么一样,马上将目光移开。

    “给你。”甄贞把握在手中的一套烧饼油条递给他。

    “吉星号的?”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家早膳店“没事献殷热,非奸即盗。”

    “嗅?那还给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好歹。

    “生气啦?小心眼。”他不但不还,还大口大口吃得滋滋有声哩。

    “不跟你胡扯了,我有正事找你商量。”甄贞脸色一沉,重重的阴霆登时掩住她风华正茂的嫣容。

    唐冀从没看她这样过,心知定然出了什么事,马上收起吊儿郎当的玩世态度,正正经经地问:“你们要开拔啦?”他们是江湖儿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许不久即相忘于江湖。

    两人信步朝城北的古龙寺走。

    暮春初夏,空旷荒僻的野地上,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好去处。几个毛头少年男女捧着自己动手做的大蜈蚣,一个助跑,一个拉线,其他人起哄,将风筝放逐上了天。

    甄贞郁郁地摇摇头,朱唇抿了抿,清渭地淌下两行清泪。

    “嘿!好端端的你”这样怎么能称之为好端端?唐冀惶惶急急地便道“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说出来也有个商量。”

    “是我师父,他说要把我许配给楚家的大少爷。”她一口气说完,哭得更凶了。

    “楚家大少?那不就是楚毅?”否则楚家哪还有未婚的男人?

    “不,不是他。”甄贞失声地一阵低号“是他死去的大哥,楚刚。”

    “怎么会?冥婚可不是说许就许,得经过父母同意,难不成你季师父拿了王牡丹的好处”唐冀睁大眼睛,惊骇异常地盯着甄贞“这什么时候的¥?”

    甄贞抹掉泪水,茫然地摇摇头幽幽道:“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你晓得的,我们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可季师父却从来不缺钱花,当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隐约可以猜得出却已经太迟了。”

    “可那王牡丹怎会认得你?”

    “五年前我到过毅哥哥家,你忘了?我们就是在那儿相识的。”

    “那天,那个老妖妇也见着你了?”

    “嗯。”甄贞伤心地泪如雨下“她不但见了我,还问了我好多话。”

    “老天!”唐冀忍不住一阵惊呼“难怪她这些年和你师父时有往来,对你们师兄妹也格外照拂,原来是这样的居心。”

    “现在怎么办?如果再十天他还不回来那我”因着一个未知的黑暗的前景,甄贞整个人整颗心都仓惶了起来。瞥眼土堆上的沙粒之间有蚂蚁在爬行,看着看着蚂蚁仿佛都爬上了心头。

    季师父养了她十一年,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倘若他真要她嫁,她能不从吗?但嫁给一个牌位,往后这漫漫的人生,她要怎么过?还有楚毅临行前殷殷地要她等他,她岂能背信于他。

    然而等了多么渺茫,近两千个日子,经常光等一封信就等得她忧心如焚,何况是他的人。

    “放心,楚毅这人最讲信用,他说五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你无论如何得等他。”唐冀说得斩钉截铁,却无限心虚。

    若是换在五年前,他绝对敢拍胸脯替楚毅保证,但如今,他竟连一点把握也没了。那老小子上回来信是什么时候?两年前还是三年前?或者更早?现在连他是生是死都不晓得,如何确定他回不回来?

    “哎呀!断了断了,我的风筝断了,再也拿不回来了。”身后的小娃儿们哭嚷着大喊,这一喊竟害得甄贞莫名地惊心动魄。

    楚毅何尝不像那只断了线的风筝?陡地,周身如同有整窝的蚂蚁四散,心里头像千万只爪又搔又啮后的细碎疼楚,挥之不去。

    十m岁的童言童语岂可当真?也许,也许她不该等他。五年了,她甚至连他的样貌都已记不太清楚,他呢?他是否也早已忘了她?

    “冀哥哥你想,他会回来吗?”六神无主的当儿,她提出了最憨的问题。假如唐冀知道,还会陪着她在这儿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吗?

    “会的,我想应该会吧。”唐冀突地福至心灵,喜道“有了,倘若到那日楚毅再不回来,你大可一走了之,横竖季大哥是好不了了,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一走?”天下虽大,何处才是她容身之所?“我一个女孩儿,又身无分文,怕没走多远就饿死了。”

    “我有。”唐冀膘了下左右,确定没旁人偷窥,才伸手人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儿有两百两,足够你丰衣足食的了。”

    甄贞怔愣地望着他。“你哪来这么多钱?”该不会是偷来的吧?以前他总到小贩那儿偷糖葫芦给她吃。常言道:小时行窃,长大行抢。希望他不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一半是楚毅给的,一半是我这些年攒聚下来的。”唐冀说得轻松自在,好像全不把那一大笔钱放在眼里。事实上,他为了保住那两百两,不让他舅妈给硬要了去,真是煞费苦心。非但不敢吃好的穿好的,连住都“承袭”儿时的习惯,三天两头就到张大哥那儿借宿,但愿有朝一日楚毅回来后,他能够了无牵挂地带着这些积蓄,离开安丰县,到他乡异地闯一番事业。

    如今他哥儿们心仪的女子有难,无论如何他都得拔刀相助,才不枉和楚毅兄弟一场。

    “楚毅给你的?你是说他已经”

    “不是,他没回来,这是他那年临走前给我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既是你的,我怎能”

    “怎么不能?”唐冀不许她推辞,郑重地把银票交给她“拿着它,去找楚毅,我相信只要他还活着”赫然发现失言了,唐冀忙抿紧双唇。

    天!前提必须是他还活着呀。可万—他,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呢?甄贞和唐冀同时怔住了。这么久音讯全无,任谁都不得不认定他十之八九凶多吉少。

    本来朗朗的晴空,莫名笼上沉厚的乌云,将烈日层层遮蔽,大地倏然昏黑如泼墨,四野闻静如山雨之声。

    背后草丛内不知小狈还是小猫,又像是个人,瑟缩地躲在那儿。天色太暗,甄贞看不真切亦不以为意,料想大概是刚才放风筝的小孩,故意躲在那里吓唬他的同伴吧。

    她和唐真泪眼相视半晌,悲从中来地道:“你和我一样,都没有把握,对不对?”

    “先别急着灰心丧志,和楚毅认识十年,他可从没叫我失望过。”这是实话,楚毅说话算话,敢做敢当,这些往事在他心中仍是鲜明的记忆。

    “可是,人海茫茫,我到哪儿去找他呢?”十七年来,她还不曾独自一人出去闯荡江湖,怎么走?往哪儿走?

    “或者,我带你一道走。”既然甄贞要离开安丰县,他当然就没留下的必要,他留下来只是为了保护她,如果不是他对楚毅许下过这样的承诺,他老早飞到天涯海角去了,谁要天天看他舅妈那张臭脸?

    “你?”甄贞不免骇异,若让别人发现,将会怎么想?以为他们是私奔?

    话又说回来,走都走了还怕什么?只要能找着越毅,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说不定他们这辈子根本就不再回来了。

    “怎么?你不愿意?”唐冀心无他念,深近的眼眸灿亮而坦荡。

    “不是的,我是担心毁了你的名声。”她可以不为自己着想,但总得考虑到他的境况。

    唐冀闻言却纵声长笑:“我唐冀烂命一条,没辱没祖宗已经是万幸了,还有啥名声可言?”

    听他如此嘲讽自己,甄贞不由得哑然失笑。他的命是不好,但绝对不烂。一个三岁就父母双亡的小孩,际遇自然比一般人要坎坷,难得他生性豁达乐观,尚能对骤尔加诸的横逆一笑置之,从从容容地让自己平安活到弱冠之年,已属不易。何况他长得比谁都好,人高马大,一表人才,连那个势力眼舅妈都已逐渐对他另眼相看,只非常非常偶尔才会说他一、两句。

    “可是我”

    “别婆妈了,除非你想跟那块‘木头’厮混一辈子,守一辈子畸形活寡,否则现在就赶紧回去准备准备。”

    “好。”甄贞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唐冀可以义薄云天,她便理当鼓起勇气冒险一试“下月十八,如果他仍奋无音讯,就请你陪我走一趟华北。”华北是楚毅捎来最后一封信的地址。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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