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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首曲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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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死神心寒起来。他们说片场的老板死了,不就是说他?

    化妆大婶说:"尸体就那么样放在服装间,不知怎么处理好!"

    死神一听,马上拔足跑到服装间,真的看见长桌上躺着全无气息的自己,身体苍白、僵硬、冰冷,如同世上任何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

    死神浑身抖震,喃喃吐出一句话:"不可能我不可能死"

    忽地,一抹强光在他的左边出现,死神看见那光,没加思索便跑了进去,他急切要逃避服装间内那具百分百与自己相似的尸体。死神跑呀跑,光源的尽头原来是个飞机场,停泊一架小型航机,并有人陆续登机。死神走近飞机铁梯旁的一名航班人员,狐疑地问:"请问,这班航机驶向什么地方?"航班人员回答,"这是一班接载神祇亡灵的航机,我们准备通向宇宙的完结点。"

    死神讶异地张大口,无法相信那人的话。

    "神祇不死不灭,怎会变成亡灵?"

    航班人员却礼貌地向死神欠身,并且说:"阁下也是我们这班航机的乘客之一,请准备登机。"死神退后一步,当下僵住。面前的人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甚至话完了后,没意思再理会他。看着登机的人一个接一个步上铁梯,死神内心渐生反感,他拒绝接受这回事,于是转身急步走开。

    死神走不了数步,就有一名穿白色西装的男人截停他,那人金发碧眼,是典型的西方俊男。死神停下来,紧张地注视对方,白西装男士倒是潇洒自在,对死神说:"是时候上路了。"

    死神完全接受不了,非要问个究竟不可:"我怎可能死?我是神祇,是不会死的!"

    白西装男士展现温暖、亲切的笑容,告诉死神:"拒绝死亡,会损耗你的能量。"

    "不不"死神激动得近乎失去理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白西装男士和颜悦色:"我们该无时无刻准备上路,并该意识到,死亡会是下一秒便发生的事。"

    死神掩住脸。这番话,他曾对世间万千个亡者说过。他无法相信,自己正面临同样的境况。

    在这迷乱的一刻,白西装男士伸出左手,于死神没为意之际,按在他的面庞上。这时左手透出蓝光,死神在这蓝光中无力反抗,他亦无法得到平安和喜乐,他在别人左手的蓝光里流下汨汨的泪,为自己的死亡伤心不已。

    白西装男士说:"就让我带你上路。"

    死神从没这样心痛过、虚弱过,他为自己的死悲恸,同时又无力拒绝。他无助如同小孩,并且大惑不解。怎可能死?怎会被带上路?究竟发生什么事?

    白西装男士领着死神前行,对他说:"你只要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死神噙泪的眼眶如两个空空的洞,双脚明明正向前行,但一颗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失

    herwideopenblueeyes

    卡古沙一直在他的科研室内亲自监察死神与命运光盘的互动情况,他目睹死神处于真假难分的局面,能量一直耗损。卡古沙专心一意操控自己的发明,直至电话响起来,才离开计算机前的座位。

    电话另一端的人这样说:"古丝娃昨夜食物中毒,在孤儿院过世了。"

    只见过古丝娃照片的卡古沙,呆坐座椅上一整夜,不言不语。他没有哭,心情也不激动,但他真的感到伤透心,那种伤心如沙泥沉淀,堵塞了他的官感,使他无从宣泄;想哭却不能,想责骂但又挤不出那股力气。十多个小时后,他依然坐在那里,那传来噩耗的电话仍握在手。

    清晨来了,窗外飞过一只鸟,他这才懂得哭。因为他曾对眉华?歌雪说过,其他女人只是天空的飞鸟,只有她才是他的一颗心。而当第一滴眼泪流下来之后,就无法制止第二滴第三滴流出来。卡古沙坐在椅上嚎哭,哭得面容扭曲,如堕地狱。

    死去的是一名他不曾见面的马其顿小女孩。然而卡古沙感到,她才是他的千世挚爱。

    她已经死了一次,因何还要再死一次?她重投人世,不是为了与他再相见吗?

    他对她的爱那么深,深得人间无法盛载。

    三日后,死神的精神依然困在那只光盘中。卡古沙望了计算机一眼,接着披上外套,走到会客室与一名重要客人见面。那人体形厚重、棕色的头发夹杂银丝、面色铜红、眼神深邃锐利,气质正派又力量充沛;他是一位世界知名的通灵者和催眠治疗师,卡古沙重金礼聘,请他从另一个省份到来,目的是让他看一张照片。

    卡古沙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礼地欠身说:"韦斯博士,很荣幸能与阁下见面。"

    韦斯博士坐下来,双眼一直没离开过卡古沙的脸:"想不到我俩有一个共通点。"

    卡古沙带笑地面露狐疑。韦斯博士说:"我和你同样死过返生,得同一个人给予第二次机会。"

    卡古沙明白韦斯博士所说的话,但他倒不觉得这是什么重点。卡古沙坐下来,掏出照片放到桌面上,并推到韦斯博士面前。那是古丝娃的照片,韦斯博士于是凝神细看,阅读当中的讯息。

    韦斯博士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继而他一边望着照片,一边说:"她是遭人毒害的凶手是照顾她的女人,在她的牛奶中落毒。"卡古沙静静地听。韦斯博士又说:"但那女人不是主谋,只是受聘的。真正的主谋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说到这里,韦斯博士抬起眼睛,望着卡古沙:"你也认识那个女人,她的左眼绿色,右眼深棕色。"

    卡古沙的神色没变。淌出血和泪的,是那早已伤尽了的心。

    "为什么她要下毒手?"卡古沙问。

    韦斯博士思量了一会,回答他:"因为自私。"

    卡古沙垂下双眼,不在此时深究。

    韦斯博士说:"死者与你的渊源很深。"

    卡古沙的心在叹息:"请说。"

    韦斯博士把精神集中在照片之上:"她的前生是你的母亲。"

    他早已知道事情是这样。但此刻亲耳听见,心头仍感震动。

    卡古沙的眼眶热了。

    韦斯博士盯着古丝娃的照片,定神凝视了片刻,却不打算再说下去,他所看见的,都是卡古沙与眉华?歌雪的往事,他不认为他的客户需要他叙述一遍。

    卡古沙与韦斯博士都不作声。良久,卡古沙站起来,打算请韦斯博士离去,韦斯博士却对他说:"你最好放过那个人。"

    卡古沙定神一秒,知道他在说谁。

    韦斯博士说:"你还需要他的帮忙。"他说出由衷的话,"而且,他有恩于你。"

    卡古沙笑起来,那笑容带着苦:"他给予我生命,但我宁愿他没选中我。"

    韦斯博士体谅地点了点头,决定不再多言。卡古沙伸出右手送客,韦斯博士便走出会客室。

    卡古沙站到窗前,望向远方的山林,清楚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这十年来,陶瓷吩咐医生为卡古沙配备各种有关呼吸系统、肌肉活动和精神科等葯物,但卡古沙纵使每天服用,身体却也并不健康。他送了葯物去化验,化验结果很快便到手了,十年后的今天,他才发现这些葯,其实是引发其他病症的成因。卡古沙看着那张报告,心里涌出讥讽的笑意,他轻声说:"没什么的,她只是一个坏医生。"

    事情真的凑巧。死神的另一半背叛了他;陶瓷的另一半也刚好如此。

    死神被带往净化之地,那里什么也没有,只得一片空白。他蜷缩地上,全身抖震,像在极寒中面临昏迷的人,模模糊糊,虚弱茫然。

    另一半的离开,使他失去一半的能量,意志亦比往常薄弱,这种状态令他轻易相信任何入心的、强烈的、重复的讯息。耳畔不断有声音说:"安息去吧!""别再撑下去了!""你已死亡。"死神半信半疑,上一秒决定听从,下一秒又涌现违抗的念头;最后,他无法继续思考,渐渐神智不清。

    这光盘名为"命运",死神果然跌堕其中。

    放弃吧,随命运的带动消逝去吧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彻净化之地,死神勉强睁开眼睛,以为会看见属于白西装男士的白皮鞋,但眼前竟是一双深棕色鞋子,而且还是鹿皮款式的。死神向上仰望,站在他跟前的人身形极高,黑发绿眼,容貌陌生。那人稍稍俯下,对死神说:"是时候醒来了。"

    死神惘然,做不了反应。那人再说:"你并没有死亡。"死神望着他,仍然没有反应。那人于是弯下身,扶起死神,告诉他:"你要离开此地。"

    死神没任何主见,只如木偶般靠着那人走。那人说:"死的该是她,不是你。"

    死神开始呢喃:"我并没有死"

    "我没有死"

    "我不可能死"

    随着意识恢复,死神的力量一点一滴回归,他在一片白茫茫中前行,思想渐渐明澄。那搀扶他的人,却不知不觉间隐没在白色的路途中,当死神回复正常后,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终,死神的精神走出陶瓷的光盘。他在计算机前苏醒过来。

    死神望向计算机荧幕,感叹这设计的高深莫测,叫他差一点便送命。他抹一把汗,心想要不是有人出现营救,自己必死无疑。这场陷害游戏,选择失掉另一半、状态最虚弱的死神做目标,就是相信他根本不可能有反击之力。死神不禁为自己的好运透了一口凉气。

    卡古沙在他的科研室中控制一切,是他把死神从幻象中救回来。

    死神感应到卡古沙,记得他的身份是回阳人case407,便决定与他相见。

    死神抖擞精神,来到卡古沙面前,这样说:"感谢阁下引路。"

    卡古沙说:"是我的设计把你带进光盘去,自然也有义务带领你出来。"

    死神企图核对他的身份:"你是十年前的回阳人case407。"

    卡古沙说:"因为我的天分,你给予我回阳人的身份。可惜我并没贡献社会,我只在乎与你所爱的女人谈恋爱。"

    死神挂上知己知彼的笑容,说:"那你爱得满意吗?"

    卡古沙笑起来:"到头来才发现,我并没如自己想象般爱她。"

    死神替陶瓷感到唏嘘:"她大概不会猜到,她背叛别人,别人亦会背叛她。"

    卡古沙已把陶瓷完全放下:"因为她不爱我,所以我才能这么轻易跟她话别。"

    死神明了地点点头,然后说:"你对她由爱变恨,就是你拯救我的原因?"

    "那是其一。"卡古沙坦白直言,"其二,我希望你能让我与一个亡灵相见。"

    "谁?"死神问。

    卡古沙说:"一个五岁的马其顿小女孩,叫古丝娃。"他顿了顿,"她的前生是眉华?歌雪,我的母亲和情人。"

    死神坦言:"就算我让你俩相见,你也无法为她做些什么。"

    卡古沙恳求:"只见一面我已心满意足。这是我最深切的盼望。"

    死神默然考虑。

    卡古沙提出交换的条件:"你一直都希望带陶瓷上路,但你知道她的弱点吗?"

    死神先是失笑,继而如数家珍:"陶瓷的弱点?欠缺投生的勇气、自欺欺人、不服输、手段凶残"

    卡古沙全部认同。但他有一个更新的观点:"试试这一个:一遇爱情便苍老。"

    死神被这句话吸引:"一遇爱情便苍老"

    卡古沙微笑:"是她自己说的。"

    死神莞尔:"这句话确能解释我与阁下的失意爱情。"

    卡古沙扬了扬眉:"也许。"

    死神摇头:"她真是不幸。"

    卡古沙点头:"我同意。"

    对于这个女人,两个男人心照不宣。

    死神回味那句话:"一遇爱情便苍老真恍如诗句。"

    卡古沙说:"看来你对她仍有情。我倒并不。"他面露鄙夷,"我不会留恋任何不值得爱的人与物。"

    死神沉思片刻,继而满意地说:"感谢阁下给我解决问题的新灵感。"

    卡古沙笑着说:"那你打算回报我吗?"

    死神决定答应他:"你能与你所爱的人见面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

    卡古沙点头道谢:"因为是她,我不贪心。"

    既然答应了,死神便伸出他的右手,替卡古沙引路。

    卡古沙带领死神走出鬼门关,死神这次右手一挥,不过是礼尚往来。

    卡古沙走进一个铺满黑白色阶砖、看不见尽头的房间,墙是红色的,在左边一角,放了一张不合比例的巨型紫色沙发。不一会,红发蓝眼的古丝娃不知从何处走出来,抱着一只残旧的乳牛布偶。这个在黑白阶砖上俏皮活泼的小女孩,忽然发现了卡古沙,她眨了眨眼睛,远远地观看他。

    不久后,古丝娃走向卡古沙,卡古沙马上伫立,心情紧张。古丝娃抱着乳牛布偶,显得甚具勇气,她仰起小脸对卡古沙说:"你干嘛走进我的八音盒?"

    迸丝娃的净化之地,衍生自她钟爱的八音盒。

    卡古沙蹲下来,爱怜地望着她:"我走进来,皆因我太渴望见你。"

    迸丝娃上下打量他,高声问:"你是谁?"

    卡古沙温柔地告诉她:"我是你的小情人。"

    迸丝娃皱眉。

    卡古沙再说:"你是我的小女友。"

    迸丝娃的眉心扣在一起,甚为不满:"但你这么老!"

    看见她认真的表情,卡古沙忍不住笑:"我俩相爱时,你还未出世。"

    迸丝娃听不明白,蓝色大眼睛疑惑地瞅着他。

    卡古沙告诉她:"在你的前生,我们极相爱。"

    迸丝娃先是一怔,继而拍动洋娃娃般的长鬈睫毛,不留情面地说:"前生相爱那又怎样?我今生并不认识你!"

    卡古沙呆住,猜不到会听见这样的话。

    迸丝娃说:"前生爱你,今生不一定要爱你呀!"

    卡古沙剎那间被一言惊醒,无法回话。

    在古丝娃的净化之地内,卡古沙绝对的无能为力。

    迸丝娃把卡古沙看了数秒,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到巨型紫色沙发前,不费吹灰之力跳上沙发,窝在一角跟乳牛布偶交谈玩耍。她说着童稚的话,享受私人时光。

    卡古沙意图站起来,却因为悲伤,因而无力。那双比一般人要长的腿不但无法伸直,更屈曲起来,如投降的士兵那样跪倒地上。他苦痛、失望,颓然地望向古丝娃,眼眶在不知不觉间温热通红。他呼唤她的名字:"眉华?歌雪"他的声音有泪。

    迸丝娃听见,便把视线由乳牛布偶上转向他。

    卡古沙凄楚地说:"眉华?歌雪,你怎能忘记我"

    迸丝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使她看来更像一个洋娃娃。

    她的眼神静止,脸蛋绯红,动作优雅却生硬;古丝娃以这种状态对卡古沙说:"就算我曾经很爱你,也不代表我的每一生也只能把爱奉献给你啊。"

    说罢,古丝娃垂头把玩乳牛布偶,理所当然地不再理会卡古沙。

    虽然始料不及,也并非情愿,但卡古沙还是听懂了,那渗着薄薄泪痕的脸上,亮起一抹黄澄澄的光芒。黄金色的光,意谓真理。

    卡古沙微张着嘴巴。不独脸孔,他的整个人也在发亮。

    因为懂得了,他没走近那张巨型的紫色沙发。只坐在黑白阶砖上,静心观看她。

    迸丝娃再没瞄他一眼,但任由他注视。随这个痴心男人要看多久便看多久,随他看到日落西山心意通透。总之,只要他真心明了便好。

    纵然曾经很爱很爱你,但我不必每一生也只爱你

    storyfromakiss

    走在白色隧道里,死神边走边沉思。自卡古沙告诉他陶瓷"一遇爱情便苍老"的弱点后,死神便朝这方向思索。首先,如何使陶瓷遇上爱情?她根本谁也不爱。然后,苍老了的她也未必肯与自己上路。无错,她是有弱点,但此弱点足够致命吗?

    他是死神,对陶瓷的死亡有最大权力,只是,陶瓷总是极巧妙地回避死亡的宿命。

    "不肯愿赌服输才是最糟糕!"死神泄气到不得了。

    走着走着,在白色隧道尽头,晃荡着一抹闪亮的粉红色电波。死神停下来,惊奇地望着前方,那粉红色电波流动得妩媚动人、春意盎然

    如此風騒蚀骨、教人神魂颠倒的,除了怜悯还有谁?

    死神张大嘴巴,无法掩饰喜悦:"怜悯"

    怜悯逐渐从粉红光芒中现身,出现在这抹闪亮的气场中,死神看见他以往熟悉的、无限美的笑容。士别三日,那笑容看来竟然更美,美得发亮。

    怜悯由光芒中前移,她的棕红色鬈曲长发柔情如微溅的浪花;她的棕色眸子笑得瞇成一线;她的胴体比从前更要玲珑浮凸;除了原本便蕴含的女性美外,现在的她比以往更肉欲动人,此刻的怜悯浑身闪耀,如繁星跃动。

    她依然双腿不着地,如一团梦般飘荡,而当梦每移前一步,千万颗喜悦的、缤纷的、美得如幻境般的小星星便在梦中闪烁。

    死神走上前去拥抱怜悯,当粉红色的光芒一入怀,死神便全身热暖,比坐在火堆旁、比喝过酒后更温暖。

    这暖意很迷人,力量充沛、简直令人舍不得离开。

    "你这么温暖"死神轻抚怜悯的秀发,"是因为"

    死神一时解释不来。怜悯晃荡一身闪亮,动人地瞇起眼睛甜笑。

    她的笑容美丽得没法形容,稍为近似的形容词,可会是"如沐春风"?

    "说不出来"死神莞尔。

    最柔和的风、最香甜的水果、最滋润的蜜全无法与怜悯的笑容比拟。她的甜笑,比宇宙间一切美好事物的力量更强,教死神无法转睛。

    "力量之强、吸引力之大"死神为怜悯的瑰丽惊叹。

    怜悯的笑靥继续如花盛放。忽然死神想到了答案:"你的闪亮、温暖、微笑的力量,全来自爱。"他望进怜悯的浅棕色眼眸内,感动地说:"你拥有极大量的爱!"

    怜悯晃动着一身星光和应他,死神发誓,他从没看过更美丽的神祇。

    "天啊你这种爱由哪里来?"死神激动地说:"你的爱使你较我拥有更强的能量!"

    死神被她的美打动得快要哭出来,怜悯为了回报他的赞赏,于是双手按住他的面,但由于怜悯看不见死神的五官,所以她张开五只手指,就那样压在死神的面的中央,死神的面被如此挤压,忍不住就叫了出来:"哗呀!"

    怜悯惊讶地缩回手,因为肉眼看不见,所以她一直以为死神是无轮廓的,所谓脸孔,就只是一个白色的平面。

    死神说:"你知不知道呀!看不见我的脸迟早会惹怒我,就如我看不见另一半的脸,终于惹怒了她!"

    怜悯摇摇摆摆,以示关切问候。

    死神便告诉她:"我的另一半已离我而去,现在,我只有以往一半的能量。"

    怜悯愕然,粉红色的光芒忽明忽暗。

    死神又说:"你知道吗?陶瓷以那倒转的十字架囚禁了桑桑的爱人。"

    怜悯听见"陶瓷"二字,马上皱眉。

    死神嗟叹:"她的缺点是'一遇爱情便苍老'。我虽然知道了,但仍想不到如何针对这个对付她。"

    怜悯瞪大狐疑的眼睛,神情如人类的小宠物。

    死神看着怜悯可爱的表情,决定不再说坏消息。"你刚回来,我还没问候你,反而把我的忧虑搬到你身上。"

    怜悯体谅地微笑,她才不会怪责他。

    死神牵着她的手,关切地问:"告诉我,陶瓷对你做了什么事?"

    怜悯先是叹了口气,继而上前以手勾住死神的脖子,再仰起柔情的脸,吻向死神。

    她准确地在空无一物的脸上找出死神嘴唇的位置,当她感受到死神嘴唇的柔软后,就春意绵绵地半瞇起眼睛。

    怜悯不言不语。如要她表达什么,她也只能以澎湃的爱意来描述。

    因为要说的话太多,这个吻,很深很深。

    她的眼,已由半开合变成安然地合上。

    死神在情欲的腥甜中睁大惊喜的眼睛。接着,在怜悯的"吻言"里,看到了怜悯失踪后遇到的事,清清楚楚地,由一个吻道出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世上每一个男人都好美好美,美得怜悯不得不尽情地给予爱,而当全部的爱都施予出去后,她吸纳回来的是更多的爱,爱并没有在送递的过程中消失,反而加深。

    怜悯捣乱了魔术师的幻境,把一个困局变成花花世界,无止尽地乐在其中。

    魔术师那些铺天盖地的镜中男人都被怜悯爱过了,数量之多叫魔术师咋舌。最后魔术师累了,没法为怜悯送来更多凡俗男生,于是怜悯只好在镜群中扑来扑去,径自找寻。

    爱呀爱呀爱呀!一定要去爱!

    男人呀男人呀!难道世上男人只有这么多?

    终于,她历尽艰辛找到一面簇新的镜子,里面有一个她未曾爱过的男人。她兴奋地抱着镜框,决定要爱个天昏地暗。她探头进镜内一看,竟发现这是一个只有白脸,没有五官的男人。

    "啊呀"怜悯惊异地呻吟。她差点就忘记了他。

    她猛然醒觉,是时候脱离魔术师的男色世界。

    局就这样破了。怜悯的能量强得令她找回重归现实的路,并且能让她把镜子变成通道,轻易地爬进去,并踏上了属于死神的白色隧道。

    爱尽了普天下的男人,就把从所有男人得来的能量,回馈傍一个此刻极之需要她的男人吧!

    怜悯浑身璀璨,如镶满闪耀的火钻。蕴含光芒万丈的爱情的女人,她的所作所为定必天下无敌。

    love

    死神lxxxiii对镜整理仪容,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无话对镜中人说,他的另一半已弃他而去,无人会从镜内回话给他。

    "卓尔不凡,人神共仰。"死神说给自己听完后就苦笑,"今日的你,还可以迷到谁?"镜中人确实就只有他:自信减半、风采减半、能量减半的不完整神祇。

    "她是我的第三项考试,由开始至今,已拖拉数年。"死神感谓,"要是今天不能带她上路,这项考试便无法通过。"他检视袖口钮扣,然后说,"我将会永远做一个能量只得一半的死神,我的履历上有一个永远完成不了的任务。别说转职,就算留守死神这职位,也会从此遭人鄙视。"

    说罢,死神望向镜内勉强挤出笑容。他笑了两秒,脸孔便挂下来,他亦不想再看见自己,转身便走。

    这般模样叫人怎忍心去看?差不多就能从额头上看见"失败者"三个字。

    死神的步履拖泥带水,他感受到自己的不济事,于是便在黑色隧道中哼出两个字"讨厌"。声音的余韵犹在,而在隧道的拐弯处则走来了红粉闪闪的怜悯,自从离开魔术师的幻局后,她的能量比死神还要强,那一身的粉红色比从前更明媚,并且带着以往没有的闪亮。怜悯的状态与死神刚好相反,飘浮而行的她流动得极富节奏感,她的笑容欢欣又满载生命力;当轻风送来,衣衫紧贴她的胴体上时,她就半瞇起双眼,兼且摆出一个享受极乐的醉人神情。死神望向怜悯,纵然不明白她因何如此喜乐,但他亦稍微受到感染,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她那么开心,他也不好意思太过沮丧。

    死神对怜悯说:"我们不是接俊男上路,我们今次去接陶瓷。"

    怜悯听见了,那愉悦的神色不减,身上流动的闪光粉红美如渗入了红光的宇宙银河。

    死神看着,无法不感动起来,他实在欣赏身边这名绝色拍档。

    "谢谢你做我的拉拉队。"死神感激地对怜悯说。

    怜悯甜美地摇摇摆摆,由衷地表露她的快乐。

    走着走着,黑色隧道的尽头就是人间。

    死神与怜悯走出黑色隧道,踏进陶瓷的卧室。陶瓷穿戴整齐,恭候死神驾临。

    怜悯隐身到死神背后,房间中面对面的只有这双旧情人。

    陶瓷微笑:"别来无恙。"

    死神回礼:"失掉了副手的你,气色还不错。"

    陶瓷摇头叹息,并不隐藏心中的无奈:"要不是我的义子跟我决裂了,你早已不再存在。"

    死神不客气地说:"要怪,只怪你的心太狠,杀掉不应杀的人。"

    "但那是我的风格嘛!"陶瓷耸耸肩,"谁会猜到,隔世之后他仍然那样爱她。"

    "人世间的爱情就是如此气势磅礡。"死神说,"每一个人都懂得,就只有你一人不明白。"

    "是的。"陶瓷大方地点下头,"我亦不想明白。"

    死神说:"今世不明,下生仍有机会。是时候上路。"

    陶瓷轻松微笑:"上路?你忘记那个满身响当当的少女的爱人吗?"她的神情胜券在握,"他仍在我的十字架内,我走了,就无人能释放他。"

    死神不肯屈服:"我不会再跟你交换条件。你那个十字架,我自会想办法。"

    "办法?"陶瓷苦笑,"只得一半能量的死神还想什么办法?你想法子保住你的小命更实际。"

    死神实在无法与她斗嘴下去,因为每一次她都斗赢他。于是,他合上嘴巴迈步趋前,伸出他无比修长优雅的左手,意图触抚她的脸庞。

    陶瓷看见死神的手心渗出蓝光,马上机警地躲开,呼喝道:"别碰我!"

    说罢,陶瓷跌到沙发上。

    死神下意识地再趋前。忽然在同一时候,他感受到一道粉红色的无言传话,那话语无文字、无声音,但整句说话洋溢着温暖、坚定、信心。

    这样的说话,马上令人通体透亮。

    死神定神感应,他的黑眼睛如宝石光亮。

    那是怜悯的话。组合不出一句句子,甚至不是一种语言。如风的话、海的话、云的话宇宙的话。

    话语太美太美了,这样的美,只能来自真理。

    死神因怜悯的话而深深动容,纵然他无法阐释当中的每一个韵律,但也明白那一定是帮助他的指引。

    他合上眼睛,明白只要跟着直觉行事,话中语言之谜便能被解开。

    直觉,依照自己的直觉。

    陶瓷看见死神对她分神便忍不住说:"怎么了,不用带我上路了吧!"

    死神从粉红色的话语中重新张开眼睛,他知道该如何走下一步。死神精神亢奋地朝陶瓷微笑:"真相是,我也舍不得你上路。"他说。

    死神俯下身,似要压向沙发上的旧情人。动作、语言、情景配合得刚刚好。

    陶瓷流动她的异色眸子,此情此景,叫她安心。自恃阅人无数,陶瓷相信了她所看见的,以及心里想着的:"那么,不上路好了。"她说着,便送死神一个她最拿手的神秘笑容。

    死神把身子俯得更低,差不多便与陶瓷额头碰额头:"我们再在人间做情人。"陶瓷灿烂地笑,伸出手臂勾住死神的脖子。

    这种动作,只有一个下场:热吻。

    顺理成章,死神的唇已按在陶瓷的唇上;陶瓷带着胜利的优越感,合上眼睛被吻。

    男人,无论是人还是神,都会被骗倒

    今生,还有什么技能学不会?下一生,实在不活也罢,毫无用途

    像好莱坞旧电影那样的激情热吻重压着陶瓷,被吻的女人却没忘记捉住男人的左手。她不要再见那不吉利的蓝光。

    是不是太轻易了?又避过一劫。

    正要沾沾自喜,她却忽然感应到一股光芒流散,在惊醒间迅速睁开眼睛。幸好看见的是翻动在死神背后,粉红色的闪亮光芒。

    "粉红色"陶瓷心想,在一个吻后出现一道粉红色,该不是太怪异的事。

    在一个吻里头享受安逸,不会太过分吧!陶瓷半瞇起眼睛。那道粉红色光芒愈来愈亮。死神中止了他的吻,带着笑意望向陶瓷。

    死神眼目内的微笑慈祥、宁静、正派、沉着还夹杂了少许胜利感。

    是那最后的感觉,令陶瓷在一秒间狐疑。

    "怎么了?"死神问。温柔就如世上任何一个情人。

    陶瓷剎那间不知该有什么反应,心里的感受有点复杂。她望着死神,而她的绿眼睛比棕色眼睛要亮。

    见陶瓷没说话,死神要再吻了。他对她说:"我们再做人间的情人。"

    死神背后的粉红光芒美得不属凡尘。

    因为太美,陶瓷牵动了嘴角,为那道光芒微笑。

    "合上眼。"死神如一个男子汉般吩咐。

    陶瓷再笑,继而合上眼睛。

    于是,死神再吻下去。

    这一次,死神的吻特别暖,是叫女人酥软的暖。

    也带着富力量的压迫感更如电光流泻,四散于女人的血脉中

    这是一个超凡的吻,带领人走进极乐里。

    每个细胞都被触动,浑身轻如羽毛。

    被吻的女人,如丢掉了躯体

    而那粉红色的光芒,不用张眼也能看见。

    随着这感受,本能地,女人会有张眼的渴望。她享受,也会想知道他有多享受。

    于是,陶瓷张开了眼睛。

    眼前,尽是一片闪亮的粉红。

    迷人的爱情之光已由死神背后伸延到死神面前。

    她定神,意图在粉红色中寻找死神的脸。

    只消一眨眼,死神的五官就在粉红色中出现。

    这本是叫她安然的事,但却在另一瞬间,给她看见奇妙的事。在死神的五官前方,隐约浮现一个女人的面容。

    陶瓷大吃一惊,下意识企图推开死神。

    然而吻着的人怎会轻易被摔掉?死神把她抱得更紧。

    陶瓷挣扎,死神却把她吻得更深。

    她要惊呼了,眼睛睁得很大。

    那张粉红色的女人面孔,愈来愈清晰。陶瓷使劲推开死神,但不得要领。

    那个浮现眼前的女人,有一双棕色而修长的眼睛,头发长而鬈曲

    陶瓷很想呼叫,却发现嘴唇张不开来。

    她透视那粉红色女人的容貌,在那片雾色后,看见死神明亮的黑眼睛,那双眼睛饶有深意。

    陶瓷着慌了,出尽全身力气推开死神。这一次,她成功把死神推离自己的身体。

    死神的一张脸远离了,但

    陶瓷的唇仍然被吻着。

    她的异色眸子瞪得很大很大,寒意旋动其中。

    粉红色光芒的女人容貌已不再朦胧,陶瓷看见对方的眼、鼻、长发以及嘴巴。闪闪亮光中有一个女人,一直在吻着她。

    而这个吻,不是她说不要便能不要。

    死神站在躺卧着的陶瓷身旁,对她说:"她就是曾被你囚禁的怜悯。她回来了,送你一个吻。"

    陶瓷惊栗地被粉红色的吻笼罩,那个女人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摔不开,怎样也摔不开

    死神说:"这个吻力量之强非凡人能体会。也是多得你,怜悯才会这样强。"

    陶瓷望进怜悯的眼睛内,粉红色的怜悯倒是亲吻得很乐意和高兴。陶瓷难受死了,可是欲拒无从。

    死神说:"所有亡灵在上路前必先被怜悯所爱,你也一样。"

    陶瓷的眼角有泪。

    死神对她说:"怜悯让亡者在上路前得到极丰盛的爱,弥补在人世间所有的遗憾、缺失、悲痛、苦难、不甘心和愤恨。而你,身为名单上极重要的女人,所得的当然不会少。"

    陶瓷的眼泪滑落脸旁,尴尬地任这双死亡组合鱼肉。

    占尽上风的死神倒没有幸灾乐祸,他的微笑慈怜,语调祥和:"也因为你是我们亲爱的陶瓷,我与怜悯打算送你一份贵重的额外礼物。"

    陶瓷从怜悯透光的身体中望向死神。

    死神望进她的异色眸子内:"你会得到爱情。"

    陶瓷惊愕,瞪大受惊的眼睛。

    "而且还是不可思议地强大的爱情。"死神说。

    忽地,陶瓷什么也明白,末日已临。

    再强悍的人也有其弱点,而她这一个是致命的。爱情,这个女人受不起。

    怜悯的深吻是输送爱情的河流,把陶瓷干旱的土地瓦解,从此,女人的大地上万物繁衍,草木茂盛,生命力重临。

    怜悯的吻浓厚、深情、滋润,她吻在一个无法领受爱情的女人唇上,渐渐暖和女人心里的冰寒。爱情流散时可以有多美?像漫天弥漫了粉红色;像少男少女奔跑在山崖上;像风掠过静海;像星夜中觅见天使;像誓盟被实现;像世上最美的花绽放;像口腹因美食而极为满足;像完全被了解、爱护、怜惜、原谅、辅助;像善与慈无限地发挥;像最静心的光芒;像最温暖的软语;像最无惧的生命历程

    怜悯把情爱中最美好的都送给陶瓷。陶瓷一生的亏欠在一刻间圆满了,她震荡得无法阐释当中的感受。她在极美、极乐、极醉中动弹不得,怜悯的吻给她倾注了诡异的能量。

    说不出的饱满

    这时,陶瓷的肌肤也透出粉红光芒了。当怜悯的唇离开陶瓷的唇后,陶瓷开始淌下眼泪。得着爱情是理应动容的,言语表达不了,但眼泪做得到。

    施予爱情的怜悯迷人地甜笑,她退到死神身旁轻轻透着气。她飘飘浮啊、欢欢快喜,朝死神送上一个任务完成的眼神。

    怜悯做了她最爱做的事:把爱向人间倾注。

    死神与怜悯并肩站立,察看爱情的结果。

    一遇爱情便苍老。这个女人将会如何?

    没有人敢胆又或是有能力送她爱情,因此,若要爱情发生,这个女人只可以遇上怜悯。

    这样的爱情故事,问谁能料?

    也在转眼间,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容颜渐老。

    傍她倾注爱情的死亡组合在旁察看她。看见她肌肤上的水分流失;皮肤组织衰老松散,再无吸收能力;深浅不一的皱纹呈现在脸上、手掌脚掌上;皮肤表层龟裂、呈现色斑;头发变白、脱落;牙床萎缩,牙齿掉落;骨骼脆弱疏松;体形萎靡缩小;最后,她枯干佝偻地躺在死神与怜悯面前,显露了物极必反的本相。一个百多岁的老人可以有何模样?再精明再大权势,也恍若只剩一丝气息的干尸。

    矜贵优雅了百多年,摇身一变,就形如树妖。凡俗女子还能从时间中学习老得美和善,她在一刻白头,时间不卖她的账。世上的老朽物中,恐怕最丑是她。

    死神与怜悯也为陶瓷的老态讶异。原来,她真的不能老。

    陶瓷蜷曲瑟缩,眼珠溜向死神与怜悯。但因为她实在太老了,她的眼神表现不出感受,满布深坑的脸孔也挤不出表情。

    死神黯然,不得不别过面。

    死神使陶瓷老化,这样子,她的能量亦一并被耗损。百多岁的老人还可以有多凶恶?视力模糊听觉受阻言语不清,骨头亦无法支撑肌肉,她的肉身已败坏,毫无用处。

    肉身已坏到尽头,该愿意上路吧!

    死神无法挟持陶瓷的灵魂上路,她是个不死的女人。死神只能尽能力令她甘愿放弃此生,随他投向下一生。让她苍老无光、生不如死、再得不到生存的好处,会是一个可行的方法。衰老枯槁、形貌骇人的陶瓷淌下眼泪。

    死神对她说:"你的人生已完,我们上路吧。"

    陶瓷张开抖震的嘴巴想说话,却发现连发声的能力也失去了。她的话只能在心里说:"就算我的肉身老败坏死,我还是不会离开这一生"

    死神说:"这又何必呢?"

    陶瓷淌下第二行眼泪,在心中说:"我在八岁的时候邂逅了那个人,他能令我无止尽地活下去"

    死神告诉她:"你的灵魂是不灭的。跟我走,你便能有下一生、再下一生。这也是一种无止尽。"

    第三行眼泪淌下:"我以我的灵魂交换了此生。我只想要我当初想要的人生。"

    死神感叹:"你何苦固执至此?"

    陶瓷在心中说:"自八岁开始,我便怀着极大的期望来活此生。事到如今,我的期望仍未止息。"

    是这求生意志,令死神对她触碰不得。她已形如枯树和尸骸,气息也腐朽混浊,然而她仍想活下去。

    她合上衰竭得差不多变瞎的眼睛。绿色那一颗呈现白点,棕色的那颗已半盲。

    死神木立一旁,什么话也不想说。他没法令这个女人生无可恋。从未遇过一个人,这样死抓着生命不放。

    陶瓷在心里说:"我不想死,求求馈赠我永生的人出来,好好安置我"

    死神掩住脸,深感可怕。沧海桑田又桑田,她仍然眷恋不息。

    其实,这个女人是有爱的,她所爱的不是人,而是她这一生。这一种爱,令旁观的人都窒息。

    陶瓷絮絮不休地说:"我不上路,我不投生我只想跟随当初邂逅的人

    "我由八岁开始依赖你,是你给予我梦想的一生"

    "你令我不用挨苦,令我得到世间最美好的赏赐,令我当上人中之人"

    "若不是你,我可以做什么?"

    "今生,我原是一名受尽虐待和苦楚的小女孩;而下一生,则是饱被摧残蹂躏的弱智小男孩是你免却我忍受低等、凄惨不堪的人生"

    陶瓷的心一直默念,死神一一听入心里。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袖手旁观。

    忽然,陶瓷不再传话。死神望向她的眼睛,发现她停止了流泪。死神与怜悯互望一眼,感应到一些异样,在这个阳与阴的交界,划过一阵锋利的气场。怜悯马上隐没死神身后,死神迅速蹲在陶瓷身旁,仔细地端详她。

    在这带领亡灵投生的领域,死神一向惟我独尊,没想到有不属于他管辖的邪物入侵。

    他看见她的异色眸子反映出异物:黑色的一点由小渐大,在陶瓷的眼睛中扩散。

    死神还未看清那黑点是什么,它便瞬间由大变小,最后在陶瓷的眼睛内消失。

    这全发生在一秒之内。来不及追查,甚至来不及定神,陶瓷便在死神面前断了气。

    死神霍地站起来,猛然转身搜索。

    "灵魂呢?"死神慌忙惊呼。死神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最终接走陶瓷灵魂的使者不是他。他望向地上,留在眼前的只有陶瓷在经历爱情后衰竭败坏、干枯可怖的无用肉身。

    陶瓷的魂魄与躯体终归还是分离,一如世上的所有生物。与别不同的是,去向神秘未明。那一点黑暗,比光更快。

    一秒之内能来去自如,只有陶瓷能看见。她甚至看到那黑点的形状,是一抹斗篷的黑影。

    影子疾驰而来,剎那便把她带走。她不挣扎、不讨价,差不多是伸出双臂乐意追随影子的主人她流着泪苦苦盼待的人。

    死神咬紧牙关,呼出愤怒的闷气。

    他掏出古董陀表,死亡的指针正正指着"xii"。黑影在规定的时间里抢走了死神手中的亡灵。

    再顾不得任何规矩,死神誓要夺回陶瓷的魂魄。

    "不识好歹!她是属于我的!"死神跑出了人间,走进白光隧道。

    他没有再看陀表。如果他愿意一看,会惊讶地发现,表面上出现了"xiii"这个罗马数字,石破天惊地呈现在"xii"和"i"之间。

    因为突破规限的意志太强,死神的一小时,总共有六十五分钟。

    achoice

    一百多年前,斗篷人答应八岁的小陶瓷,给她永生,而且荣华富贵,生活写意娇纵。她不用经历母亲有过的苦难,她会完全脱离愁苦悲惨的生活。她会有不可思议的一生,她所得到的超过能想象的。

    斗篷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予她希望和新生,然后,一百多年过去了,斗篷人证明了他是可以信赖的,他不止没有食言,反而让她得到额外的缤纷生活。

    "谢谢你,我这生活得超乎想象的好。"陶瓷的灵魂优雅地坐卧地上,摆脱了枯朽的肉身后,一切都灵活起来,失去败坏的躯壳反而更有生命力。然而这一回,灵魂与肉身的外形是一致的,陶瓷的灵魂看来与肉身一样的丑陋骇人。她当然不满意了,但生死悬于一线,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她以呈现白点的绿眼睛和半瞎的棕色眼睛,望进斗篷人深邃的双目里,他没有脸,只得一双眼睛散发着暗暗绿光。

    "不过是百多年。生命真的只有一剎那。"斗篷人传话。

    陶瓷探问:"你会让我继续活下去吗?"

    斗篷人以心告诉她:"可惜的是,你已失去活下去的条件。人间不需要腐坏无用的臭皮囊。"

    陶瓷唏嘘:"是我大意,中了死神的计谋。"

    斗篷人说:"你与他辗转争斗这些年,最后仍是赢不了。"

    陶瓷问:"你一早知道我会输?"

    斗篷人说:"输赢其实不重要。我只知道,你迟早也会活得烦厌。就算给你留住青春的肉身,三百年后、五百年后你也一样会生无可恋。"

    陶瓷从满面皱纹中挤出微笑:"最终,我也会回归于你。"

    斗篷人提醒她:"当初,你答应以灵魂交换此生。"

    陶瓷问:"我可有别的选择?"

    斗篷人告诉她:"你有三个选择。"

    陶瓷幽默地笑:"这么多!"

    斗篷人眼内的绿光也焕发笑意,他告诉她:"一,你可以继续留在你现在的肉身中活下去,然而以你肉身的情况看来,你会行动不便,官感不明,形貌丑陋;二,你可以跟随死神上路,经历净化之后投向早已预定的下一生;三,你把灵魂交给我,由我处置。"

    陶瓷禁不住要赞许斗篷人:"你一点也不邪恶,民主得很。"

    斗篷人安静伫立,没有回话。

    陶瓷自顾自说:"但当然,事到如今的三个选择,都不是好选择。"

    斗篷人的态度悠然:"亿万年来,收归我们这边的魂魄多不胜数,我不需要威逼你做任何事。像你这一种我不介意给你选择。"

    陶瓷思量她应走哪条路。

    斗篷人忽然这样说:"死神该已教晓你前世今生的关联和意义。"

    陶瓷仰面大笑:"哈哈哈!"她的笑容恍如枯树的洞,"你不是想说服我投向死神和下一生吧!"

    斗篷人说:"要是你继续冥顽不灵,你在将来任何一生也有机会再遇上我。我不担心我们会没缘分。"

    陶瓷无法停止笑意:"是因为你们的生意太好?抑或是我的灵魂没水平?"

    斗篷人坦言:"受不了生命考验而自杀的人太多;作恶多端,连续多世没法改邪归正的人也多;穷凶极恶为世不容的人亦不少。你说得对,我们名下的灵魂数量惊人,根本不用诱使你加入。"

    陶瓷的可怖笑容仍在面上没驱散:"要是我乖乖跟随死神投生,在那极其悲惨的来生中受不了,选择自杀,那么,我和你自然又重遇了。"

    "这个当然。"斗篷人说。

    "噢!你不争着得到我,令我感到自己没有价值。"陶瓷在年老的脸上装出娇俏的表情。在斗篷人面前,她以为自己永远只有八岁。

    她不会猜到,斗篷人会这样说:"说真的,你并不如你自己想象般值钱。"

    从这刻开始,气氛逆转。陶瓷瞪大讶异的眼睛,听不惯这样不客气的话。

    斗篷人坦白说:"最上等的灵魂是那些久经锻炼的灵魂,他们从一生又一生的练习中变得高尚完美,他们把握每一生的学习机会,并且学习得出色无瑕。他们由苦痛、艰辛、困惑、绝境、快乐、胜利、得与失之中领略真正意义,他们没有浪费所度过的任何一生。"

    陶瓷愕然,没料到这种话会发自斗篷人的内心。

    斗篷人的绿光眼睛内有笑意,他对她说:"我也是神祇,自然具备神祇的知识,不过,我们这一派所负责的与另一派不同。我不介意把另一派不想要的那堆灵魂收纳门下。没什么的,各为其主。"

    陶瓷怯怯地问:"你其实看不起我,对不对?"

    斗篷人不会骗她:"怕死的灵魂比较低下。"

    陶瓷怔怔地望着斗篷人,无话可说。

    thedoor

    死神从一段隧道走到另一段,在黑与白之间来来回回,却找不着陶瓷,她的灵魂逗留在一个非常隐蔽的空间。桑桑在其中一条隧道等待他,一碰面,死神焦虑的神情便把她吓了一跳。

    死神说:"再找不着陶瓷,她的魂魄便会完蛋!"

    桑桑跟随死神跑了两步然后无故停下来,死神回头,看见她一脸不情不愿。桑桑皱起眉、抿住嘴说:"你还理会她的生死干嘛?我跟着你只为救陈济民。"

    死神对她说:"我对她有责任,我是她的死神。"他的眼神深邃坚定:"我要带她上路。"

    桑桑问:"陈济民在吗?"

    死神说:"找到陶瓷便会找到陈济民。"

    桑桑想了想,才愿意再跟着他。死神知道桑桑不喜欢陶瓷,所以试图说些话来讨桑桑欢心:"刚才你没看见,怜悯把陶瓷退化为百岁人瑞的情景,多精彩呀!"

    桑桑走在后头,平静地说:"她变成人瑞你也一样爱她。"

    死神定了定神,避重就轻地说:"我是她的死神,我对她有责任。"

    桑桑没再与他在同一话题上争持,不想自己太鄙视他。死神也没再说什么,他知道,无人会明白他。

    对陶瓷,已不是爱情,而是爱。那是由原谅、等待、盼望、耐性、责任、道义、了解、容忍组成的爱。死神期望陶瓷放下执迷,跟随他上路;死神原谅陶瓷一生中做过的蠢事错事,正如他原谅其他亡者一样;死神不能把只完成了一半的任务丢下不顾;他对陶瓷有一个永远的责任;而且,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活得狠绝凶猛、仓惶、着力、无情,全因为恐惧。恐惧最擅长把爱与快乐毁灭,恐惧是生命光辉的谋杀犯,对来生的恐惧,萦绕了她一生。

    当然,桑桑不会尊重死神对陶瓷的爱。因为她未明白爱,只明了爱情。

    死神沉着地在黑白隧道中穿梭,为了对陶瓷的责任而努力。他对她的责任,也使他更了解自己:他愿意为她倾尽全力,亦会愿意对他名下的所有亡灵尽力。

    这一刻,死神才发现,自己那么爱负责任。陶瓷在斗篷人跟前无力地伏在地上,来生的故事巨细无遗地不断重现,凄苦堪怜的衰老眼睛受不住来生的悲凉,惟有长出大大小小的白点来自我保护。终于,她的双眼瞎了,也只有这样才能痹篇来生的画面。曾经惊艳尘世的异色眸子最后落得如死鱼的眼核一样。死神和桑桑在隧道中来回奔跑,跑了许久许久,桑桑无法支持下去,在一段黑色隧道内双膝跪地,虚脱地呢喃:"究竟阴阳交界的空间可以有多大?"

    死神走回头扶起她,说:"当然比地球要大。"

    "什么!"桑桑差点昏过去。

    死神也感彷徨。忽地,有声音传来:"啊呀啊呀"

    恍如万魂凄惶的号叫。

    桑桑皱起眉,像头动物般四处张望。

    "啊呀啊呀"声音忽近忽远,像愤怒的语言,也如悲怆的啼哭。

    死神转身,找出声音的来源。在连绵的悲鸣中他扬起一边眉毛。这种鬼哭神号,他曾经领教过。

    他一手拉起桑桑,向着声音跑去:"他们就在那边!"

    斗篷内那双绿色眼睛明亮如日光:"是时候选择。"

    陶瓷的灵魂颤抖地站起,仰视斗篷人说:"恕我不能投生"

    说罢,她忍不住掩脸悲哭。

    斗篷人问:"你还有其余两项选择。"

    陶瓷拭去眼泪,发现自己已什么也看不见,前路只剩一团或明或暗的影。她凄酸地说:"我亦不能以此残躯活下去"

    "既然如此,"斗篷人代她说出答案,"你的灵魂归我。"

    不到陶瓷有异议。

    斗篷人再次扬起黑色斗篷,一道黄金色的光直射而出。陶瓷虽然看不见,但因为光芒太锋利,她伸出双手挡在脸上。

    随金光而来,是沉重的哀鸣:"啊呀"

    亿万苦魂凄厉嘶叫。

    陶瓷惊醒说:"十字架?"

    斗篷人告诉她:"你会被收在十字架之内。"

    陶瓷张大讶然的口,慌张地说:"不!你不能把我收在那鬼地方!那里比地狱更惨烈!"

    惊惶有理。十字架直通悲惨之城,那里苦魂空巷,凄苦得连地狱也回避。

    斗篷人没回话,陶瓷亦无法以一双瞎眼知悉他的神色。她只能惊恐地抗议:"那是你给我的武器!你怎可能把我收服在此?"她悲愤尖叫:"难道我不是特别的一个?难道你对我没半分感情?"

    金光愈来愈强烈,而众魂的悲鸣,继续动魄惊心。

    斗篷人说:"或许你是特别的一个,或许我对你该有感情。但是,请你明白,就算我俩亲如骨肉,你的下场也只能如此。我从不针对或善待任何人,绝无恶意也无私心。"他的声音深沉平静,彷佛所说的一切理所当然:"你所承受的,是我一贯的风格。"陶瓷面向金光绝望悲哭,实在猜不到下场会是如此。

    十字架飘浮移前,在与陶瓷相距三十英尺的距离停下,接着悬空倒转。陶瓷当然熟悉这十字架,只是她不知道,斗篷人十字架还有其他功能。倒转了的十字架在黄金与宝石的辉映中体积扩大,转眼间便达至五十英尺的高度,十字架上的各色宝石亦依比例增大,这些宝石像彩色的玻璃窗,让人可透视当中苦魂的状况。亿万苦魂伏在十字架的宝石后,挤拥不堪;他们张开悲怨苦怜的口,朝外面的世界嘶叫狂号。

    陶瓷眼看不见,但苦魂伸手疯狂拍打十字架内壁的声音,是那么清晰铿锵。从十字架内释放的恐怖,叫人没法避而不闻。

    陶瓷打了个寒颤,只觉凄冷刺骨。

    斗篷人说:"十字架是一道门,只要你将之打开,便能内进。"

    陶瓷呜咽着摇头:"不"

    斗篷人又说:"要是你后悔作此抉择,可以在打开门前回头。你还有余下两个选择。"

    陶瓷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斗篷人多加一句:"我待你已仁至义尽。

    正是因为仍有选择,陶瓷仰面悲哭。

    要上前开门,还是转身投向下一生?

    十字架内,是世上所有苦难的汇聚;下一生,尽是不堪入目的悲苦。

    两条路都苦,更遑论死路一条的第三项选择。

    "啊呀啊呀"众魂的叫喊愈来愈贴近,听得心又寒又痛。

    陶瓷伸出双手,指尖触及十字架上的黄金,传来一阵冰冷。

    啊,终于走到跟前了,只要打开这门

    剎那间,陶瓷的心尽是宁静释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还多想什么?

    黄金由火炼制而成,但表面透凉冰寒。

    是真的决定了

    "陶瓷陶瓷陶瓷"

    她的手心包住门锁。

    "陶瓷别打开那门"

    她的手向左边扭转。

    "陶瓷那不是你要走的路"

    咔嚓。十字架的门打开了。

    "不"

    半开的门涌出了鼎盛凶猛的力量,陶瓷受到冲击和震慑,剎那间走出了内在潜意识中的无垢世界。

    按杂的抉择又回到脑际。

    心志回归阴阳路上,她便清楚听到背后有人说:"陶瓷,别走进去!"

    她回头,虽然视力不明,但知道死神跟在她身后,还感应得到,不远处站着桑桑。

    陶瓷与死神近距离对望。死神说:"你不能进去!"说罢,他伸手抓住陶瓷的右手。

    这一刻,陶瓷不知何去何从,她失去了做决定的能力。

    死神意图把她拉回来,但陶瓷的左手抓住门锁不放,于是,原本半开的门,被拉动后变为中门大开。

    要进去的人来不及进去。悲惨之事,就意料不及地展开。

    苦魂如洪水暴涌,随着大开的门流散。苦魂太苦,以至形态不全、异相、骇怖、破落、凄厉一堆接一堆,由十字架内争相挤拥出来,成千上万浮散在阴阳路上。囚困太久,这突如其来的自由,令苦魂一时无所适从,有的跟随大队盲目涌前,有的狂喜号叫,更有急不及待显露本性:狰狞的、嚣张的、残暴的、疯乱的、邪恶的、仇恨的、暴烈的、歹毒的各形各相,在阴阳路上乱走。

    陶瓷死抓住门锁,她衰老虚弱的魂魄受尽苦魂的冲击,在苦魂的暴浪中站不住脚,浮散半空。汹涌的苦魂挤破她的魂魄,令她支离破碎。死神拚命捉紧陶瓷的右手,但他马上发现,他什么也没捉紧。苦魂亦冲撞他的身体,每一次冲击,都如万拳搥心。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画面,邪恶、肮脏、苦难、阴暗、卑劣、低贱、呕心、骇相、惊栗、疯狂充斥每一分毫的空间,闭掩着任何一丝可供活命的空气。

    身为人类的桑桑早已被苦魂推倒,因她是实相,苦魂没穿破她的身心,她爬到角落瑟缩起来,全身痛楚不堪。此情此境,她深感震惊和呕心,但她仍能在苦魂的洪流中仰头探视,观察每张苦魂的脸,看看有没有她要找的人。

    "陈济民"她凄然叫唤。

    苦魂把空间堆塞得太满,桑桑渐感窒息。

    仍然抓住陶瓷魂魄的死神回头一望,看见桑桑气若游丝地伏卧地上,更被万魂践踏,剎那间,他想放弃陶瓷转身营救桑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危难关头,一直躲在死神背后的怜悯飘浮而出,浑身闪光粉红的她在灰黑的苦魂潮浪中特别显眼,她的爱心能量太丰盛,令她在如此不堪的情境下仍然微笑,她明白了死神的心意,于是穿越汹涌的苦魂,飘浮到桑桑跟前,以她那柔软如羽毛的躯体环抱着她。

    桑桑在怜悯的保护下,得回所需的力气,她再次抬起头,继续寻找陈济民。

    死神没再理会桑桑,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陶瓷之上。苦魂猛裂冲撞,陶瓷的脸孔被撕破扯碎,来不及悲叫,半张脸在死神眼前如风沙碎掉,散在苦魂的怒潮中。

    陶瓷以余下的半张脸嘶鸣哀号,苦不堪言。

    死神朝她狂叫:"你跟我回头,避过此劫!"

    陶瓷听到了,她那满布白点的绿眼珠溜向眼角。

    苦魂再袭,她的下肢被活生生扯离。

    陶瓷仰面悲叫。

    死神叫喊:"你放开你的左手!"

    陶瓷继续凄厉呼喊,而她的左手仍然紧握门锁。

    死神狂呼:"只要你放手,我便可以带你走!"

    陶瓷听而不闻,她的左手把门锁抓得更紧。

    死神看到了,瞪大眼睛,啧啧称奇。

    早已魂魄不全,仍然固执至此。

    在这令人愕然的一刻,陶瓷的头颅被苦魂撞击,马上凌空拔掉,再被吹散于万魂之中。

    陶瓷的魂魄只剩下无头无下肢的上半身,她的右手被死神拉住,而左手则坚定不移地紧握十字架的门锁。

    死神逆苦魂洪流趋前,意图伸手抓住陶瓷那只执迷不放的左手。就在差一点抓到陶瓷左手之际,苦魂撞碎了陶瓷的左手手臂,一直抓紧陶瓷右手的死神,被万魂冲涌到空间的另一端。死神在鼎盛的冲力中仍然睁着眼,看见陶瓷的左手死扣在门锁之上,而他一直抓住的右手及陶瓷的上半身,亦被苦魂狠劲地撕破冲散,魂魄的碎片如细沙四散,死神的双手往空间乱抓,却半分也抓不回。

    苦魂浩瀚而来,死神不支倒地,被万魂践踏,他听见自己的骨头碎裂、内脏溢血,伤痛如同凡俗的躯体。

    陶瓷的魂魄只余下一只死心不息的左手。

    万魂狂啸、怒吼、激荡疯狂,他们怒冲着前方的空间,展露恶魂的本性。收在十字架内的魂魄,全是自杀、十恶不赦与及不情不愿被收服的怨灵。被收在十字架后,他们重复体验死亡的苦毒,万劫不离;纵有丁点善念,也在折磨中耗尽了。十字架内的魂魄,最毒最恶最苦,最无法超生。

    这些苦魂踏过死神的身体,他在阵阵愁苦恶毒中无力撑起身。还以为绝望了,要放弃了,死神却在一念间衍生出力量

    无论如何,在这场比试中,他一定要赢她。

    被死神拨开的魂魄有些怒吼,亦有些浮散走避。当中一堆转移了前行方向,散落阴阳路的险壁旁。

    数千个苦魂挤到险壁之处,加重了该处的魂魄流量。得到怜悯保护的桑桑不住探头,双眼忙碌地转动,搜寻陈济民的影踪。怜悯爱的能量,为她俩架起一个无形的粉红色保护罩,使她们的境况比死神安全得多。

    寻找陈济民,只脑瓶心的感觉。

    未几,有一张面孔飘至,他看来五官端正但神情无辜迷茫,桑桑定神凝望这张脸,涌起叫喊他的冲动。然而,心念刚至,她又闭上嘴巴,她下意识知道不是他。

    说不出真正原因,就是心知他不是。

    桑桑咬了咬唇,并不让自己懊恼困扰,她不再望向那片魂,马上转面继续搜索。

    她要自己相信爱情的直觉。

    谁是谁不是,立场要坚定不移。

    类似的正常脸孔偶然出现,他们全都略带人的气息,是少数不可怖的苦魂。桑桑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在眼前溜走,坚决相信内心的判断。

    直至,这张脸出现。

    夹杂在万魂中的这张脸,面形略长,鼻子高高,浓眉大眼;他眉头深锁,紧闭着唇,算不上英俊,但可靠有深度,显得沉着严肃。桑桑一直目随他,渐渐,她就有了异样的反应:心痛。

    看见你,我的心便很痛很痛。

    顷刻,她离开怜悯的怀抱,向那魂魄呼叫:"陈济民"

    万魂浩瀚,他听不见。

    她再叫:"陈济民!陈济民!"

    那魂魄稍为惊醒,目光不再呆滞。

    桑桑不放弃,企图穿过苦魂怒潮走近他:"陈济民!是我!"

    那魂魄已随大队溜走。

    桑桑强行拨开身边的苦魂,推推撞撞向前走:"陈济民!我认得你的脸!"

    忽地,那魂魄在众魂间停下来,缓慢地转面望向桑桑,在四目交投的一刻,他觉醒了。

    "桑桑"他叫唤她。

    "陈济民!"桑桑兴奋得泪凝于睫,并拼命走前:"我知道一定是你!"

    陈济民穿越苦魂的浪潮,不惜一切走向桑桑。在他们相拥的一剎那,生命傲然重生,桑桑把从怜悯身上得着的爱传送到陈济民的魂魄中,这抹魂马上便重新回复色彩,不再只是一身的死灰。

    陈济民感激地说:"谢谢你认出我的脸。"

    桑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不住哀摸这抹魂的脸,但觉他的五官轮廓早已烙印在她的心上千年百载。爱人的脸,怎会认不出来?

    她拼命地点头,一次又一次。

    陈济民问她:"傻娘子,你点什么头?"

    桑桑哽咽地说:"我爱死你这张脸!"

    是了是了,万魂之中,就是这张脸。

    死神终于走回陶瓷的左手前。苦魂继续由十字架的大门涌流四散,十字架内的世界究竟有多辽阔深远?旧魂新魂汹涌不绝,收在斗篷人名下的魂魄,何止千亿。

    苦魂从死神身旁擦肩而过。混在这群魂魄中久了,死神已练成屹立不倒。他伸手重新握住陶瓷的左手,那手腕精巧幼小,恍如少女的骨骼,然而手指的力度却如鹰爪,扣紧十字架的门锁。

    死神对左手说:"累不累?"

    左手继续它的固执坚决。

    死神笑起来,回复了幽默感:"我曾否对你说过,我极佩服你?你的志向从不改变,立场坚定。单是这份意志,已足够创造另一个宇宙。"

    左手扣着门锁,不予死神任何反应。

    死神说:"其实,你活了那么多年,知否人生的意义?"

    左手没动。因为抓得太紧,它的指甲已变紫黑。

    死神说:"人生,不外乎是这回事:对别人作出贡献,以及学习人生的课题。只不过是这两点,但你也不算做得好。"

    握住左手手腕的死神,感到左手的腕脉有一丝不寻常的跳动。

    死神于心内微笑,说下去:"你的电影王国为世人提供娱乐,也提供成千上万的就业机会,总算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他顿了顿再说:"但人生课题,你避而不学,愈避便愈积聚下去,这样子,就显得幼稚。"

    左手听到道理,于是就如被教训的小孩那样,血脉都僵硬起来。

    死神说:"灵魂必须轮回,才有机会从一生又一生中学习。为着练就完美,灵魂无法只用一生的时光达成崇高的目的。"

    在众魂间,死神展露了慈颜:"或许你打算以无限年岁的此生修练完美,可惜的是,你学得再多,仍有遗漏。"他微笑起来,"单单这只手的执着,便是没有智慧的表现了。"

    左手透着冰冷,依然倔强。

    "这样吧,"死神说,"只剩一只手的你,已无资格走上来生的路,不如随我而去,我给你一个新方向。"

    左手微震,似是动容。

    死神告诉它:"我就由你这只小手重头养活,把你的灵魂由一只手还原为一个人。这可能需要数百次,又或是数千次的来生。"

    左手留心聆听死神的建议。

    死神说:"一只手,可以转投为什么?先做天空的一头飞鸟可好?让你学懂自由、求生、大自然的融合。然后,再转生为一只小松鼠,让你试试另一个生存方式,来回于树干和泥土之间;继而,你想做什么?小鹿小猪?再之后,做一只狩猎的豹可好?当厌倦了森林原野的生活后,你可以做一只牛,被人饲养,但同时学懂为人类付出;牛之后可能是一匹马,与人的关系更亲密。觉得做牛做马太辛苦?不如做一头俏丽的家猫,生命的责任是被主人爱宠,同时你又比牛和马更精灵和懂得人性。终于,你做厌了动物,有资格做人了,首先,我会安排你当一个住在非洲的土人,他们与大自然最贴近,为求使你适应得更顺利;土人的生命你学懂了,再做山区少数民族,让你把对大自然的知识化作生活的一部分。要是你能证明自己已能掌握人生,我就给你转生到文明社会,由最简单的生活经历学起。以后你就继续轮回,一生又一生,学懂作为一个人必需明白和经历的事情。人生的甜酸苦辣、荣辱光辉,由零开始重新领略吧。"

    死神停顿片刻,问左手:"你说好不好?"

    这刻,死神的面容更显慈祥,而左手则抖颤加剧,形如饮泣。

    死神温柔地说:"总比孤苦伶仃地混在一堆苦魂中好。"

    左手继续抽泣,死神感受到的是,左手对他的感激。

    死神轻叹,双眼凝泪。

    陶瓷万料不到吧,魂魄竟然会被冲散,零星破落的碎魂,连投生为人的资格也失去了。过往为人数千世的功力尽失,一切要重头学起。

    本来只打算痹篇某一生的苦,最后反而要把苦重复经历数千世。别人数千年前已学懂了,她今天要由零开始。

    死神轻语:"还抓住门把干吗?就算你誓死进去十字架躲避投生,其余苦魂也会尽情践踏你这只无用的手。一只手,放在何处都无法生存。"

    说罢,死神沉默。过了一会,陶瓷左手的指头慢慢松开。关节活动得很慢很慢。

    死神取笑它:"你这个老女人!"

    当五只指头都放松后,死神便把这只手移离十字架的门锁,继而珍而重之地放进西服的内袋里。内袋的位置在心胸上,他愿意与它分享自己的心跳。

    又是时候与红丝带小女孩相见了。

    他们相约在意大利的巴勒莫,一所名为嘉布遣会的地下墓穴中,在1599年,当地教士将一名死去的修士制成木乃伊,此举引起其余居民效法,纷纷把死去的亲人制成木乃伊,并替他们穿上不同的衣服,摆出不同的姿势。最后,这地下墓穴内,共有八千具形如活人的木乃伊。

    红丝带小女孩在木乃伊群中跑来跑去,欢欣调皮一如其他小孩,不同的是,她的双眼被红丝带蒙着。那红丝带其实形如无物,缚得再紧,她还是能看清前路。

    死神体贴地除下她的红丝带,她便以重新观看世界的神色,张开美得叫人侧目的蓝眼睛,她的双眼波光流动,赞许她所目睹的一切。然后,她以美丽绝伦的眼神望向死神,并这样告诉他:"这些死人的墓地,代表一生的结束,他们带走了一生的经历,投向一个更进步和继续学习的来生。为此我们应当歌颂死亡。"

    死神向红丝带小女孩鞠躬,感谢她的赐教。

    红丝带小女孩说:"颂扬死亡,更应颂扬生命。因为只有重生为人为物,才能得着一个躯壳以及一个合适的场景来修行。"

    死神面露惊叹,为着领受真理而喜乐激动。

    红丝带小女孩以她的圆大蓝眼睛望进死神的黑眼睛中,然后说:"死神lxxxiii,你通过了三次考试,你的转职申请已获批准。"

    死神自豪地仰面,继而向红丝带小女孩道谢:"感激大人为我的前途劳心。"此话刚完,他却接着说,"然而,我已决定不转职。"

    红丝带小女孩不禁讶异,她拍动又长又鬈的黄金色睫毛,问他:"因何花了一番努力后又改变主意?"

    死神解释:"我明白了死神这职务的大义,亦同时明白人类生命的目的:只有死亡,才能转生,而每次转生,都代表灵魂有机会趋向完美。这样,我当初设想的不死、像神祇般长寿的人类基因组合根本不成立。人类要多番死亡,才能令灵魂活出意义。"死神已作决定,"人类基因改造部门原来并非最适合我,当一名称职的死神,挑战性更大!"

    红丝带小女孩的小脸红晕旋动,她实在惊喜万分。

    "你令众神骄傲。"她击节称许。

    话到此,此次会面的目的已成,又是时候暂且分别。死神重新为红丝带小女孩缚上蒙蔽双目的红丝带,然后看着她以芭蕾舞娘的曼妙姿势离开墓穴。

    目送洋娃娃般的智者后,死神掏出他的古董陀表,表面的指针已消失,但是,介乎xii和i之间,那罗马数字xiii依然存在。

    死神的一小时,从此永远变成六十五分钟。

    永远多上五分钟的死神,可以达成的任务定必更多,也更精彩。

    他对着陀表说:"又是时候开工了。"

    说着,他转身走进黑色隧道。这一分钟,不知他又要接走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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