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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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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节

    好声好气,逐家逐户地问:“章先生有上你们写字楼来吗?我这儿有事找他。”

    答案千遍一律,我完全不得要领。

    正在做最后一次尝试,才摇了电话号码,章德鉴就推门进来了。

    我没好气地挂断了线。

    望住我这老板,气急败坏之余还真有种放下心头大石的感觉。

    到底平安回来了。

    真是的,成年人耍小孩子的脾气,不明所以。

    很想狠狠地训他一顿,最低限度问:“为什么开小差不给我说一声?惹人牵挂。”

    回心一想,他是主来我是仆,纵有太多的关心,仍不适宜宾主易位,轻重倒置。

    泡在社会上头的日子尚浅,然而我已渐渐学会了凡事小心翼翼,不可冒失鲁莽,以免自招其辱。

    章氏是章德鉴的全资公司,他喜欢一把火将整间公司烧个精光,还真有全权呢,我是他什么人了?

    因而,我若无其事地向他报告这个下午所发生的大小鲍事。

    章德鉴淡淡然答我一句:“你要下班了!”

    我愕然,有点莫名其妙,很觉得他牛头不搭马嘴。

    “今晚你不是约了人吃日本菜?”

    啊!我差点忘了,失声叫道:“对,钟致生等我!”

    我看看手表,还没有迟到,宽松地透一口气。

    “谢谢你,幸亏你提醒我,否则我记不起来,就要爽约了。”

    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文件,穿回外套,抓起手袋就走。

    “再见,明天见!”

    夺门而出,急急走到街上去时,才闪过一个念头,怎么章德鉴会知道我跟朋友有约?

    无论如何,他这么一提,我如此的一个回应,已经落实了一个事实。

    我正跟钟致生走在一起。

    刹那间,一种麻麻辣辣的难为情,充满全身.甚不自在。

    男人当婚,女人当嫁,这是最正常的。

    年轻小子,拍拍拖、谈谈恋爱,最低限度有一两个异性的约会,是天公地道的事吧!

    对于健康生活,我有权追寻,何须鬼鬼祟祟?这种难为情不知从何而来?

    天下莫名其妙的事真多,一天里头,发生在别人与自己身上的就是一宗接着一宗。

    走到了约定地点,见到钟致生已在枯候。

    “对不起,刚才老板迟了回办公室,有些事要给他交代完了才能下班。”

    “他是不是乐透了心呢?”

    “他?”

    “对,章德鉴,如此顺利地开创了一条生意门路,他应该欢天喜地。”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幸而,钟致生实在没有兴趣再追问下去,我也懒得向他复述今天下午的连篇怪事以及我曾有过的狼狈。

    谤本上,我不打算再把这宗事放在心上。

    太多的无事化小、小事化大,都只为人们太过执着地往牛角尖钻去。

    人们的智慧与敏感,只应用于一些对自己前途有建设性的事物上头。

    这章德鉴无端失踪几小时,对谁有损失?有影响?

    我甩一甩那头短发,以这个惯性的动作,表示把几个小时以前的一总事忘个干净算了。

    我这人也真老土,跟钟致生坐到那家日本餐馆去,竟有无比的兴奋。

    老实说,我从未试过吃日本菜。

    钟致生点了几款不同的生鱼,把一些日本芥辣放到那小小的酱油碟内.调好了配计,让我试尝日本名菜。

    哗,一大片生鱼肉放进嘴里,软化甘香,其味无穷。再加上一股热腾腾的辣味直冲上鼻孔,连眼泪都冒出来,竟有一阵莫可明言的痛快!

    日本人如此晓得吃的艺术,果然物有所值。

    这顿饭吃得十分滋味,最重要是让我见识了世面,因而对致生也怀有感激的心。

    我到了吃甜品时,钟致生恳切地叫了我一声:“楚翘!”

    “嗯!”我答应着,一颗心依然放在那味道怪矣邙清香的茶叶雪糕上。

    “我今天去买了一什礼物,要送你!”

    他从西装袋里取出一个小礼盒。

    “送我?为什么呢?”我诧异。

    从没有人送过我什么东西。这种感觉的确新鲜,是有一点点受宠若惊吧!

    “不是说好了要替你庆祝?你替章氏做了笔大生意。”

    这个借口算不算漂亮,抑或强辞奇理?若真要论功行赏,摆庆功宴的应是章德鉴。

    钟致生兴致勃勃地把小锦盒放到我的面前来,以热切的眼种,鼓励着我即席拆开礼物。

    我把锦盒打开,竟是一条银制的颈链,镶工极端精致,款式很特别,流线形,新颖之中更是活泼与高稚,兼而有之。跟我们的行货,完全不同格调,可以说,品质高很多倍。

    我不得不承认,实在是爰不释手。

    并非为了我喜欢首饰,我想,我是把之看成一件精美货品般研究,因此投入且神往。

    “这不是本港货?”我问道。

    “有眼光。意大利出品。买这个给你,既为纪念你的银器首饰打开非洲市场,也为给你一点点灵感,或者可以改进你们的质素。”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明天我就到厂里去,要他们依照这式样参制,并且要求他们手工尽量精致。

    非洲既是一个肯定的市场,只要货品精益求精,利钱可以赚得更深。

    我把锦盒盖起来,心头喜悦而兴奋。

    第一次清晰地觉得被受爱宠与关怀,原来如此温馨,暖洋洋的,整个人飘飘然,如翱翔于蓝天自云般畅快,眼前的人与物,都刹那间变得额外顺眼而可爱。

    至于兴奋的情绪,则肯定来自可能发掘出的工作突破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章氏的生意发展,竟这么的紧张与投入。

    “我不知该怎样谢你了。”我是诚意的,无功不受禄,实在无以为报。

    也许我的顾虑属于多余,因为在钟致生送我回家的路上,给了我一个报答他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念头是否太小家子气了。

    也许我是惊骇,以致有点不知所措,因而胡思乱想。

    钟致生只不过在跟我坐到计程车上时,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并没有挣扎,呆呆的,只一点紧张,身体僵直,正襟危坐,不知如何反应。

    经过这段日子的交往,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不去正视钟致生的心意。

    第17节

    扁天化日之下,有谁个男子会得闲陪着你到处散心吃饭、赔小心、送礼物、管接管送,而完全当你是小妹妹或小朋友般看待?

    到了现今的一个摊牌的阶段,钟致生还真是用了一个斯文而含蓄的方法了吧!

    当他握着我的手时,脑子有一阵子的空白。

    随即想,我不挣脱,就等于认可。

    从此之后,我要更名正言顺地跟他走在一起了。

    我是真心诚意地愿意吗?

    直至睡到床上去时,我仍弄不清自己的意向。

    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年纪了,男人当婚,女人当嫁,未尝不可呢。

    看来,跟钟致生这类男子交往下去,顶多过一两个年头,就能到谈婚论嫁的阶段,跟着成家立室,生儿育女,就这样过一生了。

    世界上有绝人多数的女了,就是如此际遇的了。

    然.我为什么没觉得这顺理成章的发展是一重喜悦呢?

    从前在念小学时,明知自己要升上中学,以优异的考试成绩换取了分派到好学校去的结果,还是令我开心不已。再下来,念毕中学,考得上大学学府时,又是一番兴奋。

    都是顺势的阶段性发展,心头犹有过五关闯六将的自豪。只到了这个时间,要由少女时代踏入少妇期,由娘家这个窝走进钟家去的话,一点异样的心情也没有。

    严格来说,是觉得不外如是,无可奈何。呀,其实,钟致生的条件有可能吸引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

    别说他人,单是老同学李念真,她的才干志气与前景必在我之上,却仍然恋恋不舍于男友钱其昌。

    拿钱其昌的条件跟钟致生比较,只怕他还要落在人后呢!

    钟致生最优越的两个条件是经济稳定以及品性纯直。

    在今天,这是相当难脑粕贵的了。

    像我们这等年轻小伙子从大学校园走到社会里头苦干了两三个年头,手上会有多少余钱积聚?还不是足够自己花。别夸说有资格放下首期,供间小鲍寓,自立门户去。就算狠得下心,拿积蓄去买只像样一点的手表,都只仅仅够资格戴只金钢的劳力士而已。

    最现成的实例摆在自己跟前:母亲分明的罗唆难缠,我不知多希望能另起炉灶,跑到外头租间小单位,乐得放工后耳根清静,自得其乐,不再教母亲管头管脚。

    然,摊开报纸的物业租售栏一看,租金贵得惊人。别说一个独立的公寓单位,我无法负担。就算分租间小睡房,都去掉薪金的近半数。

    租住一个小房间,不方便之处,又何其多,肯定有另外很多闲气要受。

    李念真的际遇,我常引以为戒。

    她毕业后,在中区靠近荷里活道附近租了一间尾房,虽说下班后关进睡房里,自成天地,无人騒扰。然,上洗手间、到厨房煮食、甚而在走廊打电话,全部要与其他并不相熟的同屋共住者打交道。好歹叫一声午安早晨,脸皮还要放得轻松,满含笑意刻意展示和蔼,否则,人家一旦有了误会,生了嫌隙,朝见口晚见面时便不好过了。

    放工后反正还要花精力心思去应酬逢迎他人,为什么不干脆讨好相处家人算数?说到头来,还是血浓于水,感情上的三更穷来五更富,到底容易雨过天晴。

    每次摇电话找不到念真,最怕恳求她那包租婆留口讯,对方的语气每每令我难受得误以为自己向她求借金银钱帛似的。

    直至念真加了薪,自行安装了独立电话,我才算松一口气,想她亦然。

    每次去看念真回来,我就特别的觉得母亲与我共住的小鲍寓相当可爱。

    最低限度,我在房里太久太闷,还可以到客厅里伸伸懒腰。到底是自己地方,心上没有打搅的坏感觉。

    因而,要成家立室的话,若不能两口子搬到一个独立的小天地,还要租住房间,如要跟夫家的亲戚挤在一处相处的话,无疑使生活上的舒适收缩减退。忍受不来!

    少女情怀,当然有想过两情眷恋,哪怕屋漏更兼连夜雨的浪漫。自牺牲之中感受到深情的那份壮烈与坚强,从来都梦寐以求。

    然而,纵有共患难、同甘苦的情操与理想,还真要找到那个值得与之携于合作的对象。

    我从不忘记,人们未必会因你的妥协而自愿修正对你的要求。为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与一份刻骨铭心的情感,而屡屡让步和牺牲,是可以的。若是只为人生旅途上的一个伴侣,而要无了期地委屈自己呢?那是很不相同的另一回事了。

    伟大的行为全仗伟人的心灵支撑。

    我并不能过分高估自己单靠血肉之躯去抵受压力的能力。

    人生的伴侣何其多。

    可以是一堆书、一撮朋友、一番事业、甚或一些嗜好,不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对象。

    我是比我的实际年龄世故成熟。

    这有可能代表着一份早来的沧桑。

    然,我不介意,我立心好好保护自己。

    话说回来,若要谈婚论嫁,对方没有给予我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最低限度也要为我带来比较进步的生活方式。

    前者是缘份、是命定,无从努力。我亦强求不得。

    后者呢,只讲积聚而已,我有权注意、要求与选择。

    在这个层面上,钟致生已经有了相当的基础,他纵不能为我带来生命上的疯狂喜悦,也够资格给我安定的下半生。

    一下子想到那些银行中上级职员在退休时有一笔可观的公积金,我就苦笑,因不辨悲喜。

    悲哀的是人生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今天已能预计到明天的发展,初踏江湖时已能看见退出武林后的情景,乏味寡情,甚而无聊至极。

    喜悦的是到底算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小经风险、小受磨难,已算相当福份。

    因而,跟定了钟致生,算是福份了。

    我轻叹。

    至于说,人品呢?相处以来,我未曾发觉致生有什么额外惹我憎厌的言行举止。

    很奇怪,我们还是在最初的表明动向意愿的阶段,我觉得跟他相处,已有点老夫老妻的气氛。

    太多的不言而喻,代表着沟通不成问题,可惜同时象征出平平无奇,缺乏刺激与突破。

    章氏真的走运了,除了非洲的生意客路通畅无阻之外,其余美国的订单亦滔滔不绝,单是输往前者的银器首饰,与运进后者的女装丝袜,贸易金额竟高达每年六百多万。

    章德鉴和我实在忙得头昏脑涨,不亦乐乎。

    这天,章德鉴把一份早报放在我办公桌上,说:“我已刊登了一段雇用文员与信差的广告,想这一两日内,就有应征的来信,你且挑选合意的录用,功夫太多,我们实在应付不来。”

    果然,应征信一大叠,花了我整整一个晚上,才整理完比。

    而章德鉴又让我担任面试的主考官。

    这份职责带来了一份无比的喜悦与荣耀。

    我对那个叫方婉如的女孩子说:“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话才讲出口来,心上就有种前所未有的权威感。这种感觉原来很好受。

    第18节

    现在我明自为什么当权者会得抓紧权位不放,连我这么一个小职员,初尝当权者的架势,也使我心旌摇荡,很受用。

    这个方婉如比我还年轻,十九岁,刚预科毕业,念一年商科,现今一边做工,一边上夜校,考高级秘书文凭。

    就因为看上了她勤学这一点,因而录用她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决定性因素,就是她可以立即上工。

    其他的求职者,最快也得候上两个星期,我怕自己都要忙死了。

    绝不夸大,这十天八天,因赶运货品,日间奔波于厂房与中区写字楼之间,每至黄昏日落才摸返公司去,坐下来整理文件。

    每晚直熬至十一时多,又披星赶月地赶回家去。

    母亲曾怪异地问:“你这是干什么了?差点比舞小姐还要晚下班!”

    我懒得分辩,赶紧蒙头入睡,随她想什么去。

    这一晚,又搞至十一时多,章德鉴对我说:“很晚了,一切留待明天吧!”

    我把档案簿合上,有点如释重负。

    “有人来送你回家去吗?”

    章德鉴这样问,是因为致生差不多晚晚都在十时左右摇电话来,讲好时间,在办公大厦门口等我,送我回家去的。

    今晚,没有电话,因而章德鉴有此一问。

    我摇摇头,自动解释:“致生今儿个晚上有朋友摆结婚酒,不来了。”

    “哦!”章德鉴轻轻地应了一声,就再没有什么表示了。

    我们是一块儿走出中环的大街上的。

    章德鉴为我扬手叫了部计程车,拉开车门时,他稍迟延了一秒钟,就说:“让我送你回家吧,这阵子街道上治安不是那么好!”坐到计程车上去时,我的疲累一下子发作了,把头枕在沙发上,身子稍稍滑下。

    我心里忽地警觉:怎么竟会忘了仪态了,对方还是我的老板呢!

    这微细的举动,看在有心人眼内,是可以起误会的。

    太过不拘束、不客气,只象征着自己以为跟对方的关系至为熟络密切了。

    我跟章德鉴,就是这种情况吗?

    苞在他后头工作近三年的日子,不错,很有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亲切。然,尊卑有别,我们依然有一份挥之不去的生疏与隔离,我怎么都忘了?怕是累昏了所致。

    于是,慌忙微微坐直身子。

    章德鉴一路上并不做声,他向来是个沉默的人。

    车是差不多已到目的地了,他才像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分明看见他狠狠地吞一吞唾液,才跟我说话。

    “我们今年赚了一点钱,这真要多谢你。”

    没想到他会如此真诚而客气,一时间不晓得回答。

    “我老想在公司里向你表示谢意,只因一忙,脑子里头只有公事,别的就记不起来了。”

    我原本可以回答一句半句,什么“托你鸿福”之类的客气话,只是总出不了口。

    只觉领受了他的感谢,很有点天公地道似的。

    我是确曾花了精神血汗在这章氏的生意上了。

    别的且不去说它了。其实在这么一间一人公司任职一年后,学晓了出入口生意的板斧门径,要转到较大规模的公司去,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反正经验已经到手,大可伺机跳槽,过桥抽板。

    然,我连报纸上的雇人栏,也一直懒得翻看。

    实行一心一意,要跟章德鉴做到章氏成功为止。

    才在上星期,我气冲冲地跑上厂房去,为着佛特尔公司的订单吵嚷不已,无非是对公事入心入肺的表现。

    我办事的原则是除非不答应客户,否则必定如期完成,断不能以任何借口,延迟货品赴寄的船期。

    这是基本的做生意于法,相信任何人都明自,并不是我一个如此,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如此反应,所以,厂房生产部控制时间失调,以致货品起货时间拖长,最能使我急如热窝上的蚂蚁。

    厂长给我解释说:“是我们那啤机出了问题,并非我们刻意迟起货。”

    我暴跳如雷,道:“故意与否根本不成问题,客户只看后果。后果无伤大雅,他管你是不是一番恶意。否则,就算是好意他也不理会。”

    我说错了吗?

    世界上太多好人做坏事了。

    我才不管谁是好人坏人,只不希望好事多磨,坏了大事。

    客户关系不是容易建立的,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非谨慎不可。我相信这绝对正确,而且百分之百。

    我也不管那厂长高兴不高兴,就此拉长了脸,坐着也不肯走,直至肯定他们的维修部人员把啤机修好,再加开夜班赶货,我才放心地离去。

    人是有惰性的。只有不断有人在旁鞭策,才会发奋。

    那些工厂,多多订单都接到手里去,为求不要走漏生意,根本明明是心余力绌,于是很多良善的客户就会倒霉。只有凶巴巴、睁大牛眼的看牢着他起货的人,例如我,才会平安大吉。

    要好好地履行我的职责,是要用全心投入,加注甚多感情关怀在生意上,才可成事的。稍为疏散,功效就完全不同。

    我当然的听过那厂里头有些工友在背后取笑我:“这位小姐嘛,一点不像个小伙计,倒有点像老板娘的派头。”

    我才不管这些是是非非呢。

    总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对得起章德鉴而有余的。

    笔而,他对我认认真真的致谢,我倒是问心无愧地受落了。

    章德鉴又讷讷地问我一句:“今天你请的那个小女孩,还满意吧?”我考虑了片刻,然后,我点点头,说:“完全没有经验,可是我觉得她极之纯品,很受教,很好学!”

    “这已经足够了。在她身上,你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笑,是真的,才不过是一阵子之前的情景,我不也是个对出入口企业与制造业完全陌生的门外汉?现今就算不成专家,也是半个万事通了。世界上哪有学不来的工作与生意?

    有志者事竟成。

    章氏生意再好,目前仍然是蚊型公司,雇用的职员,首先要肯学肯做,最好是新人,有归属感的。否则,辛辛苦苦地把功夫教晓了伙计,他又另谋高就去,章氏就变了专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们现今还没有资格慷慨地为社会培养人材。

    我于是说:“我没有什么大用,最好的一点也不过是够定性,并不朝秦暮楚而已。”

    “希望在可见的将来,我都不会失去你。”

    章德鉴说这话时,双眼看住我,眸子泛着一层柔柔的光彩,似是有泪。

    我赶忙低下头去,不知为什么,不敢再跟他对望。

    当我再抬起头来时,一切巳回复常态。

    心中牵动一下,想,刚才大概只是自己敏感的幻觉而已。

    稍稍定下心来,才发觉我未曾回章德鉴的话。

    第19节

    为求使车内刹那出现的似觉尴尬的气氛轻松下来,我故意俏皮地说:“只要老板不嫌弃,没给我一个大信封的话,我仍是极愿意留在章氏效劳的。”

    章德鉴答:“我很感激,真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听得出里头的确放了真实感情,因而相当踏实,相当动听。

    我不期然自动再补充说:“跟在你身边这些日子,很有点与章氏共同成长的感觉。不嫌我说得夸张一点的话,公司对于我,又好像是个初生婴儿,我这个当保姆的对他爱护倍至,恨不得一直看着它快高长大,才叫称心如意呢。”

    我竟越说越高兴,歪着头陶醉一会,再加一句:“是真的,这不知是不是女性容易有的情意结。”

    章德鉴听了,突然似是自语道:“到你有了自己真正的孩子时,就会分出轻重来了,事业工作毕竟犹在其次。”

    我愕然。

    车厢内的空气又刹那回复暧昧。

    章德鉴转过身来,望着我,问:“你的好事近了吗?”

    这一次,我认真而勇敢地看进章德鉴的瞳眸深处,如许的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我清晰地感到对方令我心怀紊乱。

    这种情绪是激动的,好受而又不好受,有它一定的震撼力。

    我实在无辞以对。

    章德鉴轻声地说:“致生给我提过,他刚刚向新记地产订购了一个建在北角山麓处的新楼单位,准备成家立室。”

    我一听,顿时停住了思考。

    钟致生这是独行独断,如果他把置业与婚姻连在一起做出安排的话,更属一厢情愿。

    听了章德鉴的报道,我没由来的有点震惊,更添些微愤怒。

    然而,总不方便将我的这个反应宣诸了口。

    我只得仍旧保持缄默。

    章德鉴看我不语,竟有点慌张,说:“对不起,我不是管什么闲事,只是很有点为你们高兴,又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我追问。

    “担心你婚后会对章氏少了关注,或甚而变为全职家庭主妇,我就要损失一个好助手了。”

    “不用担心!”我冲口而出。

    章德鉴望住我的眼神,冒出了奇特而肯定的光彩,就为了我那句话吗?

    当你发觉到自己在某人心上的重要性时,毋庸深究原委,感受必然是好的。

    我如果细心地想,这些年来,也只有章德鉴与钟致生两人确令我尝过这种被受重视与需要的感觉。

    前者代表我的事业,后者是我的爱情?

    无意地轻叹,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

    在我生命上的两宗大事,最高的成就,原来亦不过如此。

    我还苛求些什么呢?

    苦笑。

    章德鉴见我再度沉默,禁耐不住问:“是真的不用担心吗?”

    “不。”我肯定地点点头说。

    没有加上任何其他说话,只有一个单字。

    由得他自由地联想吧!

    叫他不用担心表示着我仍会逗留在章氏服务一个颇长日子,并不等于我不结婚,或甚至在短期内成家,改变身份。

    这到底是我的私事,并无需要向任何一个人交代。

    倒是翌日,钟致生打电话到公司来约我了班后去吃晚饭,我以并不太欢快的语气推辞了。

    我很有点生他的气。

    苞我“行”了一段日子,但也不能如此肯定地认定我非嫁给他不可。

    最低限度,他有诚意的话.很应该把他买楼的事跟我商量一下。

    摔下了他的电话时,我的脸色大概不怎么好看。以致于初来上工的方婉如以及那当信差的赵少波,都木讷而紧张地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候我发落似。

    总不成在人家一上工的日子,就给他们留个凶巴巴、难相处的印象。

    于是赶紧压下了心里的翳闷与不快,重新展露笑容,向他们解释工作的分配。

    私事跟公事必须分开来处理。

    最坏的情绪都不能带进办公室来,因为同事只是你工作上合作的伙伴,而非分担阁下情绪困扰的对象。

    一下子重投工作的怀抱,立即忙个不亦乐乎。早把对钟致生发脾气一事抛诸脑后。

    直至华灯初上,辘辘的饥肠提醒我要下班了。才走出大厦,一眼瞥见了钟致生像傻子般地直站在门口,分明是已呆在那儿好一会儿等我下班。神情有一点惶恐,也有一点盼望。

    未待他趋前开口说话,我的心就一下子软化下来。

    钟致生放慢了语调,问:“我等你下班,一同去吃饭好不好?”

    饭我当然要吃的,老早腹似雷鸣了。

    既是对方低声下气地求,我跟他吃一顿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坐到中环那家叫红宝石餐馆的时候,我老实不客气地立即大嚼。

    一个牛尾汤没吃完,跟着是足八安士重的西冷牛扒,再加甜品咖啡,还有点意犹未尽似,手里拿着个餐牌,舍不得放下来。

    能做的人很能吃,事在必然。

    苦力不也如是。

    做工处世还真真要透支大量精力的,非补充不可。

    钟致生笑问:“不生我的气了?”

    “谁生你的气?”

    “你今早说人累得不成话,今个儿晚上要早早回家去。”

    “对呀!人有权利改变主意,今早我累,今晚我饿,因而决定先吃饱了再睡,就是这么简单。”

    “楚翘!”致生伸过手来握了握我的“能不能答应别在一些承诺的事情上轻易改变主意?”

    我望住他,没有答。

    第20节

    如果我说:“听着钟致生,我不明白你之所指。”那就似乎过分惺惺作态了。

    现今世界,凡事讲率直,求效率,连谈恋爱都稍稍被这种风气感染了。

    或许因而缺了矫揉造作所生的情趣,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自明钟致生之所指。

    要一下子套取我的承诺,此事甚重大,我不能像吃顿饭般,随随便便地首肯。

    钟致生既已问了出来,一于破釜沉舟,要个水落石出的答案。也是很应该的。他继续问说:“这两天,我老想找个机会跟你说些未来的一些计划。”

    他随即补充:“有关我们二人的生活计划。”

    我一边拿起匙羹,搅动着咖啡,一边静听他的细诉。

    还未有充足的资料之前,无须自动自觉的想当然。

    很多工作上头学晓的行政道理,原来也是放诸四海而准,适用于私交之上。

    “新记地产快要推出他们一个热门的地盘,在北角半山的山麓,将来港岛地铁站设在那儿,方便得不得了。

    “我有位好朋友在新记任职,曾重重地托他代我预定一个单位。面积虽不大,只七百多尺,然,客厅和主人房对正了维多利亚公园,风景蛮好的。

    “我的意思是”钟致生深深地吸一口气,再说:“一个小家庭若建立其间,倒也有可观之处。最低限度日出而作,日入而归时,交通方便。夜来可凭栏远眺,这算起来还有相当的雅致。”

    是很合情合理的预算。

    我茫然。

    眼前的景象最清晰不过,婚后的生活是公一份,婆一份,每天营营役役完毕,也有一个不太差的安乐窝可供憩息。

    唾于而得的平淡安宁下半生,我是否愿意接受?

    生命似乎才刚刚开始,就把以后的生活放进一个既定模式里,对牢同一个人,做一些呆板的事情,直至老死。

    想想也真有种苍凉的感觉。

    我垂下头去,感慨万千。

    钟致生如以为我的沉默代表默认,那是错误的。

    我只在沉思,如何以一个较得体的方式向对方表达我的意向。

    千万别令致生难过,这是重要的。

    到底这些日子来,他在我生活上起过相当建设性的作用。

    且我一下子令他太失望,是有责任要肩负的。

    无可否认,相交以来,我并没有让致生知道,其实自己从不曾为我们的将来打算过。

    我的许许多多无可无不可的感情以至行动反应,是拖泥带水的,一直令致生逗留在相当高的寄望之中,才导致他今日的有所要求。

    或者,公平一点的分析,对致生,我会不会有种骑牛找马的心态了?

    此念一生,我赫然一惊。

    从来不是个肆意占便宜的小人,怎么竟在如此严肃的终身大事上,处处只为自己着想,而漠视他人之会备受伤害?

    我想是不是小便宜就不去贪恋它,独独是有关终生幸福的大事,就不同了。

    利益冲突大,才见人心。

    谁会为小小的利益而坏了声名信誉呢?

    包深的惆怅。

    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望住钟致生。

    他的眼神焦灼,分明有股热炽的期望,浮动在一张涨得红通通的脸上。

    “致生,再好的计划都需要有适合的人选去推动,那就得看你的眼光和选择。”

    说到头来,我的回话相当谨慎,有点像跟对方谈生意的味道。

    处事宜慎。我可以引劣谠方踏入正题,但可以操之过急,而至过分一厢情愿,有失身份。

    果然,致生急急地答我:“我以为自己已经讲得很清楚。”

    致生握着我的手不放,恳切地说:“我的对象当然是你。”

    “致生,我们还年轻,要谨慎考虑。”

    他慌忙截住我的话:“不,我不年轻了。或许年轻的只是你。我已经三十岁了!”

    “这算什么呢?”我笑:“章德鉴比你还要大!”

    “不要拿我跟他比。他是他,我是我。楚翘,你怎么老是放不开这姓章的?”

    致生的忽然动怒,触动了我的神经,我心怦怦乱跳,血脉开张。

    整张脸涨红得有种被烈火刹那烧热的感觉。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为自己申辩。

    因为,我的确想对致生说:“让我们把章氏打理得更上轨道之后,才再谈儿女婚嫁之事吧!”

    致生其实没有小题大做,他预测得十分准确。

    我是有点儿不放过姓章的意向,屡把章氏的一盘生意放在我生活上的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上。

    可是,我的确有权恼怒。

    因为致生的语气是暧昧而含糊不清的,听进我的耳里,似乎要说我跟章德鉴的关系如何纠缠纷乱得近乎猥琐了!

    钟致生稍微低下头去,不敢直视我的眼光,说:“对不起,我有点言过其实,楚翘,请原谅。不知为什么,我对章德鉴总有份不放心,从第一天开始认识你,就已存在心头。这些日子来,看见你整个人、整个心完完全全地投入工作之内,章氏好像把你整个人吞噬似的,我就更加牵挂。我不希望将来的妻子,会把大部分的时间与关注放在老板身上。”

    “致生,这话真是言之过早。”

    对方的一番挚诚解释,让我平了平气。

    无沦如何,他对我的重视是一番好意。

    然,趁此机会,我总应该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以免以后,最低限度在可见的将来,要负上感情误导的责任。

    “致生,我同意你的说话,一个女孩子结婚了,应放家庭在首位。在我未曾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之时,我不应更换我的角色。”

    “楚翘,你的那份工也不过尔尔。”

    这可以是很伤自尊心的一句话。只是致生以焦虑而诚恳的语气说出来,感觉并不难受

    我也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就是为了平庸的一份工作之后有个吸引我的章德鉴,故而令我恋恋不舍吗?

    不,不是这样的。

    第21节

    这几年来,我从低做起,工作成绩从无到有,这份努力的历程,令我愉快,且渐具自信。

    现今就要我金盆洗手的话,是太意犹未尽了。

    我从未曾想过自已有担演贤妻良母的潜质,可是,作为一个专注的独立职业女性,确实已具雏型。得来不易,我舍不得放弃。

    我设法子定一定心,组织好辞藻,给致生略作解释。

    他当然失望。

    “楚翘,是我们的感情基础不够巩固,而令你犹豫吗?”

    既然他直截了当地问到关节儿上头去,我也不妨更坦白:“感情的滋长也需假以时日,是吧?我们的很多缺点,相信彼此都未有机会经验到,一下子下结沦,不是好事。”

    “房子要两年后才落成,我们其实有时间。”

    我笑。

    这算是妥协与让步了,是吗?

    致生付予我的感情是肯定比我付予他的多,这应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不知从哪时开始,致生每次送我回家去,总要在我家门前把我抱一抱,接一个吻,才肯离去。

    这一晚,他的激情尤甚。

    我差一点要窒息过去。

    是要这样子,才可以稍稍慰藉致生的失望,或甚至恐惧吗?

    我只有知情识趣地尽量迁就他算了。

    睡到床上去时,我开始辗转反侧。

    把致生对我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想,心上七上八落,无法安稳。

    最令我震惊的是,长此以往下去,不知是何结局?大概非弄至跟致生跑进大会堂去是不会结束的。

    如此一来,我岂不是一直只作原地跑,并没有能逃到什么地方去?

    包难辞其咎的是,我始终狠不下心,斩钉截铁地给致生说出我的感觉。

    我应该对他说:“致生,不是这样的,爱情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爱情并不等于非要归宿不可。

    “一男一女蓦然发现非有对方存在于生活上与心上不可,完全没有计算过、想过要如何的一步一步争取所有物质需要。若能长相厮守,竭尽所能做一些令对方欢快的事,否则,只须把他放在心上,永远地放在心上即可。”

    我没有讲出这个感觉。

    因为,我向现实低头。

    我仍然毫不爽快地把致生的感情勾留下来,只为我自私。

    万一再苦苦地干上几年,纵使事业比如今更胜一筹,然而人老珠黄,再找不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就这样孤伶伶、冷清清地过掉一世了,是吗?

    想一想,都已不寒而栗。

    母亲就是个摆在我眼前的实例。

    从前父亲在世,老夫老妻也不见得终日有讲不完的话题,然,有个老伴在身旁穿来插去,气氛总是暖烘烘的。

    直至父亲去世,母亲就一手抓住了我,拿我当成老爸的替身。

    有那时那刻,我外出夜归,母亲就牵挂,额外地觉得自己凄清愁苦寂寞,候至我回家来,一定是絮絮不休地吐苦水,烦得要命。

    惟其我在家里了,哪怕是闷声不响地倒在床上看书、睡觉或观赏电视,母亲的心就能安顿下来。

    她老是说:“后生儿女不明自老年人的心理,有个人在自己左右,在需要时可以有声有气就好。”

    多年的体验,使我或多或少能领会她的心情与需要。

    甚至如今影响着我的行事与抉择。

    少有的心烦气躁,挥之不去。

    翌日中午,我把念真约出来午膳。

    看上去,我比李念真更像个失恋的人。

    毕竟一个晚上失眠,黑眼圈立即义不容辞地跑出来亮相,教我无所遁形。

    反倒是念真,精神奕奕,双目炯炯有神,皮光肉滑,比前些时更见窈窕而婀娜。

    念真瞧我一眼,说:“你的神情并不轻快!”

    “太对了,情绪极度混淆,想不通的事很多。”

    “公事还是私事?”念真才问出口,立即补充:“也是白问,九成是私事。若是公事的话,还不简单,一有什么不称心,不如意,拍拍屁股就可以走,另起炉灶。”

    “对,是人的选择呢,就艰难百倍了。社会再人浮于事,理想的工作还是会找得到,不比结婚对象。”

    “已到这么个最后关头?”念真问。

    “对方是认真了一点点。”

    “你呢?”

    我?我与钟致生?

    “不置可否。”

    “原是鸡肋,食而无味,弃之可惜吗?”

    “那你又未免讲得过分了一点,致生不致于差到那个地步。”

    “显然也不见得能绝对的打动你的芳心,否则,问题根本不存在了,是吗?”

    念真果然一针见血。

    “应该怎么办?我并不想连累人家。”

    “看看我的例子,自明所以。”

    李念真说着这话时,脸上抹过一阵淡淡的哀愁,更见她的温柔荏弱可爱。

    人家说,真正失恋的女子是额外地漂亮的,信吗?

    “楚翘,你真以为如今还有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故事了?谁不是在公在私,都是寻到了更好的,就摇曳蝉声过别枝?”

    李念真微微叹一口气:“钱其昌是聪明人,他其实一直没有什么委屈,在未遇到更适合自己的对象时,他守在我身边,心甘情愿支持我发展事业。有那么一日,他遇上别人,才蓦然发觉我冷落了他,他再不能忍受下去,于是提出分手。我其实自始至终还是旧时模样,只在最后关头让人家名正言顺地把那个黑锅往我肩上一搁,狠狠地教我无辜地后悔了好一阵子。”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人在没有选择之下,所表现的忠贞,是不必评价太高的。

    “楚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怪钱其昌,将来,我看那姓钟的也不便怪你。”

    第22节

    说得对。

    如果钟致生就在今天遇到了一个比我更动人的姑娘,即使我愿意立即辞工不干,专心致志地做归家娘,他还是会嫌我的。

    既没有作出任何承诺,彼此其实都在公平选择。

    我还担心些什么呢?

    最应该全神贯注的是投入工作。

    章氏的发展步伐的确神速得不只令我们满意,且近乎诧异。

    章德鉴应佛特尔的邀请,在半年内飞去非洲两次,向他们争取到更优惠的贸易条件,也由于我们交货期准确以及品质上乘,故此也接了佛特尔其他货品的订单。

    在章德鉴离港期间,章氏的大本营由我把守。

    就在这大半年光景,章氏最要紧的事是写字楼搬迁,因为单是职员,已经由四人变成九人。

    我给李念真摇了个电话,托她问了一些有关地产的行情,然后才给章德鉴报告说:“我主张自置物业,反正首期能拿得出来的话,月供数目跟租金相去不远。”

    章德鉴差不多毫不考虑地答道:“你抓主意好了。”

    我知道这最近一年,公司是的确有相当盈余的。

    只没想到章德鉴会如许信任我。

    别说他对物业的选择毫无异议,甚至他赴海外公干前,把一笔款项拨到一个特别户口上面去,安排了我签批的认可手续,直接由我全权负责。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我当然更全心全意,悉力以赴。

    我兴致勃勃地跑到致生跟前去,煞有介事地跟他商议物业按揭事宜。我说:“致生,我要较长的分期付款年期以及较小的首期金额。”

    “商业楼宇贷款的条件不比住宅。”

    “这儿是香港。”

    “什么意思呢?”

    我坐直了身子,非常认真地说:“香港是个崇尚货真价实、公平竞争的社会。你给予我们的条件没有别家银行好的话,做少了一笔稳固生意的是你们。”

    致生愕然:“这是什么话了?章德鉴自出身以来,就是我们银行的客户。”

    “这并不代表他要一生一世以任何条件跟你们做生意。”

    “楚翘,你比德鉴还要巴辣。德鉴是念旧的人!”

    “致生,这话怎么讲呢?你们银行从未试过免息贷款给章氏,是不是?

    “宾主关系密切并不同于恩重如山,这一点,你得搞清楚!既如是,彼此维系一向良好交往的方式是,你予我们额外的照顾,说到底对章氏的信心应不成问题。而我们呢,若在相同的条件之下选择银行服务,必以你们为首。这才算公平,对不对?”

    话是说得再坦白没有的了。

    我才不肯让永通银行以为章氏非靠它不行。一旦生了这个念头,就有“黄皮树了哥”的情况出现。

    今时今日,以章氏的信誉以及我们在手上的订单,不见得没有银行倒履相迎。

    所谓处生不如处熟,也是因个案不同而时真时假。

    譬如说一对男女蜜月期间,彼此都额外迁就对方,过得十年八载之后,不言而喻。

    在建立一个新关系之时,为了争取良好印象,还真有甚多便宜可占。

    如果钟致生不知道早已有好几间银行向我们抛媚眼,送秋波,以特别优厚的条件与我们,以祈分一杯羹,他就未免太疏忽了。

    我们始终光顾永通银行,一为念旧,二为其他银行提出的条件虽优,那个条件上的差距,仍未致于吸引到令我们誓无返顾地破坏与永通的多年合作关系。

    世上无一人无一物是无价之宝。

    江湖上有教养的人只不过把道义的价格提升至天文数字而已。

    相反,如果永远有恃无恐,以为章氏有责任非跟他们来往不可,这就大错特错了。

    谁在今天对谁有不可解脱的责任?除了生儿要养之外,我差不多想不到其他。

    老实说,我不知多想趁机借用到新鲜的借贷名目,也跟其他银行建立关系,多一个水源,多一层指引,总是好的。

    为此,我在跟致生争论条件时,成竹在胸。

    他说我什么?巴辣?

    简直是恭维。

    商场上行走的人被贸易对手称誉为“驯品”的话,相信得出来的成绩不过尔尔。

    品格是用来交代自己,业绩是用以交代老板的。我不介意将章德鉴放在首位。

    结果,致生让我说服了。我得以理想的按揭条件购入中环偏西的两层写字楼单位。

    就是因为有了信贷方面的额外支持,我把章德鉴留下来的给我调度的资金,应付了两层写字楼的首期。

    千金难买相连地。现今还用不着的一层,且先租出去,作弹性处理,将来章氏一有发展,就可以收回自用。

    尤其是我跟李念真好好地研究过地产市道,对中区写字楼的前景相当看好。

    地产这回事,其实并不难懂。

    有人就必须有地,故此人烟越密集之处,地价就越贵。以此类推,该繁盛的地区,如果早已汇聚成不可替代的商业中心,而又再没有可能多出地皮来发展的话,地价只有日益高昂。

    要另外建立一个商业或金融中心将之取代,并非易事。所花费的精神、时间、心血、金钱之大之多,倒不如干脆以高价争取现成的地点,乐得百事俱全为上算。

    况且,人们的惯性是不易改变的。

    住边香港的人,一过海,出了尖沙咀区,立时间浑身不自在。同样九龙人走在港岛上头,分明是一条电车路就可走通东西各区,偏偏觉得复杂无比。

    要人们以租金地价昂贵为理由,离弃中环,并不是一件易事。

    况且财雄势人的机构,充塞香江,他们老早把租值放在成本之内。

    念真笑着对我说:“男人在外头花天酒地,老把家中糟糠贬得一钱不值,到头来,要他离婚,又是难舍难分,习惯成自然是一大因素。”

    笔而念真非常鼓励我放胆买下中区两层写字楼物业。

    至于她怎么会举个如此怪异的例子,就不得而知了。我也无心探究。

    总之,念真在投资方面的修养比我棒,她的指点是值得考虑的。

    念真还介绍我阅读财经杂志,果然得益良多。

    其中一篇文章分析世界五大金融重要商业中心的物业价格,此时香港还是最便宜的,租值上相差的百分比相当大。

    于是我不妨推论,香港的繁盛程度仍可以容纳租金上一个肯定而乐观的升幅。

    我的投资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第23节

    章德鉴自海外业务旅行回港后,已可直接到新写字楼上班。

    有生以来,拥有他的第一个独立办公室,不期然地有一份顾盼自豪。

    在那一瞬间看章德鉴,年纪骤然轻了几岁。那端正的五官,似在轻松跳跃,却有一份快意似的。

    人是出落得更多一点点的英伟。

    我看得呆了。

    怎么成功真能让人看上去比前潇洒漂亮?竟不让那些中选了的香港小姐专美。

    章德鉴把他的办公室的门关起来,跟我商议:“楚翘,这些天来你累坏了。”

    我笑:“我有哪个时候不是累坏的呢?不要紧。”

    “我有要事跟你磋商。”

    我睁着眼,等待他的问题。

    “你看,我们发展多一门生意,好不好?”

    我仍然没回答,需要多一些资料才可以考虑出个所以然来。

    章德鉴继续说:“我去非洲的这几次,认识了一位在近年移民该地的朋友,名叫麦忠信的老先生,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年前在跟随他到非洲营商时,结识了当地的一位华侨,结婚生子,继承了岳父家的那个果园生意,也就落地生根了。女儿在本埠,帮他经营旅行社的生意。这盘生意办得不怎么样,只为女孩儿家对生意经营到底天份有限,兴趣也不大!”

    说到这儿,章德鉴稍望我一眼,诚恐他言词之间有看低我的意思。

    我才不会这么小家子气。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我并不轻易妄自菲薄。

    “只为麦忠信的老妻一心偏着儿子,老想含饴弄孙度晚年,故亦再不愿回到本城来。麦忠信年华也差不多了,其他贸易生意要结束,也还不太难;只是那间旅行社,就此关闭了似乎可惜,到底是多年字号,很有些长期商业客户,维持开支是足够的,营运下去,可又没有大发展,故此希望能有人接手。”

    “他索价若干?”我立即问。

    “还未开价,大概很有得商量。”章德鉴诚恳而略带紧张地望住我问:“你认为可以考虑将之买下来吗?”

    “资料还未足够。原则上,我是赞成的。”

    理由十分简单,搬了新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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