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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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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舒通是我的堂兄,我叫他通哥。通哥喜欢把绿军帽做成工帽的样子,低低地往前压着,快盖住鼻子了。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工帽是我后来才晓得的叫法,当时我们都叫它鸭舌帽。我平常只在电影里见特务和上海滩的阿飞戴这种鸭舌帽。通哥戴着这种军帽做成的鸭舌帽,在村子里走过,小伢儿们都很羡慕。

    通哥的帽檐压得太低,走路时自然得使劲儿昂着头,看不清脚下的路,腿就抬得高高的。当时我才八九岁,并不晓得这个样子就是趾高气扬。村里女儿家背地里说通哥很朽,极看不起的样子。“朽”是我的家乡方言,不晓得怎么翻译成普通话,大概意思是得意、臭美、忘乎所以。

    女儿家纳着鞋垫,嘴里总得说些事的。她们最喜欢说的就是通哥,常常都是不屑的口气。她们说通哥的近视,就是戴帽子戴成那样的。成天拿帽子盖着眼睛,哪有不近视的?近视就是书读得多?就有文化了?真是个活宝!

    舒家祠堂是大队部。有个春天的晴日,舒家祠堂前围满了许多人。我钻进人墙去,见通哥正在八仙桌上写毛笔字。这张八仙桌原是地主舒刚廷家的,四周都有抽屉,据说是打麻将用来装钱的。现在抽屉斗早不见了,只有四个空空的洞。记得每回斗争舒刚廷,大队干部就会说到这张八仙桌,它是地主分子花天酒地的罪证。万恶的旧社会!

    我头回看见通哥的帽檐没有压着鼻子,而是翻转过去,翘在后脑勺上。通哥歪着头,舌头伸出来,左右来回滚动,似乎他不是用毛笔写字,而是用舌头。我这时已是小学二年级了,晓得通哥是给大队出墙报。正在批林批孔哩。

    通哥对面站着阳秋萍。阳秋萍双手扯着纸角,望着通哥写字。通哥写完一行,就直起腰来,眯着眼睛打量刚写好的字,脑壳往左边歪一下,又往右边歪一下,就像栽禾时生产队长检查合理密植。阳秋萍看看通哥的眼色,再小心地把纸往下拉拉。

    “孔老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吃力地念着通哥写的字。

    “呀,六坨才二年级哩,抄字都认得!”马上就有大人夸我。村里人把正楷以外的行、草之类潦草的字都喊作抄字。

    通哥望着我笑笑,说:“六六六坨是块读书读书的料子!”

    通哥是我的语文老师,他说话结巴得嘴角鼓白泡,读课文却很流利。我受了夸奖,就有些忘乎所以,钻到阳秋萍前面,想帮通哥扯纸。阳秋萍啪地拍了我脑壳:“六坨,快过去,别把纸扯坏了!”

    “六坨,人家哪要你扯?”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不晓得刚才是哪个说了这话,只听见是个女儿家说的;也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会大笑。

    通哥抬起头来,样子很生气:“我和和阳秋萍出墙报,是是大队支书安安排的,哪个有意见就就去找支书”

    “哪个有意见?扯纸只有阳秋萍会,我们又不会!”

    这回我看见了,说话的是腊梅。大人们都说腊梅长得像李铁梅,眼睛大,辫子长,偏又嗓子好,最喜欢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阳秋萍听着脸一红,说:“腊梅你莫这么讲,我是服从组织安排。”

    通哥说:“是是是嘛,我们都是服从从安排”

    腊梅笑笑,说:“是啊,你是革命的螺丝钉,组织上要你在哪里钻,你就在哪里钻!”

    通哥听出弦外之音,沉了脸:“腊梅,你你这是什么意意思!”

    有人故意想把话儿挑明白,便说:“腊梅,你一个黄花闺女,怎么说得出口!”

    腊梅说:“我说什么了?我又没有说哪个是螺丝帽!”

    阳秋萍低了头,钻出人群,飞跑去了。

    通哥瞪了眼睛:“腊梅,你真真过分!阳秋萍父母有问问题,她是可以改造造的!周总理讲的,有成份论,不唯成成份论!”

    腊梅不等通哥说完,哼了声鼻子,也走了。通哥说到后面两句,只能望着她那条长长的大辫子,李铁梅式的。

    通哥继续写字,围观的人仍看着热闹。我趁机捡了阳秋萍的差事,给通哥扯纸。通哥没有骂我,准许我替他扯纸。我像受了奖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用心何何其其其毒也”通哥字有些草,我又是反着看,念得结结巴巴。

    通哥却以为我在学他结巴,突然抬头望着我:“六六坨!你顽顽皮罗!”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通哥气恼,发起无名火:“有有什么好好看的,又不是杀杀年猪!”乡下没什么好看的,过年杀年猪,补锅匠补锅,剃头匠剃头,都会围着许多人看。

    快黄昏了,通哥才写好那些字,一张张贴到墙上去。墙报贴好了,大家围着看了会儿,都说字好,字好,渐渐散去。似乎没人在意上面写了些什么,更在乎的是通哥写的字。能把这么多字用毛笔写好,贴到墙上去,村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村里人嘴上不怎么说,心里还是佩服通哥的,也有人嫉妒。

    只有福哥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看着。福哥名叫幸福,外号王连举。等到通哥开始往墙上贴纸了,福哥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吹着口哨走开了。我听到有人吹着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就晓得是福哥。我抬头看看,果然是福哥,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

    福哥是大队支书俊叔的儿子,一年四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把自家摸得像个王连举。叫他王连举,算是我的发明。有回放学的路上,我和同学们没有马上回家,坐在稻草垛上晒太阳。那是个初冬的星期六,学堂只有半日课。还有半日,我们在外面疯。稻草被晒得暖暖的,香香的,我躺在上面,闭上眼睛。我故意朝着太阳方向,眼前血样的红,然后变黑、变绿、变灰、又变黑。脑壳开始嗡嗡作响,仿佛是太阳的声音。这时,听得有人吹着口哨,调子是“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我仍闭着眼睛,说:“肯定是福哥,他那样子就像叛徒王连举,还吹英雄人物郭建光的歌哩!”

    “王连举!王连举!”同学们高声喊了起来。

    我忙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半天才朦胧看见福哥的影子,他正摸着自家的西式头。福哥起先并不在意,仍只顾吹着郭建光调子。他突然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见同学们正朝他喊得起劲。福哥瞪了眼,骂了句娘,朝我们猛跑过来。同学们哄地作鸟兽散,边跑边喊“王连举”福哥不知抓哪个才好,哪边喊声大就朝哪边张牙舞爪,结果哪个也没抓住。我幸好早早睁开眼睛了,不然准被他抓住。福哥站在草垛边骂几句娘,回去了。可是从那以后,他在村里就有了个外号:王连举。乡下人并不忌讳外号,人家叫他王连举,他也答应。不过,地富反坏右不能叫他王连举,辈份小的不能叫他王连举。我就不能叫,只能叫他福哥。可我有回叫他福哥,却被他瞪着眼睛骂了:“你还晓得叫我福哥?叫王连举啊!”原来,不知哪个告诉福哥,他那个王连举是我叫开头的。

    通哥有回问我:“六坨,王连举是是你叫出来的?”

    我不敢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望着通哥。通哥说:“幸福真像像死了王连举。要是真的打打起仗来,他说不定就就是叛徒。”

    人都走完了,通哥自家望着墙报,摇摇头说:“写字就是上上不得墙,放在桌桌上好看,贴上去就像像鸡鸡抓烂的。”

    我随了通哥去溪边洗毛笔。他把毛笔一支支洗干净,一支支递给我。通哥说:“古时候有个人字写得好,你晓得人家费了多少功夫吗?”

    通哥这会儿又像老师了,我便紧张起来,摇摇头。

    通哥说:“他家门前有个水水塘,他每回写写完字,就在水塘里洗洗笔洗砚。天天长日久,水塘里的水都变变成墨,可以拿去写写字了。”

    通哥说:“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

    通哥又说:“这个古人的名字叫王王羲之。”

    通哥说着,就拿湿毛笔在干石板上写了个大大的“羲”字,正楷的。“这个字很难难写,很很难认,读西,东西的西。”通哥严肃地望着我,就像平日在教室里。

    我就是那回认识这个字“羲”的,再也没有忘记过。事后我还拿这个字去考同学,没有人认得。倒是有同学说是马列主义的“义”字,繁体的。村里墙壁上、田垅里的土坎上,尽是石灰写的标语,也有些“义”被写字的人故意写成繁体,显得很有学问。

    通哥接过毛笔,走在前面。已是黄昏,蛙鸣四起。通哥问:“六坨,你晓得孔老二是是什么人吗?”

    我说:“你在墙报上都写了。”

    通哥说:“你是是说批林批孔啊。林彪肯定是是坏人,他想谋害毛毛主席。但但是孔老二都死了两两千多年了,他是我们老师的祖宗”

    通哥并没有说孔老二是好人,可他说了“但是”我就听出些意思来。这时,迎面碰见阳秋萍。她站在路中间,望着通哥。天已擦黑,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

    通哥还没说完孔老二,喊道:“阳”

    没等他喊出人家的名字,阳秋萍返身跑了。我弄不明白,通哥同阳秋萍就像闹了意见。

    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孔老二是好人吗?”

    妈妈吓死了,忙问:“你听哪个说的?”

    我说:“通哥说孔老二是老师的祖宗。”

    妈妈说:“六坨,这句话你千万不要再说!”

    二

    通哥要上大学了,我是听别人说的。听说这回上的大学,不是社来社去,回来是要吃国家粮的。有人不信通哥会上大学,说肯定是幸福上大学,人家是大队支书的儿子。俊叔听到了这些闲话,很生气,说:哪个上大学,又不是我舒俊说了算,大队上头有公社领导,公社上头有县里领导!

    晚饭后,我去了通哥办公室。通哥叫我去的。当时我并不晓得他的房子应叫办公室,只叫老师房。每间教室的栋头,都有间老师房,只容放张办公桌,一张小床。学堂有十来间这样的老师房,只有通哥晚上住在那里。学堂就在村后,从前是坟地。建学堂的时候,挖出很多人骨,吓死人了。这里不知埋葬过好多先人,坟重着坟。有回,我们教室的地面突然陷进去一块,有个同学连人带桌椅掉进坟坑里。我们好久都不敢碰那个同学,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死尸的气味。

    我趁天没黑,飞快跑到通哥那里。通哥正在看书。灯光有些灰暗,通哥眼睛不好,就像拿鼻子在闻。通哥并没有回头,只说:“六坨吃过饭了?”

    “吃过了。”我问通哥“通哥,你真的要上大学吗?”

    “你是小小孩子,问问这些做什么?”通哥望着我。

    我说:“应该是你去上大学,福哥字都不认得几个,你还会写毛笔字。”

    通哥笑笑,说:“上大学又又不考毛笔字!”

    我问:“那考什么?”

    通哥说:“就是几个干部,一个一个叫我们进去问话。”

    “问什么?”我很好奇。

    通哥说:“问我什么叫儒法斗争。”

    我隐约晓得儒法斗争的意思,却说不清楚,有些紧张地望着通哥,生怕他考我。

    通哥说:“儒法斗争,报纸上天天讲,魔芋脑壳都晓得。”

    魔芋是地里长的一种块根植物,大如人头。我们那儿笑话别人蠢,就说他是个魔芋脑壳。我正想象那魔芋的样子,真的很像人头,却见通哥笑了起来。

    我以为通哥笑我,忙逞能,说:“通哥,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孔子和孟子,法家的代表人物是荀子和韩非子,是吗?”

    通哥摸摸我的脑壳,说:“六坨真的很聪明,比比幸福强。幸福二十几岁的人了,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通哥没有说幸福闹了什么笑话,我也不问。通哥笑得直捂肚子,我猜他笑过之后,会告诉我的。果然,通哥笑过之后,长长地喘了几口气,说:“幸福说,儒法斗争,就是日日本和法国两个帝国主义之间狗咬狗的斗争。”

    我没想到幸福这么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们那儿土话“儒”跟“日”同音,都读成“日”我脑子里立即想起广播里天天喊的那句话,说林彪是不读书、不看报的大军阀、大党阀。我想不出幸福是什么阀,心想他应该叫做大蠢阀。我只闷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通哥尽管还没有去上大学,我却感觉他的学问好像比平日大了许多,不敢在他面前出丑。

    “通哥,你看什么书?”

    “牛虻,小说。”

    通哥拿起桌上的书,瞟了眼封面,并没有把书给我看。我听成了“流氓”觉得很奇怪。通哥大概看出我的心思,说:“你还小,这是长篇小说,长大了再看。”

    我暗自害羞,心想我永远不会看流氓小说。可是,我看通哥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他居然满面微笑,望着我。心想,难道大人就可以看流氓小说了吗?

    “六坨,我想同阳秋萍谈心,写了封信。她老娘太厉害了,我不敢到她家里去。”通哥脸上突然通红起来。

    我忙说:“通哥是要我送鸡毛信吧?”

    通哥说:“六坨就是聪明。”

    我拿了信,走到门口,却不敢出门了。

    “怎么了,能完成任务吗?”通哥突然像个解放军首长。

    我说:“外面黑了,我怕。”

    通哥说:“你真的怕鬼?世上是没有鬼的。好吧,我送你出校门。”

    学堂其实没有校门,大家习惯把操场外面进村的口子叫做校门。我走到村口就不怕了,说:“通哥你回去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从通哥像解放军首长那刻起,我就觉得自家像小兵张嘎了。解放军跟八路军我分得并不太清楚。我脑子里响起冲锋号的旋律,都是电影里的。我走到拐弯处,忍不住回头望望。只见通哥站在操场中间,朝我挥手。但他挥手的动作并不像电影里面那样,手举过头顶,慢慢的左右摆动。通哥挥手的动作很快,就像赶蚊子。我明白他赶蚊子的意思,就是叫我快去。

    我飞跑起来,惊得村里的狗狂叫。我马上想起妈妈的话,狗叫的时候,千万别跑,不然狗会追着你咬的。我只好慢下来,警觉地看看四周,再从容前行。狗叫声渐渐平息下来。我慢慢走着的时候,感觉自家就像深入敌后的地下工作者,正机警地走在大街上。大街上满是特务、宪兵。

    快到阳秋萍家的时候,我步子更慢了。阳秋萍家其实就是我三伯父家,分出两间,供他们家住下。记得有一年,突然有辆卡车拉来些箱子、柜子和桌椅板凳。卡车停在祠堂前面,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女儿家。那个女儿家脸比所有人都白,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不望人。

    “长得像一朵花!”有人悄悄儿说。

    那朵花就是阳秋萍。很快,附近十几个村子都晓得舒家坳有个阳秋萍,城里下放的。有人背地里不叫她名字,叫她阿庆嫂。舒家坳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远近闻名,阳秋萍演阿庆嫂。阳秋萍其实也演过李铁梅,但人们只叫她阿庆嫂。铁梅是腊梅的外号。

    阳秋萍家在我三伯父家西头搭了个棚子做厨房。我猫腰进了她家厨房,想先侦察情况。灯光从木板缝透过来,照进厨房里。我趴在木板缝处往里看,见阳秋萍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雪花膏。她左右看着自家的脸,又呲开嘴看自家的牙。正在这时,听得她妈妈的声音:“一天到晚只晓得照镜子!”

    阳秋萍忙收起镜子,低头坐着。她妈妈我叫向姨,听说原是在城里当老师的。向姨说:“幸福有什么不好?人家马上就是大学生了。”

    阳秋萍说:“他上大学又怎么了?箩筐大的字,认不得几担!像个王连举!”

    “王连举怎么了?人家长在乡下,梳个西式头,就说人家像叛徒。明天他上大学了,那样子就是知识分子!”向姨说话间,手在女儿头上不停地戳着。

    阳秋萍说:“你真以为他会变成知识分子?亏你自家还是知识分子!”

    “死鬼婆,你是越来越胆大了!”向姨说“俊叔要是不照顾我们,我们永远回不了城!”

    “回不了就回不了!住在乡下,我还少几个人欺负!”阳秋萍说着,屁股一蹦,转过身去。我只能看见她的背了,弯着,像半边月亮。

    向姨大声说道:“我已答应俊叔了!”

    “你答应俊叔了你就自家”

    我没来得及听清阳秋萍说什么,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阳秋萍挨打了。我吓着了,不小心碰着什么,哐地一声响。

    “哪个?”向姨厉声喊道。

    我忙学着猫叫:“喵喵”

    我学猫叫几可乱真。

    向姨骂道:“回不了城,你就天天同猫呀、老鼠滚在一起吧!”

    听得门哐地一声,向姨出去了。阳秋萍趴在桌子上,肩膀耸动着。这时,我才想起如何完成任务。向姨那么凶,我也不敢进她家去。

    我继续学猫叫:“喵喵”

    阳秋萍仍趴在桌上哭泣。

    “喵喵”我边学猫叫,边学猫抓着壁板。

    阳秋萍终于回头望望,很怕的样子。后来我晓得她的真的很怕猫。我把通哥的信悄悄地从木板缝里塞进去。阳秋萍先是吓了一跳,忙望望四周,悄悄儿走上前来,抽走了信。大功告成,我躬着腰摸出她家厨房,飞跑。

    三

    老师不要下地出工。也有老师星期天出工的,会得到俊叔的表扬。通哥教书之外从不出工,除非大队安排他写毛笔字。通哥星期天会躲在老师房看书,从早看到晚,中饭都不吃。

    这是暑假,老师房热得要命,通哥跑到村头的大樟树下看书。我打猪草回来,路过樟树下,通哥喊我:“六坨,来!”

    我背着猪草走到他面前,晓得他又会问鸡毛信的事。鸡毛信送出去十多天了,可通哥还老是问我。

    “六坨,信真是阳秋萍拿走的吗?怕不是她老娘吧?”

    我说:“真是阳秋萍拿走的。要是向姨拿走了,不找你来了?”

    通哥脸刷地红了,说:“她找我做什么?我是找阳秋萍谈心。”

    我说:“谈心你怕什么?”

    通哥笑了起来:“六坨可能知事了。”

    我顿时脸上发烧。我们乡下说哪个伢儿知事了,就是懂得男女了。我当时才八岁多,这话听来很丑。

    “把猪草放下,坐会儿。”通哥说着,他手里拿的仍是那本我听成“流氓”的小说。

    我放下背猎草的竹篓,坐了下来。树下清凉,头顶早禾郎吱吱长鸣。早禾郎就是城里人说的蝉。

    通哥说:“六坨,你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我不晓得什么是恋爱,懵懂地摇摇头。通哥笑笑,莫名其妙地说:“不晓得,不晓得就好。”他再往下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了。他抬头望着空中的白云,一会儿说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一会儿说大海和大海里的石头。我从未见过大海,任他怎么讲都不明白。

    “长大了,你就会晓得的。”通哥突然摸了摸我的脑壳。

    这时,队上收工了,社员们扛着锄头进村子。通哥收起书本,往村头张望。有人从樟树下走过,说:“舒通,你会享福啊!跑到樟树下面坐着!”

    通哥嘿嘿笑着,眼睛却朝村口的溪边望去。社员们出工回来,都会在那里洗洗脚。“城里人,就是讲究些。”我听通哥这么一说,晓得他说的是阳秋萍。原来大家洗完脚,裤腿依旧高高卷着。只有阳秋萍把裤腿放下来,左右看看身上是否还沾着泥。

    阳秋萍原本低头走路,她突然看见了通哥,马上闪进旁边岔路去了。阳秋萍闪进岔路的那一瞬,斗笠下面那张雪白的脸,涮地红了。岔路并没有马上拐弯,可以看见她飞快地走着碎步,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阳秋萍消失在拐弯处的时候,我听得通哥叹息了一声。

    “通哥,阳秋萍不愿意和你谈心?”我问。

    通哥低声骂道:“莫乱讲!”

    我不敢乱讲了,同通哥招呼一声,准备回家去。我刚背上猪草篓子,通哥说:“六坨,吃过晚饭跟我到河里洗澡去!”

    我们那儿,游泳就叫洗澡。那条河叫溆水,汇入洞庭湖,再到长江。长江的水是要去东海的,从小我听老人讲东海龙王的故事,就感觉自家像溆水里的一条鱼,紧贴着河底往下游,游往东海去。河离家三华里左右,得走过一片田野和沙滩。没有大人陪伴,我们小伢儿是不准去河里洗澡的。其实我们平时也偷偷儿去,只是不敢让大人晓得。热天在外混了半日回来,爸爸或者妈妈会用指甲在我手臂上划一下,如果留下白色的痕迹,就会挨打。无可抵赖,肯定是下河洗澡了。今日妈妈听说我跟通哥去洗澡,就答应了。通哥是大人,又是我的老师。

    那天晚饭吃得早,我同通哥穿过甘蔗林和桔园,爬上河堤,只见河面闪着金光。落日正衔在我们身后的山口上。

    “通哥,风篷,风篷!”我指着河的上游。

    通哥问:“六坨,你知道风篷在书上是怎么说的吗?”

    我摇摇头:“不晓得。”

    通哥说:“叫帆,这么写的。”

    通哥说着,就拿脚尖在地上写了个大大的“帆”字。

    “为什么船上要扯帆?”我问。

    通哥说:“借助风力,船就不用撑竹篙,自家会走。你看看,船越来越近了。”

    船近了,可以看见船尾冒着炊烟。一个女人从河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顿时热气腾腾。女人后面有个光着上身的男人,端着碗喝酒。

    “通哥,他们在河里做饭吃,几有意思啊!”我很是羡慕。

    通哥说:“是有意思。我哪天也过过这种日子。”

    下了河堤,踩过松软的沙滩,再走过一片鹅卵石,就可下河了。河水先是浅浅的,越到中间越深。通哥说:“六坨,我到中间去了,你只能在浅水里玩,千万莫到深水去。”

    我说:“我会游泳了。”

    通哥说:“会游也不行。我不晓得你是在塘里游?那是死水,这是活水,水急,还怕有流沙。”

    通哥独自到深水里去了,我只好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扯着白帆的船渐渐远去。

    我多次试图往深水里泅,都被通哥严厉地喝住了。

    “六坨,你不听话,我下次就不带你来洗澡了。”

    我生怕通哥不带我下河洗澡,只好回到浅水里。我不停地潜水,每次都憋得脑壳发胀,才猛地跳出水面。

    我再次从水里跳出来,猛然间发现天已漆黑了。我朝深水里望去,不见通哥的影子。

    “通哥,通哥!”我大声叫喊。

    不见通哥回答。

    “通哥,通哥!”仍不见通哥答应。

    我害怕起来,全身发麻。我怕通哥淹死了。想起平时听过的很多流沙和落水鬼的故事,我忙往岸上跑。鹅卵石顶得我的脚板心生生的痛。

    “通哥”我边喊边逃,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突然听见对岸有人大喊:“捉贼啊!捉贼啊!”我猛地一惊,反而不怕了。我朝对河望去,只见浓黑一片。我晓得那浓黑处是甘蔗地,属于对河李家村。

    “捉贼啊,捉贼啊!”叫喊声没有歇下来。

    星空之下,河水泛着点点白光。河中央的白光激荡着,发出响声。一定是那贼逃过河来了。贼我也是害怕的,转身继续往岸上跑。

    “六坨!六坨!”我突然听见通哥叫我。

    我回头一看,见通哥手里举着东西,在水里朝我招摇。我不敢相信,惊疑地望了会儿,才回到河里去。

    原来通哥跑到对岸偷甘蔗去了。这时,对岸捉贼的人也不叫喊了。

    “通哥,吓死我了!”

    通哥递给我一根甘蔗,说:“怕什么?他们抓不住我的!”

    “我怕你淹死了”

    “真是小伢儿,通哥那么容易淹死?”通哥笑笑“吃甘蔗要从尖尖吃起,越吃越甜。”

    通哥是我的老师,竟然当着我的面偷甘蔗,真是好玩。李家村的甘蔗好吃,我顾不上说话。通哥却不停地说话:

    “我偷李家村的甘蔗,没有偷自家队上的。”

    “口渴了,吃根甘蔗,不算偷。读书人偷书也不算偷。”

    “他喊捉贼,怎么捉得到我呢?我光着身子,他抓了我一下,一滑,我就下河了。他穿着衣服,还是个老头子。”

    通哥边吃甘蔗边说话,突然问我:“六坨,你不会到学校去说吧?”

    我说:“不说。”

    通哥又问:“我要你给阳秋萍送信,你也没有告诉别人吧?”

    我说:“没有。”

    通哥说:“那好,你当得地下党员。”

    通哥这么一说,我立即觉得庄严起来,似乎他刚才是缴获敌人武器去了,而不是偷甘蔗。我把吃剩的甘蔗比划成枪,朝空中啪啪地扫射。甘蔗蔸子弯弯的,正像手枪把儿。通哥笑笑,说:“你拿的是左轮手枪。”

    听说是左轮手枪,剩下的这节甘蔗我舍不得吃了。往回走的时候,我边听通哥说话,边拿左轮手枪往四周瞄着,就像夜间警戒。

    通哥说:“河里的水越来越浅了。我小时候,水比现在深半个人。古时候,这里的水只怕还深些。”

    “什么是古时候?”

    通哥说:“古时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诗人,叫屈原,他被国王赶出来,就坐船到了这里。他在诗里还写到我们溆浦”

    通哥念了两句诗,我听不明白。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晓得那是屈原涉江里的两句:入溆浦余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通哥念这两句诗的时候,正好站在河堤上。河风吹起他的头发,样子很水。当时讲的水,相当于现在讲的酷。

    通哥站着望了会儿河面,突然说:“六坨,你把左轮手枪吃了,不然碰着大队长,以为你偷队里甘蔗吃。”

    通哥等我吃完左轮手枪,才领着我继续往回走。走在甘蔗林的小路上,我想起电影里的青纱帐,胸中又涌起了战斗激情。我同通哥就像两位八路军战士,在青纱帐里穿梭,寻找战机打日本。通哥没有说话,我也不作声,就更像执行任务了。

    我俩默默走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有女人骂道:“你流氓!”

    通哥马上拉住我,停了下来。

    “你妈妈答应的!”我听出是福哥在说话。

    “我妈妈答应,我又没答应!”原来是阳秋萍。

    福哥语气很恶:“你不答应,约我出来做什么?”

    阳秋萍:“我想同你说清楚,让你死心!”

    福哥大声说:“我今日就是要搞你!”

    “流氓,流氓,我告你强奸!”阳秋萍厉声叫喊。

    “你喊,你喊破喉咙都没人听见!”

    通哥突然甩开我,飞跑过去,大喊:“王连举你不是人!”

    我也跟着跑了过去,那里已是桔林了。桔林里很黑,两人黑影呆立在那里。福哥说:“栾平,管你卵事!”

    我头回听说通哥的外号叫栾平,那是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一个说话结巴的联络官。

    通哥说:“管我卵事?你这是犯罪,告了你,你就要坐牢!”

    福哥说:“你想吓我?我要让你成为反革命!我要让你坐牢!”

    通哥说:“我是人民教师!”

    “人民教师?你说孔老二是好人,你说孔老二是人民教师的祖师爷,你还看流氓小说!公社早就对你有看法,你好逸恶劳,从来不在生产队出工。”福哥说。

    “你造谣!你你你”通哥气得更加结巴。

    阳秋萍跑过来说:“通哥,我们回去!他敢乱说,我就告他!”

    通哥走在前面,阳秋萍走中间,我走在最后。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月光很亮,阳秋萍衣上的碎花点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起那天她收工回来,见通哥坐在樟树下,她突然闪进岔路里,那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

    四

    吃过晚饭,爸爸妈妈在场院里歇凉。饭吃得很晚,月亮已在屋顶上了。姐姐和哥哥在屋里没出来,奶奶早睡觉了。我想跑出去玩,不敢马上就走。爸爸躺在竹靠椅上,摇着大大的蒲扇。妈妈坐在矮凳上,也摇着蒲扇。妈妈把我拉近些,就便给我赶蚊子。我却想找机会溜出去。爸爸同妈妈很少说话的,除非有事要说。我和爸爸妈妈就在月光下静静地坐着,萤火虫在夜色里低低地飞舞。

    爸爸突然说:“舒通可能出事了。”

    妈妈忙问:“出什么事?”

    爸爸说:“公社来人把他带走了。”

    “舒通就是有些懒,人很老实,他会出什么事?”妈妈问。

    我说:“今日通哥还上我们的课哩!”

    爸爸严厉地说:“大人的事,你不要乱讲!”

    我就不敢乱讲了,傻傻地坐着。没多时,爸爸开始打鼾,妈妈手里的蒲扇也慢慢停止了摇摆。趁爸爸妈妈都瞌睡了,我溜了。

    我跑出没多远,听妈妈在后面喊道:“眼睛管事些,别踩着长的!”

    原来妈妈醒了。长的,指的是蛇。家乡的人对蛇有着莫名的敬畏,不敢随便直呼其名。老辈人讲,祖先总是化作蛇回家来看望后人,屋前屋后看见蛇是不能打的。我夜间走路,突然想起蛇跟祖先的传说,背脊骨立即凉嗖嗖的,脚下似乎扫过一阵冷风。

    我循着小伢儿的喧闹声走,晓得他们在那里玩打仗。还没吃晚饭的时候,三猴子就跑到我家门口,偷偷儿朝我招手。我跑去一问,他说晚上打仗,司令叫他来邀我。司令就是喜坨,福哥的弟弟。我俩说得很轻,妈妈却听见了,喊道:“不准去!”

    猴子吓得一溜烟跑了。猴子跑到屋角,快转弯了,朝我大喊:“怕死不当共产党!”我觉得很没面子,自家成了怕死鬼。上回打仗,我头被瓦片砸了,流了很多血。我没有哭,坚持战斗到最后。回家妈妈一边给我上草药,一边骂着说再也不准我出去玩打仗,我竟哭了。

    我听出战斗声在队上仓库那边,就朝那边飞跑。我跑着跑着,就感觉自家像离开战场多日的战士,马上就要回到战友们身边了。我会跑到喜坨面前,立正向他报到:“报告首长,我回来了!”

    突然,我被人从后面扑倒,膝盖摔得青痛。

    “抓了个俘虏!”我听出是猴子的声音。

    我大喊:“猴子,我是去向司令报到的!”

    猴子说:“司令正等着你哪!”

    猴子推着我走,真像他抓着了俘虏。

    我说:“猴子,你诬蔑自家的战友!”

    猴子冷冷一笑:“你是敌人派来的间谍!”

    我说:“你才是间谍哩!”

    仓库后面就是草树塬。草树是我家乡的风物,通常是选高爽之地,立起高高的树桩,把干稻草往上码起来,像个竖起来的巨大纺锤。埋草树的地方,就是草树塬。现在快到早稻收割季节,干草没剩下多少,十几根杉树桩高高地耸立着。

    司令站在一棵草树下面,双手叉腰,威严地望着我。

    “报告司令,猴子诬蔑我,说我是间谍!”我大喊着。

    司令不说话,目光严厉地逼视着我。猴子望望司令的表情,立即叫道:“把间谍绑起来!”

    几个战士拥上来,真把我绑起来了。原来他们早搓好了稻草绳子。我的手被粗糙的稻草绳绑得刺痛,骂了起来:“喜坨,我不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玩不玩不由你!”司令喜坨背对着我。

    我被绑在扯完稻草的草树桩上,敌人的子弹在我耳边嗖嗖作响。想起上回被瓦片砸破头的事,我有些害怕。这时,阵前杀声震天。瓦片好几次落在我身边,可我没法躲藏。

    喜坨掩护在前面的草树边,审问我:“栾平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们在玩打日本鬼子,怎么会有栾平?又不是剿匪!喜坨你这个都不晓得!”

    “我是司令!不准喊我喜坨!”喜坨说“我是问你,舒通都同你说了什么反动话?”

    我很恼火:“喜坨,你说栾平通哥,那是真事,我们这是在玩,假的!”

    “报告,敌人冲上来了!”一位战士跑到喜坨面前敬礼,立正。

    司令大手一挥:“同志们,我们弹尽粮绝,冲上去,打肉搏战!”

    战友们喊道“冲啊”奔向仓库前面的晒谷场。敌我双方叫骂、拉扯、推搡、摔跤。有人哭喊,那是真的哭喊。晒谷场硬得像石板,摔上去痛得要命。玩是玩假的,痛却是真的。

    喜坨仍躲在草树后面,密切注视着战况。猴子跑了过来:“报告司令,敌人不肯假装打败仗,把我们八路军战士摔伤了。四毛头上摔了好大一个包,他在哭!”

    喜坨说:“摔个包还哭,算什么八路军战士!下回叫他做日本鬼子!警卫员!”

    猴子马上跑到他前面立正:“到!”

    喜坨说:“你去把麻雀叫来!”

    麻雀今夜又是扮作山田。只要玩打仗,喜坨总是八路军司令,麻雀总是日本鬼子的小队长山田。不一会儿,麻雀来了,话也不说,很不服气的样子。

    喜坨说:“说好了的,打肉搏战,日本鬼子都要倒下装死!”

    麻雀说:“回回我都是日本鬼子,我不玩了!”

    喜坨说:“不玩了就不玩了!猴子,我们回去!”

    麻雀朝晒谷场大喊:“战斗结束了!”

    没人理他,八路军同日本鬼子还在肉搏。麻雀又喊道:“不玩了,喜坨讲不玩了!”

    晒谷场慢慢安静了,八路军同日本鬼子混在一起,聚到草树塬来。八路军指责日本鬼子说话不算话,讲好了要倒下去的,不肯倒下去,还同八路军硬拼,还把四毛头上摔了个包!

    我喊道:“喜坨,快把我放了!”

    八路军同日本鬼子见我仍被绑在树上,哈哈大笑。笑声仿佛让他们回到现实,便开始恶作剧。有人从后面封住我的眼睛,有人朝我哈痒痒,有人拿稻草探我的耳朵。我大骂起来,骂的尽是粗话,对他们祖宗三代女人不客气。我的眼睛仍被人封着,看不清整我的人,我就骂喜坨家的三代女人。封我眼睛的手终于松开了,也没有人哈我痒痒了。我的眼睛刚被封得金花四溅,这会儿仍黑云密布,看不清任何东西。我脸上被人打了一拳,我猜肯定是喜坨。我慢慢看清眼前的人了,果然是喜坨。

    “你这个间谍,敢骂我娘?”喜坨歪着头,凶狠地望着我。

    我说:“就骂你娘!你家王连举耍流氓!”

    喜坨说:“你乱说,我告诉我爸爸!要你像栾平一样,抓到公社去!”

    “哪个打的?哪个打的?”突然见四毛妈妈拖儿子来了“喜坨,你少家教的!”

    司令喜坨嘴里很硬,骂着脏话,却闪身跑了。八路军同日本鬼子立即溃逃,只剩我还被绑着。四毛妈妈骂骂咧咧给我松绑:“六坨,你同四毛都是猪,只有让人家欺负的份!”

    五

    我放学回家,妈妈朝我招手:“六坨,你过来。”

    妈妈语气平淡,脸色却不好。妈妈这种脸色我很熟悉,胸口就砰砰跳,低头走了过去。妈妈突然抓住我,狠狠地打我屁股。妈妈打得气喘,才停了手。我没有哭,妈妈更加气愤,又重重打了几板。

    打过之后,妈妈把我往后一推,盯着我:“和你讲过的,大人的事,你不要乱讲,就是不听!”

    我根本不晓得自家乱讲什么了,不过也没多大委屈。妈妈打儿子,天经地义。

    “人家杀人放火都不关你的事,你好大的人?关你什么事?”

    “栾平还在公社关着,你也想进去?”

    “阳秋萍自家都不讲,你讲什么?哪个相信小伢儿的话?”

    妈妈不停地嚷,嚷了老半天,慢慢我才听明白。

    “王连举强奸阿庆嫂,我和通哥看见的!”我大声喊道。

    妈妈慌忙望望门外,扑向我,捂着我的嘴巴,狠狠打我。我被打得两眼发黑,妈妈才放手。我不敢再嘴硬,呜呜地哭。

    “你说护着通哥,你是在害通哥!”

    “公社定他的罪,我都听你说过。”

    “我听你说过,你说通哥说,孔老二是个好人。”

    “你说通哥看流氓书籍。”

    “你说通哥同阳秋萍乱搞男女关系。”

    “我交待过你,不要乱说大人的事。”

    “我交待过你,一传十,十传百,好话都会变坏话。”

    “我交待过你,你就是不听!”

    听妈妈不停地嚷着骂着,我真感觉到自家害了通哥。妈妈说的通哥这些事,有些是我自家晓得了同妈妈说的,有些是我听别人说了告诉妈妈的。

    我挨打的第二天,碰到腊梅。腊梅笑眯眯的,叫我过去。我就过去了,抬头望着她。腊梅脸格外的红,她鼻孔里呼出的气格外热。她摸摸我的脑壳,问:“六坨,你真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我问她。

    腊梅又问:“福哥同阳秋萍,你看见了?”

    我听不懂腊梅的话,摇摇头。

    腊梅急了,说:“你看见福哥强奸阳秋萍了?”

    我记住了妈妈的话,忙说:“我没有看见,没看见!”

    腊梅说:“就是嘛!福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人家是大学生了。说通哥还差不多。”

    我说:“通哥也没有!”

    腊梅笑笑,说:“你晓得什么?人家就是当着你的面,你也不晓得是做什么!”

    我听得糊里糊涂。腊梅不再问我什么,只是望着我笑。我就走了。路过阳秋萍家门口,见福哥在她家外的柿子树下,低着头来回走着。乡下像这么来回走动的人见不着,我就多看了几眼。福哥猛一抬头,看见我了。福哥凶狠地瞪我一眼,咬了咬牙齿。我忙掉头跑了。我跑到家里,还在想福哥来回走动的样子,真像电影大浪淘沙里的那几个革命青年。可是福哥有些坏,我不愿意把他想成好人,就觉得他像里面的叛徒余宏奎。再想想,还真有些像,长长的头发。王连举也好,余宏奎也好,都不会有好下场。

    没过几天,通哥回到了村里。不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有人同他开玩笑,说:“栾平你招了没有?”

    通哥说:“我又没犯法,招招什么?”

    “没犯法,公社请你去做客?”

    通哥说:“哪个讲孔子是好人?我讲的?证明人在哪里?”

    围着许多人,像看新媳妇。“是啊,哪个敢讲孔老二是好人?吃了豹子胆!”有人说。

    “说我看流氓书,屁话!我看的小说,叫牛虻!”通哥说着,无意间瞟了我一眼。我脸上火辣辣的。

    有人说:“我们只晓得流氓,没听说过牛氓。”

    通哥笑笑,说:“什么牛氓?牛虻!你们天天看见牛氓,还不晓得什么是牛虻!”

    “我们天天看见牛虻?在哪里?”

    通哥说:“就是叮在牛背上吸血的麻蚊子!”

    看热闹的人更加热闹了。“麻蚊子就麻蚊子嘛!麻蚊子有什么好看的?你不说看牛虻,只说看麻蚊子,公社哪会捉你去?”

    通哥立即瞪圆了眼睛,说:“话要说清楚啊!我不是公社捉去的啊,我是公社打电话喊我去的啊!电话打到俊叔屋里,俊叔可以做证。”

    说到俊叔,就没人答话了。俊叔是支书,大队电话装在他家里。我经常去俊叔家里玩,喜坨是我们的司令。我很少听见电话响过,也很少看见哪个打过电话。只有一回,三麻雀妈妈哭哭啼啼跑来,说快打个电话,要救护车,三麻雀得急症了。俊叔忙丢了烟屁股,使劲地摇电话把手,摇上几圈,就拿起听筒,喂喂的叫唤:“喂,喂,总机吗?”然后再摇,再喂喂叫喊。如此再三,才听得俊叔开始说话:“总机吗?请接公社卫生院!”

    电话响起来,总不会是太好的事。要么就是公社开紧急会议,无非是中央又出问题了;要么就是哪个在外面的人得了急病,遇了车祸之类。乡下人没有天灾人祸,绝不会打电话的。

    电话在乡里人脑子里是这么个玩意儿,通哥说自家是公社打电话找去的,也不见得就好到哪里去。有人就开玩笑:“公社伙食好吗?是钵子饭吗?”

    这话又把通哥惹火了。我们乡下,吃钵子饭,就是坐班房的意思。通哥脸红脖子粗:“哪个乱讲,我要骂娘了!”

    六

    通哥并没有坐班房,福哥也没有上大学。听大人们说,通哥坏了福哥的事,福哥也坏了通哥的事。通哥肚子里书多,福哥家庭背景好。本来他们俩总有一个会上大学的,现在哪个也上不了。

    不见通哥有什么不高兴,福哥也没有脾气。夜里宣传队在祠堂排节目,通哥和福哥都会去。通哥是宣传队的,福哥是看热闹的。福哥的口哨一年四季吹着革命现代京剧,宣传队却不要他。腊梅也夜夜去大队部看热闹,她喜欢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宣传队里也没有她。宣传队里,通哥是领头的,阳秋萍是主角。放暑假了,通哥白天打禾栽秧,晚上排节目。

    祠堂里有个戏台,平日开会就是主席台,闲着不用就是我们小伢儿玩的地方。戏台两边各有一根大木柱,我们男伢儿显本事,总喜欢顺着柱子爬上爬下。经常有小伢儿从戏台上摔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天井里。天井地面是青石板,人摔在上面头破血流。大人总是过了很久才晓得出事了,脸色铁青地跑进祠堂,哭喊着把小伢儿抱了回去。我们就不玩了,各自跑回家去。可是过不了几天,这个小伢儿又跑到戏台上打打闹闹来了。从来没有听说哪个摔死过,真是奇怪。老人家就说,祠堂本来供着祖宗牌位的,破四旧的时候被砸掉了。老祖宗不计较,照样保佑着子孙们。

    公社李书记就在我们大队蹲点,住在腊梅家里。腊梅家是大队最穷的,她爸爸是个瘫子。上头下来的蹲点干部,专选家里穷的住,同贫苦农民打成一片。腊梅的妈妈做得一手好菜,村里哪个屋里有红白喜事,都是她去掌勺。

    有天夜里,公社李书记来到祠堂,召集宣传队的人说话:“你们村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全公社是有名的。你们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满足于只演革命现代京剧,要争取自编自演一些群众喜闻乐见的节目。”

    阳秋萍说:“舒通会编,就让他编。”

    通哥说:“试试,我试试”

    李书记说:“舒通,任务就交给你,公社就看你的表现了。”

    通哥说:“我争取把任务完成好。李书记,我有个请求。宣传队排节目不比出工轻松,能不能宣传队的人白天只出上午工,下午休息,晚上排节目?不然,人受不了。”

    李书记问俊叔:“我看可以,支书同意吗?”

    俊叔说:“李书记同意了,我没意见。”

    宣传队员们高兴极了,都笑眯眯地望着通哥。俊叔仍有些可惜,喃喃道:“都是些青壮劳力啊!”李书记说:“毛泽东思想宣传很重要,革命生产两不误!群众的精神被调动起来,就会转变成巨大的物质力量!”

    俊叔说:“我没意见,只是说说,说说。”

    腊梅悄悄儿对福哥说:“什么了不起的!戏子!”

    福哥点点头,偷偷儿拉了拉腊梅,两人出了祠堂。大家都在说排节目的事,没人在意福哥同腊梅。我见福哥想拉腊梅的手,腊梅把手甩开,往前跑了几步。福哥学郭建光出场,比划了几个动作,就追上腊梅了。我看得出,福哥和腊梅其实都很想演戏的。

    李书记同俊叔走后,宣传队又开始排节目。通哥自家上不了场的,坐在那里看别人排节目。演出的时候,若是革命样板戏,通哥就蹲在戏台角上提词。宣传队的人都笑话他,说他只演得了栾平。可是没有他这个栾平,什么节目都演不成。我后来晓得,通哥这个角色,其实就是导演、编剧和总监,反正是灵魂人物。

    阳秋萍自己跳着,不时停下来教别人。同样一个动作,别人摆出来,就是不如她好看。我想来想去,就因为阳秋萍的腰比她们好看。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浮现出的景象,又是那次在樟树底下,她突然闪进岔路里,腰肢一扭一扭地远去。

    我正看得入迷,头被哪个拍了一下。一看,正是通哥。通哥轻声问我:“你看见福哥同腊梅出去了吗?”

    “看见了。福哥还学着郭建光。”我说。

    “我也看见了。”通哥说着,嘿嘿地笑。

    我问:“通哥你笑什么?”

    通哥说:“没笑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我觉得通哥这种笑脸同腊梅那天的笑脸有些像,她也说我不懂。这时,看热闹的小伢儿追打起来,嘻嘻哈哈。通哥站起来,大吼:“你们出去!搞得不成名堂了!”

    通哥毕竟是老师,小伢儿都是他的学生,怕他,都出去了。通哥回头望望我,说:“六坨你也出去!今后排节目,不准你们小伢儿进来!”

    小伢儿是闲不住的,我们出来玩“藏喏聒”就是城里人讲的捉迷藏。划了几轮拳,正好是我倒霉:他们藏,我捉。我面朝墙壁站好,隔会儿喊声“成了吗”直到有人高声回答“成了”我就开始捉人。

    今晚的月亮很圆,地上明晃晃的。屋子、树木和远处的山峦都显出黑黑的轮廓,贴在青色的天光里。每个黑暗的角落似乎都藏着我要捉的人。可我四处寻找,都扑了空。我高声喊道:“打个喏聒!”

    藏着的人要打“喏聒”这是规矩。没听见“喏聒”我又喊道:“不打喏聒我就不玩了!”

    “喏聒!”立即有人回道。

    “喏聒”声短促而隐秘,此起彼伏,好像每个地方都藏着人。我只需捉住一个人,他就得顶替我,我就可以躲在一处打“喏聒”去了。

    我仿佛听见樟树洞里有人打“喏聒”麻着胆子朝那里走去。那是棵千年古樟,十几个人手牵手才能围住。树根下面有个高大的空洞,可容二十几人。这樟树是成了精的,哪个孩子生了病,大人都会跑到这里烧香。据说很灵验。我小时候,凡是大人们认为神圣的地方,都十分害怕,比如寺庙、土地庙和这个樟树洞。我就连自家屋里的中堂都害怕,晚上根本不敢进去,因为那里有神龛,家里老了人那里就是灵堂。

    我离樟树洞越来越近,胸口跳得越是厉害。我给自家壮胆,有人敢藏到里面去,我就敢爬进去捉他!

    临近樟树洞,有股古怪的气味随风而来,我几乎想吐。我不喜欢这种气味,那其实就是寺庙里常有的气味。那会儿虽说破四旧,可村后山上早没了和尚里破庙里,常有人偷偷儿烧香。我不爱去破庙里玩,就因为闻不惯那里的气味。

    我听得樟树洞里有人说话,说明里面藏着至少两个人。我高兴坏了,放慢了脚步。樟树洞很多出口,我怕他们逃走,就学解放军匍匐前进,然后一跃而起,扑了进去。

    我扑住人了。可是,我刚扑着热乎乎的身体,猛地被人踢了出来,听得一声怒喝:出去!

    我顾不得屁股痛,连滚带爬跑掉了。我慌乱中还是看清楚了,藏在樟树洞里的不是小伢儿,而是大人,福哥和腊梅。他俩搂在一起,腊梅把脸藏在福哥背后。

    我有了上回的教训,决定闭口不提自家见到的事。回到家里,妈妈见我满身泥土,裤子屁股破了个洞,问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摔的。妈妈骂我没长眼睛,撕扯着脱下我的裤子。我被弄痛了,哎呀叫唤。妈妈本来不在意,听我喊痛,扯我到灯光下细看,见好几处青紫,就厉声问道:“身上怎么弄的?哪个打的?”

    我说:“没有哪个打。”

    “你是猪?挨了打回来还不敢说?”

    “被福哥踢了一脚”妈妈逼问之下,我不得不说了。

    “他为什么踢你?啊?”妈妈问。

    “我们藏喏聒,我又不晓得他躲在樟树洞里,我摸了进去,他就踢我一脚。”

    妈妈可气坏了,立即背诵毛主席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光着身子,让妈妈拉着,飞快地跑。妈妈是快步走,我就是跑了。妈妈骂着嚷着,碰上别人问,就停下来,说:“你看看你看看,王连举那么大的人了,把我六坨打成这样!他是二十多岁,又不是二十多斤!”月光虽然很好,但还是看不清我身上的伤。别人就说几句王连举要不得,摇头走了。

    俊叔家黑着灯,妈妈把他家门擂得嗵嗵响。听得俊叔在里面高声问道:“哪个?三更半夜的?”

    门开了,俊叔披衣出来:“啊,嫂子,你”妈妈把我往他面前一推,说:“你看看我六坨身上!”

    俊叔反手拉亮了灯,把我拖进屋里,说:“啊?我喜坨今夜没出去呀?”

    妈妈说:“不是喜坨,是你家王连举!”

    “福坨?他都是做得爹的人了!”俊叔回头喊道“福坨!幸福!福坨!幸福!幸福!”

    俊叔母出来,说:“幸福做什么了?幸福还没回来哩!”

    妈妈说:“你看看六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幸福踢的!”

    俊叔母说:“小伢儿讲话要信半不信半,你讲是喜坨我还相信,你讲是幸福,我不信。幸福都做得爹了”

    妈妈更加气愤:“要不你把幸福找回来对场!说是喜坨我没意见,小伢儿不懂事。我气就气在幸福,他好大?六坨好大?”

    俊叔低头问我:“六坨,你讲真话。”

    我说:“我讲的是真话!我听见樟树洞里好像有人打喏聒,我跑进去捉人,我不晓得福哥同腊梅躲在里面。”

    “啊?”三个大人都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妈妈本来还站在门外,马上进了屋。俊叔母忙关了门,望着我说:“六坨,你不要乱讲。”

    “我没有乱讲,他俩就是躲在樟树洞里,抱在一起!”我的声音很大。

    “你不准说话了,听我们大人说!”妈妈猛地拉我过去,抱着我,抬头同俊叔和俊叔母说“六坨是不会乱讲的。他在家里只说被幸福踢了,我听着好气,就拖他来了。你想幸福好大?六坨好大?早晓得是这样,我就不带他来了。”

    俊叔仍不相信,问我:“六坨,真的吗?”

    我说:“真的!”

    俊叔一拳砸在桌上,骂道:“报应!出报应了!”

    报应,就是别的地方讲的孽障。福哥同腊梅都姓舒,按族规是不能在一起的。他们居然不规矩,就是报应。当时我并不晓得问题有多严重,只觉得自家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妈妈他们三个大人把我放在一边,去了里面。好一阵,他们才出来。妈妈不再说话,拖着我回去。俊叔母轻声对妈妈说:“嫂子,你就不要生气了。这个报应!这里有点风药,拿去和酒磨,给六坨揉揉。”

    “风药我屋里有,屋里有。”妈妈拖着我回来了。

    爸爸找了个土钵碗,往里面倒了些酒,取来风药慢慢的磨。那药是种淡黄色的根块,治跌打损伤的,被乡里人笼统地叫作风药。

    爸爸边磨药边问我:“他俩穿了衣服没有?”

    我说:“好像穿了,好像没穿,没看清楚。”

    妈妈问:“他俩是坐着呢?还是怎样?”

    我说:“坐着,好像福哥坐在腊梅身上,腊梅藏在福哥背后面,我认得她的裤子,就是腊梅。我看见他俩从祠堂出去的。”

    爸爸望望妈妈,妈妈摇摇头。爸爸妈妈就不问我了。我当时并不晓得爸爸妈妈为什么问得这么细,硬要问福哥同腊梅穿了衣服没有。过了些年我才晓得,我们乡下人以为撞见了男女之事会倒霉的,须得当着他们的面脱脱裤子才能消灾。乡下人把男女之事讲得隐晦,叫蛇相缚。

    “不准出去讲啊!”妈妈冷着脸。

    “我不讲。”

    “听到你在外头讲,打死你!”妈妈又说。

    “我不讲。”我低着头,就像做错了事。

    药磨好了,爸爸替我搽药,说:“六坨,以后要是看见男人和女人没穿衣服你就脱一下裤子,反身就跑,不要回头。”

    “我为什么要脱裤子?”我听得懵里懵懂。

    妈妈说:“听大人的,叫你脱,你就脱。俗话说,蛇相缚,快解裤!”

    七

    下午,祠堂里只有通哥和阳秋萍两个人排节目。其实他们是在编节目,我当时并不晓得这同排节目有什么不同。通哥哼着曲子,阳秋萍跳舞。阳秋萍跳着跳着,就笑了起来,笑得弯腰捶背的,说:“通哥,你还是拉二胡吧,你五音不全,你哼曲子我就跳不出了。”

    通哥抓耳挠腮的笑,拿起二胡,说:“曲子是我自己编的,还说我五音不全!”

    通哥拉着二胡,舌头就吐了出来,头不停地晃动。我觉得奇怪,通哥写毛笔字的时候吐舌头,拉二胡也吐舌头。突然,通哥停了二胡,走上前去,说:“这个动作要改改。这样,这样好些。”

    通哥比划几下,阳秋萍又笑了,说:“好了好了,你意思一下,我就懂了。你自家跳起来,丑死人了。”

    阳秋萍按照通哥的意思再跳,果然好看多了。真是怪事,曲子是通哥编的,他唱不好;舞也是通哥编的,他同样跳不好。

    日头快落山了,通哥说:“秋萍,要得了。晚上可以排了,你来教。”

    阳秋萍笑笑,说:“曲子和舞都是你编的,还是你教吧。”

    通哥说:“你要出我丑啊!你教你教。”

    通哥那天发脾气,说不准小伢儿晚上去祠堂,哪里禁得住!晚上祠堂里照样尽是小伢儿,通哥最多大吼一声:“不准吵!”因为结巴“不”字拖得老长,意外地增添了威严。

    我吃了晚饭,早早的跑到祠堂去了。有些小伢儿比我还早些,已在里面台上台下飞窜了。只是再也没见福哥和腊梅来过祠堂。

    通哥来得早,坐在那里独自拉二胡。他闭着眼睛,舌头吐出来,头一晃一晃的。他那样子很好玩,就有调皮的小伢儿站在他面前,学他的怪样子。通哥眼睛是闭着的,不晓得有人在学他。学他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在他面前站了一排,都闭着眼睛,吐着舌头,脑壳一晃一晃的。很快,没有人打打闹闹了,都学着通哥拉二胡。祠堂里突然安静下来,我晓得出麻烦了。通哥突然睁开眼睛,见几十个小伢儿在学他,一跳而起:“你们少家教的,不成名堂了!”

    小伢儿一哄而散。通哥见我仍坐在他身边,没有学他,就指着其他小伢儿:“你们都出去!六坨一个人可以在里面!”通哥操起一根鼓捶,做出打人的样子。小伢儿像赶飞的小鸡崽,在祠堂里面乱窜了几圈,都跑出去了。

    通哥坐下来,问我:“六坨,你看见蛇相缚了?”

    我说:“没有,我没看见。”

    “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讲没事的。”通哥说。

    我说:“我妈妈不准我讲,要打人。”

    通哥就笑了,说:“是啊,不要讲,讲出去不好。王连举不管他,腊梅还要嫁人的。”

    我听不懂,想着妈妈讲的那句话,就笑了起来,说:“蛇相缚,快解裤。”

    通哥说:“那是迷信,没有那回事。”

    我问:“那我今后要是看见蛇相缚,不用解裤?”

    “你相信就解,不相信就不解。”通哥像是没了兴趣,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又开始拉二胡。通哥像是刚才受了刺激,舌头也不吐,眼睛也不闭,头也不晃。可他拉着拉着,舌头又吐出来了,头也晃起来了,只是眼睛没有闭上。

    宣传队的人慢慢到齐了。突然,有人问我:“六坨,你看见蛇相缚了?”

    我立即红了脸,说:“没有,我没看见!”

    女的就躲得远远的抿嘴笑,男的全围过来问:“都说你看见了蛇相缚了,真的吗?”

    我说:“我没有看见!”

    通哥突然红了脸喊道:“好了!你们不成名堂!六坨几岁的人?你们问他这种事!六坨,不理他们!”

    他们都不好意思了,嘿嘿地笑。通哥喊道:“正经事正经事!我们今日排个新节目,叫捶秧舞,再现我们农民社员的劳动场面。舞我和秋萍编好了,她来教!”

    阳秋萍说:“舞是通哥一个人编的,编得很有意思。我先跳一下。”

    通哥说:“大家边跳边改,看看行不行。”

    这时,妈妈突然来了,喊道:“六坨,回去!”

    我在外头玩,妈妈从来不会出来找我的。今日她找到祠堂来了,肯定有什么事了。我有些害怕,忙跟着妈妈走了。刚走出祠堂门,妈妈猛地揪了下我的耳朵,说:“你这耳朵就是不听话,回去整你的风。”

    我一路上心惊肉跳,真不晓得自家又闯了什么祸了。我从早上起床想起,就是想不起自家做了什么错事。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

    一进门,爸爸先扇过一耳光来,打得我晕头转向,我立即哭了。妈妈又在我屁股上加了几掌,嚷道:“哭哭哭,哭个死?叫你不要出去讲,你就是不听话!”

    “我讲什么了?”我边哭边问。

    妈妈说:“现在村里人都晓得你看见蛇相缚了!”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越发哭得厉害,大声喊道:“我又没有讲!我就是没有讲!”

    爸爸问:“你没有讲,人家怎么晓得的?”

    妈妈问:“有人问过你吗?”

    我说:“只有通哥问过。”

    妈妈又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妈妈不准我讲,要打人。”我哭泣着。

    爸爸怒道:“蠢猪!你不等于说了?”

    那个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我不停地流泪,冤枉死了。上回通哥同阳秋萍的事赖我说的,这回福哥同腊梅的事又赖我说的。我真的没有说过。我也不晓得说得说不得,只是怕挨打,就不敢说。那个晚上,应该是我平生头回失眠。

    八

    那个夏天,通哥的宣传队很风光,三天两头都去别的大队演出,最受人喜爱的节目就是插秧舞。阳秋萍是领舞的,她的名字红了半边天。远近都晓得我们村有个阳秋萍,城里妹子。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阳秋萍在哪里演出,后生家就往哪里跑。北方话叫小伙子,我们那里叫后生家。

    宣传队要是不出去演出,天黑以后,舒家祠堂前面就会聚集很多外村的后生家。他们都认得我们村的舒五或舒六,说是来找他们玩的。其实,他们是想碰运气,看能不能遇着阳秋萍。但他们哪个也没有在村里碰见过阳秋萍。

    晚上要是没有演出,阳秋萍就同通哥沿着村后的小溪慢慢地走。那条路很僻静,尽是参天古树,夜里很少有人去。溪边也有好几棵成了精的树,树上经常贴着红条子,上面写着四句口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我从小就晓得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不是说哪个树上吊死过人,就是说哪个夜里在哪处遇上过鬼。通哥胆子大,不怕鬼,晚上只有他敢带着阳秋萍去那里。通哥告诉我,他每天晚上都同阳秋萍在村后的溪边散步,真把我吓得两腿发麻。那是我头回听说散步这个词,记得非常清楚。我还问了通哥:“什么叫散步?”通哥张张嘴,像是不晓得怎么同我说:“啊啊散步,就是没事慢慢地走,城里人才散步。”我说:“那我不天天散步?我老喜欢慢慢地走,妈妈总是怪我走路太慢,说我不把路上蚂蚁全部踩死不甘心。”通哥无可奈何的样子,望着我摇摇头,笑着。

    有个下午,我手里拿着弹弓,在村里转悠着打麻雀。突然狂风大作,闪电雷鸣,天黑了下来。我晓得要下大雨了,连忙就近往学堂里跑。我还没跑进学堂,雨就倾盆而下。我脱了衣,只穿着短裤,站在学堂走廊里躲雨。

    雨太大了,几米之外看不清东西。这时,一只麻雀飞过来,站在窗台上。我瞄准麻雀,啪地打了过去。只听得哐的一声脆响,窗玻璃碎了。麻雀自然飞走了。

    “哪个。”听得有人大喊。

    我刚想跑掉,听得是通哥的声音:“六坨!”

    我跑不掉了,站在那里等着挨骂。“你怎么打玻璃?损坏公物,照价赔偿!”通哥目光严厉。

    我说:“我打麻雀,除四害。”

    “你打麻雀就打麻雀,打玻璃做什么呢?”

    我低着头,光脚丫在地上乱划。通哥说:“莫鬼画符了,到我房里去。”

    我跟着通哥走,准备到他房里去再挨骂。没想到阳秋萍在里头坐着,笑眯眯地望着我:“是六坨啊!六坨不顽皮的啊!”通哥并没有再骂人,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打碎玻璃的事,望着窗外高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通哥高喊之后,哈哈大笑。

    阳秋萍笑着,说了句广播里经常听见的话:“你用心何其毒也!”

    通哥说:“雨不停地下,下午就不要出工了。”

    阳秋萍说:“你不想出工,就说还要排节目不就要得了?”

    “老是说排节目,也不好。”通哥又喊道“那些海鸭呀,享受不了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通哥高喊的时候,讲的是普通话,也不结巴。怪就怪在通哥平日讲话结巴,课堂上念课文的时候不结巴,蹲在戏台角上提词的时候不结巴,这会儿高声喊着普通话也不结巴。我当时并不晓得高尔基和海燕,只觉得通哥真了不得,高喊起来就像电影演员。

    暴风雨并没有像通哥说的越来越猛烈,而是越下越小;但时间也不早了,等雨慢慢停下来,已近黄昏了。阳秋萍说要回去了。通哥叫她先回去,他等会儿再走。

    阳秋萍出门前,站在那里拿双手理了理头发,昂着头甩了甩。她甩头发的时候,腰肢随着扭动了几下。真是奇怪,见着阳秋萍的腰肢,我就会想起那次在樟树底下见到的情景:她飞快地迈着碎步,扭着轻盈的腰肢,消失在拐弯处。

    阳秋萍走了,通哥望着窗外出神。西边山头上,云慢慢淡去,渐渐露出阳光。这是今日的最后一丝阳光。没过多久,天就暗下来了。

    “六坨,你晓得什么是爱情吗?”通哥问。

    我摇摇头。

    通哥仍是望着窗外,说:“男人和女人,两个人好了,就有爱情,今后就生活在一起。”

    我还是听不懂,只是望着他。通哥回过头,也望着我,说:“你还小,同你说没用。你快长大,就晓得什么是爱情了。”

    我要回去了,通哥让我先走,他还要独自呆会儿。我出门的时候,回头望望通哥,他的目光仍在窗外。

    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妈妈,你和爸爸是爱情吗?”

    妈妈脸色都变了,问道:“哪里学来的痞话?”

    我说:“通哥说男人和女人好了,就有爱情,就在一起生活。”

    妈妈说:“你老是跟着他做什么?他是书读到牛屁股上去了!”

    妈妈边忙着做饭菜,边嚷着通哥太不像话。这时,听得通哥高声唱着革命样板戏:“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

    妈妈锅铲都没放下,跑到门口,大声喊道:“舒通!”

    “叔母”通哥停住,笑着。

    妈妈说:“你时刻听从党召唤?党叫你当老师,教学生,没叫你教他们讲痞话!”

    通哥肯定觉得莫名其妙,眼睛睁得老大,问:“叔母,我哪里告诉学生讲痞话了?”

    妈妈说:“你要同哪个爱情是你的事,不要讲给六坨听!”

    通哥不服气:“叔母,你这是封建思想。爱情是纯洁的,高尚的”

    “你别给我扣帽子,还不就是男女关系!”妈妈闻得锅里的菜煳了,跑进屋里去了。

    九

    开学那天,通哥在班上讲:“这个暑假,你们过得有意义吗?劳动充满快乐。我们宣传队天天排节目,夜夜演出,很辛苦,但是很快乐。”

    我晓得通哥总是想办法躲避出工,打禾栽秧太辛苦了。听他说劳动快乐,我觉得很好玩。通哥说着说着,就点了我的名字,说我爱思考,肯学习,别的同学放假就野了,只有我像在学堂一样遵守纪律。通哥表扬我的时候,我想到的是自家打烂了学堂的玻璃,还想到通哥呼唤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就不要出工了。

    “你们要好好读书。不是我在表扬自家,我要是不肯读书,就编不出好节目,宣传队就不会有插秧舞。我们现在开学了,但是宣传队的演出还忙不开。今日晚上,我们还要出去演出哩。”通哥说着说着又说到宣传队了。

    同学们很佩服通哥,觉得他是学堂最厉害的老师。老师们围在一起,也都说通哥有才,说插秧舞不光在全公社有名,在县里都有名了。老师们说着说着,话题就到通哥和阳秋萍身上去了。

    “舒通,你自家承认,你们俩是在恋爱吗?”有老师问。

    通哥笑笑,说:“人家是城里妹子,迟早要回城里去的,我算什么?”

    “还不承认,村背后那条路,叫你们俩踩矮三寸了。”又有老师说。

    通哥笑着说:“你们未必跟踪?”

    “哈哈哈,承认了嘛!要晓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老师们以为我们听不懂,他们说着大人的事,并不回避。我也不晓得怎么就叫鬼摸了脑袋,莫名其妙地喊了句:“男女关系!”

    我的声音很响亮,震得自家耳朵嗡嗡响。老师们都回头望着我,哈哈大笑。通哥黑了脸,瞪着我:“我还表扬你哩,这么顽皮!”我一溜烟跑了。

    有桩喜事儿在村里传着,说是公社要成立铁姑娘拖拉机队。村里女儿家都想去开拖拉机,她们只要凑在一起,就说这事儿。有的家里大人就上俊叔家说,让他帮忙。俊叔说这是公社管的,他说不起话。公社李书记就住在村里,夜夜睡在腊梅家。可是没有哪个敢去找李书记说。慢慢的,女儿家们发现,只有腊梅从来不同她们说开拖拉机的事儿。她们就猜,肯定是腊梅去开拖拉机了。

    她们猜对了。有天,腊梅突然打上背包上县城去了。俊叔说派腊梅去学拖拉机,生产队和大队都盖了章,公社批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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