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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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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色的线

    那扇蓝色的门,渐渐地大了起来,

    我差一点就被吸到里面去了。

    当门“吱”的一声打开来的时候,

    对面是一片雾,从雾里传来了妖魅的歌声。

    1

    “喂,把心里想的话全说出来哟!那样的话,就轻松多了。憋在心里,最害人了!”

    尽管这样温柔地去搭话,可千代还是沉默着。

    “喂,这会儿,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店里的人全都睡着了,而且我谁也不会说。”

    老板娘也是一片好心。这个大约从半年前开始在店里打工的小女孩,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烦恼,活儿也干不下去,吃饭也不香。老板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想帮帮她。可是当千代从她那充满了体贴之情的眼睛深处,看出了一丝好奇心之后,摇了摇苍白的脸。

    “唉,果然是不能说呢!是吗,怎么都不想说那也没有办法不过你要知道,我们干的是接待客人的行业,不笑脸相迎可不行呢!”

    丢下这句话,老板娘就走出了房间。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声,慢慢地落到了黑暗里。

    蹲坐在阁楼的月光中,千代沉思开了:

    爱上了一个连一次面也没有见过的人,一想起那个人,心里就会一阵痛苦,这怎么对人说呢?如果一说出口,老板娘就会笑起来了吧?什么秘密的约定,转身还不就忘掉了,到了明天,就会大声地把这心里话重复给别人听了吧?随着那尖厉的笑声,千代的秘密立刻就会传遍店里,那以后,她也许就不能抬头走在这个小镇上了。

    ——哈哈哈,这可太让人吃惊了!小小的千代,竟像个大人似的爱上了一个男人,而且连面都没见过,还会痛苦!再说了,就是想写信,也不好办啊,不知道地址又不知道姓名。哎呀,真是拿她没办法!

    千代就是害怕这些,怕大家嘲笑她是一个傻丫头。而且,从那里,大家又会知道了她另外一个沉重的秘密。

    千代十四岁。

    千代是一个孤儿,是一边这家那家地帮人照顾孩子、跑腿,一边长大的。在学校里只学了几个字母,就不去了。然后,刚刚到了十四岁这天,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大婶,在山村里找到了千代,说:

    “怎么样?你愿意到我们家来当女服务员吗?是镇上的旅馆呀,薪水很高的!”

    浓妆艳抹的脸上挂着微笑,那人笑了。香粉的味道,让千代的心一阵阵发痒。

    千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第二天,就和老板娘一起坐上了火车。

    名叫“角屋”的旅馆,就坐落在山脚下的小镇的车站前面。千代从到角屋的那一天起,就系上了束衣袖的带子,开始擦灰、汲水和洗衣裳了。千代不怕干活儿。因为她知道,孤儿出身的自己,不论是去什么地方,都没有那么舒适的地方。

    千代最喜欢的活儿,是擦店的玻璃门。对着那写着“角屋旅馆”、重重的玻璃拉门,哈哈地吐上口气,上上下下地擦亮了之后,玻璃是那么地晶莹剔透,遥远的群山清清楚楚地映照在大大的四方形的玻璃当中。千代每天早上,都仔仔细细地擦这四扇拉门。而且,一边干着这活儿,一边无意中想着自己遥远的未来。

    千代的梦想,是有一天能成为一个好人的新娘子。这个人,大概对于千代来说,是惟一的一个亲人了。千代最近一想到这样一个人有一天能把自己娶回去,心里就一下子亮堂起来了。

    有一天。

    这是早春的一个升起几缕阳气的早上。

    千代透过店里那水汽朦胧的玻璃门,看到远远地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影在晃动。

    (这么早就有旅客了!)

    千代急忙去开玻璃门的锁,可冻僵了的手指怎么也不听使唤。

    那人像是骑着马,又给人一种感觉,如同一只轻盈飞翔的白色的大鸟,渐渐地接近了。然后,看着千代,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

    千代吃了一惊,禁不住用左手擦了一下玻璃门。但是,变透明了的玻璃对面,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冰雪消融的道路伸向车站。

    不知为什么,千代有一种好像被骗了似的感觉,愣了老半天。

    然而,第二天早上,千代又透过水汽朦胧的玻璃门,看到了同样的幻影。骑着马的人,又高又帅,那一刹那,千代的心颤抖起来了。

    (他是来见我的吧?)

    可急忙打开门,那里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的早上连续出现了几次之后,千代的心已经成了那不可思议的影子的俘虏了。千代用自己的想像,把那个骑马的年轻人的形象完全填补起来。才过去了四五天,那人从头到脚,不,连一根根头发都是那么清楚,像画一样鲜明地呈现出来了。他既像从前到千代长大的村子里来过的马戏团中的一个技艺超群的荡秋千的小伙子,又像千代看过的第一本图画书中的王子。

    一天,千代一边往浴池里添劈柴,一边悄悄地对领班的正吉老爷爷说了这事。

    “每天早上,我能在玻璃门那边看到我的恋人呢!”

    这一刻,千代那张被烟灰熏黑的脸,与往日不同,变得光彩照人,老爷爷不由得停住了劈柴的手。

    “嗬,那是怎么一回事?”

    老爷爷一边咚咚地敲打着腰,一边感兴趣地又问了一遍。然后,细细地听完了千代的讲述,他觉得那不是春天的阳气,就是霞光在作祟。但一看到千代那一脸幸福的表情,又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就闭上了嘴。到后来,不知不觉地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那也许是在找你住的地方哪!”

    “真的?”

    千代用手捂住了胸。那双眼睛里,头一次洋溢出了对意外相逢的亲人的亲昵的喜悦。

    千代不是一个漂亮女孩,但她的笑脸特别可爱。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酒窝,正吉老爷爷突然想让千代的那个梦想变得更大、更加美丽地膨胀起来。于是,就想出来了一个孩子气十足的恶作剧般的主意。

    正吉老爷爷给千代写了一封信。一封小小的情书。一封温柔而美丽的信。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为了做得像真的一样,正吉老爷爷还特意投到了站前的邮筒里。

    老爷爷只不过是想给孤儿出身的千代编造一个亲人。仅此而已

    正吉老爷爷投到邮筒里的信,第二天早上送到了角屋。

    “嗨,千代的信!

    邮递员在店前面大声地叫着。

    “什么?我?”

    千代瞪圆了眼睛,接过信封,呆呆地站立在店的前面。她太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连一个给自己写信的人也没有啊!不过,接过来的信封上,黑黑地写着千代的名字。千代连忙把它藏到了怀里。

    这天晚上,借着阁楼窗边的一丝月光,千代读起那封信来。

    是一封全是用拼音写的信。上面写了千代可爱的酒窝、昨天系上的新的红围裙。从那用字母拼写的不流畅的文字里,千代感觉到了一双关怀着自己的温暖的眼睛。

    (谁呢有人在什么地方暗中看着我呢)

    千代的脸立刻就红了。啊啊,谁呢?到底是谁呢?

    年轻男人的脸,一张接一张地浮现在千代的脑海里。店里进进出出的蔬菜店的人、鱼店的人、米店的人、车站的检票员、送报纸的人,以及川流不息的形形色色的小贩。

    可是,谁都不是千代的恋人。那是一个没有汗味、没有食品气味的人。假如要说什么气味的话对了,那就是艾蒿[27]的气味。那应该是一个远道而来、越过一片一片一望无际的原野、来迎接千代的威风凛凛的年轻人。千代出神地仰望着夜空。然后,她想:

    啊啊,也许是玻璃门外面的人吧?也许是瞅了我一眼、就连忙隐身的那个人吧是的,准是。除了那个人以外,又有谁能写出这样好的信呢

    这天整个一个晚上,千代都觉得是那么的幸福。不,第二天、第三天也是那么的幸福。千代变得爱照镜子了。而且,还会冲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千代的酒窝,变得更加可爱了,那系着红围裙的身影也更加勤快了。正吉老爷爷看着千代的那个样子,连自己的心窝也暖洋洋起来。

    不过,还没过去几天,千代的样子就有点不对头了。

    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着,不是打碎了盘子,就是绊翻了装满了水的抹布桶,而夜深人静,又会呆呆地站在洒满月光的道路上,一站就是好久。这也许是女孩爱上了眼睛看不见的东西的一种病吧?

    一天,千代又和正吉老爷爷聊了起来。

    “我呀,虽然收到了那个人的来信,可既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住址,就再也没有信来了。我每天等着后面的信,可再也没来过。喂,那个人已经把我给忘记了吧?”

    于是,正吉老爷爷把他那凹在皱纹里的细眼睛,眯得更细了,他点点头:

    “你呀,只要努力干活儿、成为一个大姑娘,是啊,到了二十岁,那个人肯定会再次出现!那之前,还是把他珍藏到你的心里吧。”

    “二十岁!”

    千代一想到那一天那么遥远,都快要昏过去了。到二十岁为止,自己究竟应该怎样生活呢?就这样擦抹布、洗碟子洗衣服、端盘子、给人跑腿她不想让这样的事充满自己的时间千代还是头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把二十岁之前的时间,全都用给那个人该有多好啊!要是日子能在给那个人缝衣服、给那个人写信中度过该有多好啊!千代发自内心地这样想道。而这时,一个新的念头像星星似的闪耀了一下:

    对了,织毛衣!

    千代欣喜若狂,对了,对了,给那个人织毛衣

    千代想,到二十岁为止,哪怕是每天晚只织那么一点点,也要舞动织针,想着那个人。这样做,是惟一一个不让自己心中的那暖融融的暖意逃走的方法。

    千代毛线活儿织得特别好。

    还是在村子里的时候,千代就给附近的孩子们织手套、织围脖,挣点小钱了。千代总是坐在田埂上,一边看着孩子,一边舞动着织针。而那些调皮鬼们就会凑过来,起哄道:

    “嗨——嗨——葫芦孩儿,

    你妈妈是一个绿葫芦。”

    村子里人管千代叫“葫芦孩儿”因为有大人开玩笑说,你呀,是被放到了葫芦里,一沉一浮、一沉一浮地从河里漂来的。但是,实际上千代是一个弃婴。是被一个旅人抛弃在山村仅有的一家客栈前头的小婴儿。

    “那个旅人,后来去了哪里呢”

    当千代知道了真相、这样问的时候,客栈的老奶奶这样说:

    “是啊,真的不知道去了哪里。说是一大早,就像飞走的鸟似的,不知去向了。也许是大山那边,要不就是山脚下的小镇那边。雾太浓了,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不过不管怎样,有人说看到一个身材苗条的白白的女人,像飞翔的白鹭一样轻盈地走着,不知不觉地就不见了。”

    这话让小小的千代铭记于心。千代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个故事。

    我的妈妈是鸟吧是住在雾里的白鸟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太让人高兴了!千代想。于是,织喜欢的毛线活儿时,就总是想着白鸟。于是,活儿就干得顺快多了。千代一天能织好几双小孩的袜子。千代已经懂得那长长的线穿过手指、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的喜悦了。

    所以,这回一想到要织毛线活儿,千代的心又像过去一样生气勃勃起来了。

    (什么颜色好呢)

    每天晚上、每天晚上,千代为还没有见过面的恋人试穿着各种颜色的毛衣。树叶的绿色、云彩的灰色、落叶的茶色、雪的白色、天空的蓝色啊,天空的蓝色!

    千代跳了起来。

    那个小伙子,最配天空的蓝色了。

    (买来新的蓝色的毛线,我明天就开始织吧!)

    整个身体的血都热了起来,千代的心中喜悦得都透不过气来了。

    找到最配那个人的颜色的喜悦现在,毛线成了联结千代与那个人的惟一的纽带。

    (明天去买毛线!去买蓝色的毛线!)

    千代沉醉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想着。

    站前街道的毛线店,有个小小的橱窗。一到夜里,那里就会亮起灯,漫不经心地陈列着的好多种颜色的毛线,比白天看上去,不知要好看多少了。

    只一眼,千代就喜欢上挂在那里的蓝色的毛线了。颜色清爽而美丽,就像十一月大山里的天空。

    (就用它了。)

    千代嘎吱一声推开门,进到里边,一口气说道:

    “能看看挂在窗子里的蓝色的毛线吗?”

    毛线店的主人微微一笑,说:

    “啊,那个呀,那是上等品,是舶来品。”

    千代还是头一次听到舶来品这个词,听上去像一种少见的香烟的名字。

    “嗨,让你久等了。”

    主人从橱窗里取出一卷蓝色的毛线,轻飘飘地放到了千代的眼前。千代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多么温暖、轻盈啊。

    “呀多好的毛线,像鸟的羽毛似的。”

    好半天,千代都陶醉在那种触感中。然后,她眼睛闪烁着光芒,问道:

    “老爷爷,织一件毛衣,要用多少毛线呢?”

    可是这时候,毛线店的老爷爷正背对着她在接待另外一位新来的顾客。千代攥攥那蓝色的毛线,又松开了,就那么出神地看着,当拴着的标价牌翻了上来时,她吃了一惊。那毛线的价格,比现在千代和服的袖兜里哗啦哗啦作响的一个月的薪水还高!

    千代定睛细看,还是一样的价钱。

    不知道是怎么了,这时千代的心狂跳起来,手也微微地抖开了。千代偷偷地瞟了毛线店的主人一眼。

    “啊啊,如果用这红色的,很般配吧?比这边的线要鲜明多了是啊如果要是毛衣,这些就正好吧”

    一边心神不定地听着,千代的手一边抓住样品蓝毛线,飞快地挪到了袖兜里。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我还——来!”

    用走调的声音这样叫着,千代冲出了毛线店。

    然后,千代一口气跑过站前的街道。脊背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偶尔她还会觉得自己的木屐的声音响遍了整个镇子似的,停下来,往后看去。接着,又喘着粗气,悄悄地按一下袖兜里那柔软的毛线。

    就这样,千代有生以来头一次偷了东西。“鬼迷心窍”这个词,就是用在这个时候的吧?

    从这天开始,千代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忧郁女孩。

    偷窃,是一种多么坏的行为,就连没怎么上过学的千代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因为客栈的老奶奶告诉过她,哪怕只是偷了一根针,死了也要掉进地狱。然而,现在千代害怕的不是什么地狱,死了之后掉进地狱,那日子还太遥远了,她并不觉得恐怖。千代害怕的是毛线店的主人,还有这个屋子里的老板娘、女佣伙伴,以及镇上的人们。一想到有一天警察的身影也许会破门而入,千代就一个人发起抖来了。

    “偷舶来毛线的女孩!”

    这样的传闻,传遍了整个小镇,如果、啊啊,如果传到了那个人的耳朵里去可怎么办啊如果要是给夸奖过我的酒窝和围裙的心上人知道了

    千代夜里也睡不着了。

    千代想把这痛苦全都告诉给什么人。如果不说出来的话,她觉得心就要被沉重的秘密给压碎了。

    然而,这几天正吉老爷爷得了重病,正躺在床上。千代时不时地走到他的枕头边上,贴着他的耳边问:

    “爷爷呀,我的恋人真的会来啊?肯定会来接我吗?”

    啊啊,啊啊,正吉老爷爷点点头,然后就痛苦地咳嗽起来了。千代的样子让老板娘担心起来,不停地问她:你怎么了呢?可是千代怎么也对老板娘说不出口。

    千代现在只想着见到那个人。

    啊啊,快快!尽可能快一点让马飞驰起来,来迎接我吧千代心急如焚地攥紧了两手,这样想着。

    一个店里夜深人静的晚上,千代从自己的箱子的底下,悄悄地把偷来的毛线取了出来。然后,她想:还是尽快把它变成一个有形状的东西吧!

    千代把毛线围到了脖子上。于是,她决定织一条蓝色的围脖。

    千代想,只有这么一卷毛线,织毛衣太少了。再说,蓝毛衣是漂亮,可蓝围脖更漂亮!也许说不定织完了暖洋洋的围脖的那一天,那个人会出乎意料地出现呢不知道千代为什么会这样想。

    从那一天起,千代的秘密甜美地膨胀起来了。

    那恰似一间谁也不知道、紧锁着的小屋子。然而,那里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常常会散发出一股甜甜的花香。躲在那个小屋子里的一刻,千代的心里会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的喜悦。想到在那个秘密的小屋子里等着那个人归来的自己,千代就被那幻想迷住了,激动不已。

    千代竖起了耳朵,像是要从屋前路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喧闹声中,分辨出那个人似的。然后,她就深情地幻想:

    我终于成为新娘子了!

    新娘子,是千代长久以来的憧憬。

    以前是什么时候了,千代在村子里看到过漂亮的新娘子。去河里洗萝卜,听到了新娘子的队伍的喧闹声,千代就那么拎着萝卜,光着脚,冲到了路上,惹得众人好一顿笑。可是那时,千代的眼睛都圆了,被新娘子的衣裳迷住了。

    我现在要是也能穿上那样的衣裳就好了。然后,要是能走得远远的就好了千代那时就暗暗祈愿,自己要是成了新娘子,就能摆脱“葫芦孩儿”的境遇了!住在千代心中的那只白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替代它的,是自己那新娘子的模样。

    现在,千代总算是成了新娘子,在秘密的小屋子里,听着那个人的脚步声。然后,听着那个人在门外叫着“千代、千代”的声音。但是,那扇门却从来没有打开过。

    白天,当千代用米糠包[28]擦走廊的时候,总觉得那个人的脸映在了擦得锃亮的地板上,肩膀哆嗦个不停;只要有邮局的红色自行车从店前通过,她的脸上就会泛起红晕,冲到马路上去。这没有任何反应的渴望让她着急,常常是泪流满面。那个人已经把我给忘记了吧,还是不喜欢我了呢?

    或者说不定啊,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个人吧

    这是常常掠过千代心头的最可怕的想法了!一想到这里,她都吃不下饭了。

    千代瘦了。

    ——千代最近不正常哟!

    ——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吧?

    ——啊,去看一次医生为好啊。

    ——不,还是不要管它吧,这是那个年龄常有的事。

    说什么的人都有。但是,从心里担心千代、听千代倾述的人,已经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正吉老爷爷一个月前死了。

    要说千代最幸福的,则是干完了活儿的夜里,在阁楼那没有灯罩的电灯泡下织围脖的那一刻了。围脖是二段间隔的条纹图案。那就像是一道接一道涌上来的蓝色的海浪,又像怎么跑也不会消失的原野的地平线。就这样,千代白天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一样劳动,而夜里,则成了那个甜蜜的梦的俘虏。

    不久,从阁楼窗子里吹进来的风,就带来了金桂[29]的香味。而这时,千代已经完全沉溺于那个秘密小屋的幻想之中了。

    千代在那股花的香味中,想像着那个人骑的马、想像着那个人住的房子。那房子的墙壁上,也许盛开着玫瑰。窗子上,也许落着小小的蝴蝶。房间里有花盆里的花,还有、还有

    可是,尽管想啊想啊,那个人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有。

    围脖的针眼,常常织走了样。

    这样没过多少天,千代就变得完全不说话了。目光呆滞,再也不笑了。除了那个人之外,千代什么也不想了。

    千代心里的秘密,一天天大了起来,到了蓝色的围脖快要织好了的时候,那小小的胸膛已经装不下了。

    (要破裂啦!)

    一天晚上,千代这样想。

    (可是,要是破裂了,就结束了。)

    如果要是可能的话,这会儿千代真想尽情地放声歌唱了。真想把心中的思念,编成一首长长的、长长的歌,用连绵不断的声音来歌唱。

    “我想变成鸟!”

    千代嘟囔了一句。

    有时候,语言有着一种可怕的力量。就这么一句话,竟决定了千代的命运。

    “我想变成鸟!”

    千代又嘟囔了一遍。

    “我想变成鸟,落到树枝上,一直唱到二十岁那一天”

    在满月的月光下,千代的身姿鲜明地浮现了出来。织着毛线活儿的千代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到了榻榻米上。上面是摇曳的树叶的影子。

    倦倦的睡意,裹住了这个小女孩的身躯。千代的身子,一点点地朝着还没织完的蓝色的围脖倒了下去,很快,就像一块石头似的睡着了。

    就这样一直跪着睡在月光中,到了月亮沉下去的时候,千代的身姿如愿以偿地变成了一只小鸟。

    一只蓝嘴、透明一般的白鸟。

    鸟停在窗边,一边扇动着翅膀,一边尽情地歌唱,随后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太阳升得老高了,见千代还没有起来,老板娘到阁楼上来叫她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一条还差一点就织完了的蓝色的围脖。

    2

    自那以后,二十年过去了。

    世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惟有这个小镇,还像过去一样静静地躺在山脚下。

    站前街道的家家户户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人们那一张张朴素的面孔,也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一个秋天的过晌,一个小伙子突然来到了角屋旅馆。

    临近乡祭[30]了,与往日不同,小镇上充满了生气。而且,这家古老的站前旅馆好像也已经客满了。

    “哎呀旅客,不巧今天已经客满了,乡祭啦。”

    已经很老了的老板娘,看着旅客的脸,惋惜地说。

    “不,无论如何请让我住一个晚上吧,到处都被拒绝了。”

    男人用一只手擦了一把汗,把扛着的东西轻轻地放了下来。那像是照相机。男人飞快地介绍说自己是一个摄影家,为了拍这一带的风景,特意从东京过来的。

    “是要放在杂志卷首的照片啊,杂志的。天不晴,没法工作啊。明天一定要把那一带的山拍下来。什么样的房间都行,求您了。”

    老板娘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旅客,如果阁楼你不介意的话,就请住下吧!”

    “行啊,只要能伸直了腿睡觉就行。”

    男人已经在脱鞋子了。

    爬完嘎吱嘎吱作响的陡楼梯,就是那个房间。这间屋子倾斜的天棚都变成了黑褐色,阴冷灰暗的房间,好像是一个杂物间。惟一的一扇窗户的玻璃,好像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擦过了,脏兮兮的。

    “阴暗的房间呢!”

    男人“哗啦”一声打开了窗户。刚才还求人家说什么样的房间都行,转眼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嫌恶地看着窗边积满了的尘埃。女服务员把他带上来以后,立刻就下去了,连杯茶也没有送来,说了声“拜托”就把登记簿放在了褪成红褐色的榻榻米上。登记簿在风中打着卷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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