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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玻璃小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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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话也没说。钟也没有坏,只是玻璃碎了。成年人同时钟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奇特、非常幼稚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孩子。时钟也许是成年人所能制造的最了不起的东西。它证明成年人可以成为创造者。他们胸怀大志,勤奋努力,再加上一点运气,是可以成为创造者的。但是,他们创造了一件东西之后,随即又成为自己划时代的发明物的奴隶。

    时钟是什么?没有成年人,它就什么也不是。成年人给它上发条,把它拨快或拨慢,送到钟表匠那里去检验、拆洗,必要时还请他修理。另外一些现象,要是没有成年人乱猜瞎想,也同样毫无意义,譬如布谷鸟过早地停止鸣叫,盐罐倒放,大清早见到蜘蛛,黑猫待在左边,他们都认为是不祥之兆。正如他们见到表舅的油画从墙上掉下来就觉得是什么预兆(其实只是因为钉在灰泥里的钩子松动了)。成年人在镜子里见到的时钟的背面和内部,总要比时钟本身能显示的多点什么。

    我妈妈呢?尽管她有时也不免要胡思乱想,但毕竟有冷静务实的眼光,并且像她平日做人那样,轻率地把任何可疑的征兆都往好的方面去解释。当时,她想起了一句话,使大家听后都顿感宽慰。

    “碎片带来好运气!”她喊道,,边咬着手指,拿来了畚箕和扫把,将碎片,也就是好运气,扫在一起。

    妈妈的这句话,如果按字面去理解的话,那么,我已经给我的父母、亲戚、朋友以及不相识的人们,带来了许多好运气;他们中间有谁要想夺走我的鼓,我就用叫声和歌声震碎他们的窗玻璃、斟满啤酒的杯子、空啤酒瓶、散发出春天芳香的香水瓶、盛假水果的水晶碗,总而言之,把一切在玻璃厂里由玻璃工人吹制成的、在市场上按原料或按人工议价出售的玻璃制品震个粉碎。

    无论过去和现在,我始终爱好造型很美的玻璃制品,因此我总是力图避免造成太大的破坏。晚上,如果他们想要拿走我的鼓,不让我把它带到小床上去的话,我就把卧室里吊灯上的四只灯泡震碎一只或者一只以上。在一九二八年九月初我四岁生日那天,我的父母亲、布朗斯基夫妇、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舍夫勒夫妇以及格雷夫夫妇送给我各种各样的礼物:锡士兵,一艘帆船,一辆救火车,就是没送铁皮鼓。他们想让我玩锡士兵,玩救火车,他们不喜欢被我敲破了的、但毕竟是我最心爱的鼓,他们想把它从我手里拿走,硬把那艘笨头笨脑、船帆安得不是地方的帆船塞到我手里。他们都有眼睛,但是唯一的用途,就是无视我和我的愿望。于是,我大叫一声,把我家吊灯上的四只灯泡全部震碎,把那些给我祝寿的人们统统置于创世以前的黑暗之中。

    瞧那些成年人哪!他们先是惊呼狂叫,极度渴望回到光明中去,之后他们又习惯了黑暗。我的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是除去斯特凡-布朗斯基以外唯一没能从黑暗中捞一把的人。她到店铺里去取蜡烛,尖声怪气的斯特凡拉着她的裙子跟在后面。她拿着点燃的蜡烛回来,照亮了房间,只见其余喝寿酒喝得醉醺醺的人们双双俩俩,结成了叫人稀奇的对偶。

    不出我所料,我妈妈上衣散乱,坐在扬-布朗斯基膝上。看到短腿面包师亚历山大-舍夫勒几乎消失在格雷夫太太怀里,实在倒人胃口。马策拉特在舔格蕾欣-舍夫勒的马齿和大金牙。只有黑德维希-布朗斯基坐着,双手搁在怀里,在烛光下,她的母牛眼睛非常虔诚。她离蔬菜商格雷夫不远,但又不太近。格雷夫没有喝酒,然而他却在唱歌,歌声很甜,却又忧郁感伤。他用歌声邀请黑德维希-布朗斯基同他合唱。他们唱起一支二声部的童子军歌曲,歌词大意是某个名叫吕贝察尔的山神在巨人山脉游荡1——

    1这首童子军歌曲创作于1923年,歌中诉说捷克斯洛伐克建国后苏台德地区的德意志人不自由,并请求巨人山脉的山神吕贝察尔来相助。

    他们已经把我丢在脑后了。奥斯卡背着鼓的残骸坐在桌子底下,还从铁皮上敲出一些节奏来。那些配错了对、神魂颠倒、在房间里或躺或坐的男女们,可能听到了我那微弱而均匀的鼓声感到很悦耳,因为我的鼓声像一层清漆,蒙住了他们在狂热而紧张地证明自己是多么卖力时所发出的咂嘴声和吮吸声。

    外祖母进来时,我还在桌子底下。她擎着蜡烛,像是一位天使长,借着烛光,见到了索多玛,看到了葛莫拉1。她勃然大怒,全身颤抖,连蜡烛也跟着抖动。她说,这是一场下流的恶作剧,从而结束了这出田园戏以及吕贝察尔在巨人山脉的漫游。她把蜡烛竖在碟子上,一边安慰着始终还在哭哭啼啼的斯特凡,一边从碗橱里取出施卡特牌,扔到桌上,宣布祝寿活动第二部分现在开始。紧接着,马策拉特在吊灯的旧灯头上拧上了新灯泡,摆好椅子,呼呼地开啤酒瓶。他们开始在我头顶上玩施卡特,十分之一芬尼一点的输赢。我妈妈一上来就提议,输赢一点为四分之一芬尼;可是,表舅扬认为风险太大,所以仍旧按十分之一芬尼一点来碰运气,除非在加倍或偶然打成大满贯时,才提高赌注——

    1据圣经故事,索多玛和葛莫拉是巴勒斯坦的两个城市,因其居民的罪恶,被地震和“火雨”所毁。一般借喻极端混乱、嘈杂、喧哗或罪恶的地方。

    我呆在桌子下面,坐在下垂的桌布的阴影里,觉得很自在。我的漫不经心的鼓声合着头顶上出牌的声音,跟随着牌局的进行,在他们玩了整整一小时施卡特以后,宣布扬-布朗斯基输了。他的牌挺不错,尽管如此,还是输了。这毫不奇怪,因为他心不在焉。他脑子里想的不是他该拿够的二十七点的牌,而是别的事情。牌局一开始,他一边同他的姑妈说话,告诉她,对刚才黑暗里小小的秘密宗教仪式不值得大惊小怪,一边脱下左脚的黑便鞋,把这只穿黑短袜的脚从我脑袋边上伸过去,去探坐在他对面的我妈妈的膝头。他刚一碰到,我妈妈就往桌子靠拢,这样,扬——他听马策拉特叫完牌后,就随便说了声“不要”——先用脚尖撩起她的裙边,随后,整只脚——幸亏袜子是今天刚换上去的——伸到她的两腿中间去。我妈妈真使我惊叹不已。尽管在桌子底下受到穿羊毛袜的脚的挑衅,在结实的桌布上面,她却在进行十分冒险的赌博。她叫到六十点,把握十足,谈笑风生,终于获胜。相反,扬在桌子底下那么果断,在桌面上则一输再输,这样好的牌,如果让奥斯卡来打,即使在梦游的时候,也保证会赢的。

    后来,困得要命的小斯特凡也爬到桌子底下来了,他不明白他爸爸那条穿着袜子的腿在我妈妈的裙子底下找什么,没过一会儿,就呼呼入睡了。

    晴转多云。午后下了几场小阵雨。第二天,扬-布朗斯基就来了,取走了他送我的生日礼物,那艘讨厌的帆船,到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玩具店里把它换了一面铁皮鼓。下午稍晚的时候,他回到我家,被雨淋了,衣服有点湿,他带来了那面鼓,白底红火焰,是我熟悉的图案。他把鼓递给我,一手抓住我那面残破的旧鼓,上面红白两色的油漆只剩下斑斑点点了。扬抓住旧鼓,我抓住新鼓的当口,扬、妈妈和马策拉特的眼睛都盯着奥斯卡;我差一点微笑了,难道他们在想,我不愿弃旧就新,我会坚持什么原则吗?

    出乎他们所料,我并没有大声尖叫,没有唱出震碎玻璃的歌声,而是交出已成废铁的旧鼓,立即双手捧住了新乐器。我一门心思地敲了两个小时,掌握了击鼓的诀窍。

    可是,我周围的成年人并不是个个都像扬-布朗斯基那样有见识。一九二九年(当时,大家谈论最多的是纽约股票市场的崩溃1,而我也在考虑,远在布法罗做木材生意的外祖父科尔雅切克,是不是也亏了本),我五岁生日过后不久,妈妈因见我明显地不再长个儿,大为不安,每逢星期三,便带我到布鲁恩斯赫弗尔路的霍拉茨博士的诊所去。检查没完没了,叫人心烦,但我还是忍过去了,因为我当时已经喜欢上了站在霍拉茨边上帮忙的护士英格的服装;这种白色的护士服,叫人看了眼睛舒服,还使我联想起妈妈在战争期间当护士时拍的照片。我集中注意力观看不断改变形状的护士服的褶裥,因此根本听不见医生时而咆哮、时而使劲加强语调、时而用令人讨厌的长辈口吻讲的话——

    1这标志着美国“大萧条”的开始。当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美国资本的德国经济也进入危机时期。

    做完检查,霍拉茨一边翻阅我的病历,一边若有所思地摇头,眼镜片上反射出诊室里的全部家当:许多镀铬、镀镍和光滑的搪瓷制品;还有架子和玻璃橱,里面放着玻璃瓶,贴有字迹工整的标签,酒精里泡着蛇、蝾螈、蟾蜍以及猪胎、人胎、猴胎。他一再让我妈妈讲我是怎样从地窖台阶上摔下去的,而当她破口大骂马策拉特,说他没把活板门关上,这一辈子都要担当罪责时,霍拉茨便又转而安慰她。

    几个月以后的一个星期三,他可能为了给自己,或许也给护士英格证明他这一段时间治疗的成果,想要拿走我的鼓。于是,我大吼一声,捣毁了他收集起来的大部分蛇和蟾蜍以及各种胚胎。

    除了过去震碎过未开盖的啤酒瓶和妈妈的香水瓶以外,奥斯卡还是头一回破坏这么多盛满东西、小心保存、锁在橱里的玻璃瓶。效果无与伦比,不仅慑服了所有在场的人,而且使知道我同玻璃之间秘密关系的妈妈也大为震惊。我发出的棱角不分明的第一声,就切开了霍拉茨存放他的全部令人恶心的古怪东西的玻璃橱,差不多整块玻璃摔到漆布地板上,裂成万千碎片,却仍保持原来的正方形。随后,我用极富穿透力的立体声震碎了一个又一个试管。瓶瓶罐罐像放鞭炮似的破裂了。绿色的、部分已经凝结的酒精四下飞迸,带着经过特别处理的、苍白的、目光忧郁的蛇、蝾螈、人胎等等,流到诊室红漆布地板上,满屋子刺鼻的气味,弄得我妈妈恶心要吐,护士英格只好打开正对布鲁恩斯赫弗尔路的窗子。霍拉茨博士很有办法,善于逢凶化吉,消灾为福。在我干了这次暴行以后没有几个星期,他在专业杂志医生与世界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专论本人,奥斯卡-马,一个能唱碎玻璃的不寻常的人。据说,霍拉茨博士在这篇二十多页的文章里所提出的理论,在国内外专业圈子内引起了重视,不少专家撰文,或反对或赞同。他送了好几本杂志给我妈妈,她竟因这篇文章而感到自豪,这就引起了我的深思。她不厌其烦地把文中一些段落读给格雷夫夫妇、舍夫勒夫妇以及她的扬听,而且每天饭后,总要读给她的丈夫马策拉特听。甚而至于殖民地商品店的顾客也得听她朗读,并恰如其分地赞赏我的妈妈。而文内的专业名词她虽然读错了重音,但却表现出她有丰富的想象力。我的名字首次在报刊上出现,这个事实对于我本人是毫无意义的。我当时就已持有的警觉的怀疑态度,使我懂得如何去评价霍拉茨这篇文章:它篇幅不小,行文也不能说不老练,但仔细一读,便知是一个沽名钓誉、想要捞个教授职位的医生讲的不得要领的离题话。

    今天,奥斯卡躺在疗养与护理院里,他的声音已经连刷牙玻璃杯都震不碎了。类似那个霍拉茨的医生们,却在他的病房里进进出出,给他做所谓的罗尔沙赫测验1、联想测验以及其他测验,想给他的强制送人1找出一个响当当的定语来。今天,奥斯卡仍然乐于回忆起他最初获得那种声音的岁月,他的声音发展史上的太古时代。当时,他只是在必要的情况下才彻底唱碎玻璃制品。到了后来,在他的艺术繁荣和没落时期,他在没有外界压力的情况下就运用他的能力。他纯粹出于游戏的欲望,沉溺于个人后期的惯用作风,醉心于为艺术而艺术;奥斯卡把唱碎玻璃当做自我表现的手段,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的年岁也逐渐增大了——

    1罗尔沙赫测验,一种心理测验,也称“墨迹测验”系瑞士心理学家赫尔曼-罗尔沙赫(1884~1922)首创,用十份墨迹供患者描述,并观察其对颜色的反应等等。此种测验之理论为:个人具有将其无意识的态度投射到多解环境中去的倾向,故又称“投射测验”

    2强制送入,医学术语,指强制送入医院或精神病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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