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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盟誓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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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后我们谈起胡老师住在这里的日子,每每惋叹一声“真窘啊,那时候。要是现在”

    要是现在,随便都能出去吃顿鼎泰丰、葡苑、老饕的海鲜、晶华下午茶。进出叫计程车,跑远玩也有车子。那时候,带胡老师小山老师到铜锣外公家,平快车不对号,现买现上。先上了一班没发现是海线,待山线的进站,一家子急下车奔越天桥到对面月台。胡老师撩起长袍跟跑,恍如他在汉阳逃空袭警报时。满车厢的人,被我们硬是抢到一个位子给胡老师坐下,父母亲直抱歉说像逃难,胡老师也笑说像逃难。第二天我们到山区老佃农家玩,黄昏暑热稍退,去走山,最末一段山稜陡坡,走完回家胡老师叹道刚才疲累极了,魂魄得守拢住,一步一步踩牢,不然要翻跌下池塘里。我们每忘记胡老师已七十岁,因为他总是意兴扬扬,随遇而安。母亲由衷赞许胡老师好喂,做什么他都爱吃。没有荤菜时一人煎一个荷包蛋,父亲最记得胡老师是一口气把蛋吃完再吃饭,像小孩子吃法,好的先吃掉再说。父亲相反永远把好的留后头,越吃越有希望。经常,天心隔墙喊“胡爷吃饭喽!”胡老师好响亮的答应了,马上跑过来,吃饭真是件神往的事。有人送我们火鸡,取名粉眼,放狗上山粉眼也杂在其中跑,跑野了没回来,我们对空啸牠“粉眼——”胡老师听是喊胡爷,回啸一声“唏——”中气十足,真应了他旧写的诗

    呼鸡如呼人,凤凰亦来仪。

    而胡老师事事看在眼里。一次他说:“天衣放学进门,手上拿着零食吃,五块钱一个,你爸爸斥她买这个做什么,那么贵!但他上街给我买家具,一买六千块。这是你们的爸爸。”

    小山老师是日本书纪和源氏物语专门家,亦博知日本古今美术,在文化学院任教,周未假日下山来玩。日本人的美感,譬如看石头,大致都会分辨得出死石、活石,用在庭院里的石头要选活的。因此小山看我们家,恐怕只有两句词司以形容,家徒四壁,身无长物。

    那些挤放在玻璃橱里的东西,玩偶瓶罐纪念品杂什,小山说其中两件是真的。

    一件鹦鹉螺,一件木刻品,穿着第一高校制服的男孩把负心女踹跌在地,取材自明治年间尾崎红叶的小说金色夜叉。很奇隆小山不说它们好,说真,可见其余都是赝物。胡老师对凡此俭陋皆无意见,总说蛮好,蛮好。日常聊天,屡屡比较到日本的与中国的不同,一次胡老师说:“像你父亲这层级的小说家在日本,家里一般很有品格的,挂画什么,端茶出来的一个杯子、盘子,吃点什么,都非常有品格。

    可是你们家庭这样,也好呀。日本人常时太美,有些东西是在美与不美之上。”

    我就警戒自己有耽美的危险。胡老师曾写诗赠池田笃纪,前二句“蓬莱自古称仙乡,西望汉家日月长”说的是初亡日本,池田替他张罗安定。后二句“惟恐暂盟惊海嶽,且分忧喜为衣粮”豪杰性命托于一剑,他却性命托于衣粮,与众生同。

    也幸亏吃多穿暖,他没有变成孤愤老人。而且他喜看女人,像阿城说的“我亦是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

    胡老师又问我们看过游侠列传没有,去找来看,里面有个朱家,有个郭解。

    朱家也是你们山东人,许多遭厄难的都跑来朱家藏活,鲁人崇儒教,朱家以任侠闻名。胡老师唯一算讲过张爱玲的是她的个人主义,自我防卫心,而立刻补充“张爱玲虽然冷淡,却是有侠情的,又其知性的光,无人能及。”他在黑板上写“任侠是文魄”说朱先生小说的重量在此。

    他早上过来看报,通常已写了千把字碧严录新语,也打过拳,沖完冷水澡。国内外新闻扫扫一眼,倒是连载的武侠小说方块每天都看。假日,我们青少年往往睡到太阳高照,起床后大家去兴隆踞吃豆浆,回程走山边,胡老师也一淘踩涧溪里玩,虱母草开着粉红小花,说那粉红是我的颜色。跟天心下五子棋,赞天心聪明。

    天心喊胡爷,我有一些踌躇,还是把自己归到喊胡老师那边,因为喊胡爷就喊定了,再无别的可能了。诗三百篇,思无邪,但我是思有邪。

    我帮胡老师擦楼上地板,被夸能干,得一句刘禹锡诗“银钏金钗来负水”胡老师说:“劳动也是这么贵气。”讲到汉武帝通西域,背后是有女人桑蚕机织的生产力做支持,其气象都写在,陌上桑里,当中出来的女人是秦罗敷。可这位秦氏好女跟什么劳动楷模,人民英雌之类的东西扯不上关系。叫我们怕买本古诗源,收录在中。大家挑里面喜欢的篇章读,采莲采萎,又是一番气象。念到西洲曲,一句“垂手明如玉”胡老师说:“这是写的天文小姐哩。”真叫人高兴。

    整个夏天,胡老师院子的昙花像放烟火,一波开完又一波。都是夜晚开,拉支电灯泡出来照明,七、八朵约齐了开,上完课人来人去穿梭着看,过年似的。图书馆小姐拿了纸笔来写生,昙花灯理姚孟嘉跟太太是少年夫妻,若洁婴儿的眼珠黑晶晶。花开到下半场怎么收的,永远不记得,第二天唯见板凳椅子一片狼藉,谢了的昙花一颗颗低垂着大头好像宿醉未醒。多年后,每有暑夜忽闻见飘移的清香,若断若续苦撩弦,我必定寻声而至,果然是谁家外面那盆攀墙的盛开了。人说昙花一现,其实是悠长得有如永生。

    还有那棵大玉兰树,冷香沉沉,一股一股的像涨潮。我跟天心采玉兰花,胡老师打拳完过来跟我们讲话,谈到文章提出问题,有的是做了解答,例如易卜生的傀儡家庭,剧终娜拉觉悟到自己的独立人格而出走。儒家就是有问必答,如孔子对鲁哀公的问这问那,都—一回答清楚。是非分明,这当然必要,否则什么肯定的东西都会没有。但也有是不做解答的,老庄常是问而无答,问而不知所答。

    比方贾宝玉,与他相知的是林黛玉,然而睛雯呢?睛雯是丫头,说不上这份儿,可个使要为林黛玉的缘故去了睛雯,贾宝玉怎么能。便是薛宝钗,他也不能去想要在跟林黛玉两人之间取一舍一。除非是天意。大观园里的女孩们,连那位不知名隔着花荫在泥地上癡癡画蔷字的女孩,对贾宝玉来说都是绝对的。林黛玉每想到终身之事,贾宝玉则不能想。那么这个问题要如何解决呢?这不是可以解决得了的。它唯有就是这样的,也只可以是这样的。贾宝玉以不解决为解决,没有答案。

    胡老师说完问我们有何感想——他总在长篇大论之后彷佛不好意思的,搭一句:“你说说我这话讲得好不好呀?”天心就把眼睛笑望着我,拿我倣挡箭牌,但我也只会裂嘴笑,答不出半句感想。后来去日本,在野村家看能乐,因胡老师之故,特别把能的面具服饰一件件取出来跟我们讲解,大约我们也是如此傻笑无言,过后胡老师说:“大家都称讚你们,说你们没有进步少女的习气,指东问西,或像新闻记者那样必得要发表一点见解和知识。蛮好。”

    我跟天心,实在每困于我们的木讷寡言到了哑巴的程度,只好充当和音天使负责笑声罢了。

    阿城提起某女士之滔滔不休,说是“不讲话也没人会当她哑巴”又曾言座谈会上侃侃而论“他们尽说,我尽听,可真理的对面呢,还是真理。”阿城这人,真酷。

    这年暑假,众人约了参加联合报首届小说徵文比赛,胡老师说等小说写完开始教我们读书。

    放榜,天心上台大历史系,写小说也像她考大学,不逼到最后不拚,胡老师去兴隆路买了原子笔回来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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