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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盟誓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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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回来给她,哄她快写。胡老师也像天心的爱走路、爱玩。大家去新店来渡筏过河,竹林掘笋,往前去是莲雾林,胡老师选定一株莲雾摘将起来吃,像只山羊。末了大家发现还是胡老师的这棵最甜,遂采了大袋走。在石头岸上合照,沖出来看很好,父亲寄了张给张爱玲。

    当时我就想今主今世里写,张爱玲要他选择,小周,或她。胡不肯,因说世景荒荒,他与小周有没有再见之日都不可知,你不间也罢了。

    张说:“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相片中人,凉帽,夏衫夏裤一身白,果然是,劫毁余真,转趟来又是半生,他有这样的本领。

    但当时的我们,对胡老师一面全盘接收,一面又听者藐藐似的,只顾贪玩跟谈恋爱,非常之不用功。星期六的易经课,每讲到时局和国际形势,在我仍是政治白痴的那个年纪,有几场谈话因为简直像听秘辛而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次是日本内阁和自民党中央总辞,就讲起自民党的派系,分析将是福田纠夫组阁。一次是卡特当选总统,就解说到民主党共和党的延革与政经主张,判断美苏关系会如何。

    记忆里其犀利明白,大约可比现在我们阅读南方朔的评介及每期于新新闻上的撰论。又一次是毛泽东死,就指陈俄共鞭笞斯大林,但中国共产党不能,倒是还要奉毛的牌位以令诸侯,管得半会儿用处。再一次是丁肇中获诺贝尔物理奖,胡老师看完报纸说:即使大加速器还会撞击出新粒子也还会陆续发现新粒子但是“物质到底仍有不可被分割殆尽的时候,粒子最终之不可分割是物质的最初,也是绝对单位的存在,这个觉悟要有的。”

    粒子分割已尽的说法,由于读过华学科学与哲学,不算陌生。凡胡老师无论讲什么,听不听得懂之前,只觉好感,便是不懂的。亦喜悦受之放在那里。不但没想过要质疑其说(像有些闻名来论学的高人),而且是根本连问题也提不出来。

    往往,谈话的内容因为不懂而全部忘光了,可那谈话的气氛跟召唤,铭记在心。

    的确是读胡老师书不求甚解,但真会自行去渲染。他讲国际形势,我心想啊,孔明的隆中对就像是这样的吧,感到歆动。若散步途中他驻足用打狗棍在泥地上画图说明,我就比赋到魏徵身上“杖策谒天子”眼前的莫不是,可惜没有个李世民来听应。他初来台时上书蒋经国陈言改革方案,今我湎怀史上多少仁人志士,虽然今天看起来似乎是秀逗。一九八零年我们二次从日本返台,十分热血的夹带回来他骂给邓小平的万言书,寄望邓的马上打天下,亦能马下治天下。我倾慕初他给朋友的一横幅字写道:

    照绮席,有如花如水红妆,倾国倾城豪杰,高阳酒徒,还与那沛县亭长,一般好色。始皇帝三十六年,秦杜稷之末,数年少项籍,刘季约莫半百,老了郦食其七十,天下事犹未晚也。

    想他是七十几岁的郦食其,栖栖于国共之间,而张爱玲早在多少年前已经说了:“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教我真是心疼你。”

    焉知我们也是不懂,不懂却能欣欣然追随,此谓盲从乎?

    日后是与阿城闲谈中,稍微纾解了我这个困惑。阿城说:“胡先生的植物性恁强。”

    讲下放云南时,原始森林的一股郁勃之气,层层树木和蕨类挨蹭着竞长,见到阳光缝隙就往上窜,有杀气。的确,今主今世为证,五十好几的人,走走路心有所思,仍会自言自语脱口一个“杀”字。日本坐电车,每把车票在手里捏皱了,心热,不安静之故。胡老师人格里明显的向阳性,向光性,阿城的意思是,跟我们那时候的年少气盛正巧合上,气味对了,一切好说。假如有谓胡氏教条,曰:“无名目的大志”八成就是这个了。

    纽约的朋友跟我转述,郭松棻有段时间生病,病中只读今主今世而感到开豁。

    郭松棻是读书读到成精,我知他多半并不同意胡说(胡兰成学说)部份,但也许是胡的那一派植物性喜气打动了他的吗?

    胡老师可说是煽动了我们的青春,其光景,套一句黑泽明的电影片名做注——我于青春无悔。也像历来无数被煽动起来的青春,热切想找到一个名目去奉献。我们开始筹办刊物,自认思想启蒙最重要,这个思想,一言以蔽之,当然是胡老师的礼乐之学。刊物名称考虑过“江河”(长江黄河,以目前社会气氛来看,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中国沙文主义。

    秋天胡老师完成禅是一枝花后暂返日本,短笺报平安,道“江河经费十万元(台币)可以筹得。”因每有人向胡老师求字未写,这趟回去得写了。一向是佘爱珍师母管主计,调转不来时向胡老师开口,便写字给人。不久刊物改叫“三三”胡老师来信说“三三命名极好,字音清亮繁华,意义似有似无,以言三才、三复、三民主义亦可,以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可。王羲之兰亭修楔事,与日本之女儿节,皆在三月三日,思之尤为可喜也。”

    胡老师这一来台去台,促使我们办起三三集刊。很久以后我读到台湾民族运动史,执笔者叶荣钟,开头写一九一零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来台,在东荟芳旗亭做一小时演讲,因侦骑特务四布,粱讲得辞意委婉,众人细听于心。粱且作四首七律贴座上“万死一询诸父老,岂缘汉节始沾衣”抚慰了当时多少知识分子、诗人、遗老们的悲情。又一句“破碎山河谁料得,艰难兄弟自相亲”不胫而走,响遍全岛。粱后来几天住雾峰林家,谏告林献堂叔姪一班,切莫以文人终身,要努力研究政治经济社会思想等学问,曾即席开列译自欧美的日文书籍三十余本,陆续又开了一百四十本。至若台湾面对日本统治不知如何而可?梁告诉林献堂,三十年内,中国绝无能力给予救援,所以最好效法爱尔兰人的抗英,厚结日本中央顾要以牵制总督府对台人苛政。

    这位汉士使节留台两星期,走后,诸多向所未闻的新名词譬如主义、思想、目的、计划之类,在年轻士子里大大流行起来。粱的感召,直接激发了以林献堂为首的台湾议会设置运动,十五余年间以民间之力对日本政府行外交攻势,为宣传而办台湾青年杂志。当然还有台湾文化协会,短兵相接做阵地战。协会结果由左派掌导后,林献堂等人退出,组成台湾民众党。又还是路线问题,主张民族主义文化启蒙运动的人便又脱离民众党,另组台湾地方自治联盟。直到一九三六年所谓“祖国事件”林献堂被台湾重参谋长荻洲殴辱避居东京,联盟宣佈解散。

    这段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因缘际会,写进了叶荣钟所著台湾人物群像,使用一流汉文,精彩处直承史记列传。胡老师曾说:“当代史还是要当代人来写,司马迁直写到他同代的人,孔子作舂秋极尽幽微。”叶荣钟撰当代事,就特有一份鲜辣的现实感,可惜叶氏名不传焉。侯孝贤拍完悲情城市考虑过柏“自由大梦”以叶荣钟既介入又旁边的身分跟眼光来拍,多少带点想替叶氏扬名,抱不平的意思。

    台湾本士化已成主流意识的近十几年来,由此对过往台湾历史做出选择性的记忆、追忘、解释、或推论,也许是自然现象。台湾建国运动的史观里,对二二八以前的台湾是毋宁只拣取了他们所要的材料。

    读叶氏的书,切不切题拿来比况胡兰成与三三,是大言不惭,自我抬举了。也实在因为物伤其类,借詹宏志的话是,不小心发出了黄金事物难久留的叹息。当时我们绝不相信,并没有太久,我们或多或少都反逆了胡老师,更叛别了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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